缅怀东噶•洛桑赤列老师
作者:班班多杰
来源:岗路巴
时间:2022-04-14 08:5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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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东噶•洛桑赤列;藏学;大师;传统文化;现代知识;典范;

1976年, 粉碎“四人帮”后不久, 当科学迎来春天之际, 当时的中央民族学院领导远见卓识, 派语文系藏文教研室负责人徐盛老师到拉萨请来了文革初期作为牛鬼蛇神被遣送回原籍的东噶老师。东噶老师到校不久, 大约是在1977年3、4月份就给语文系的学生上课, 我记得当时上课的内容是《贤者喜宴》中的有关章节, 语文系藏文教研室的大部分老师都来听课, 听课的还有校内外的有关老师, 我便是听众之一。当时因自己的水平有限, 老师讲的是拉萨话, 讲课声音比较小, 且鼻音较重, 我是安多人, 当时听拉萨话有很多困难, 再加之听课的人很多, 我是老师, 又是外系的人, 不好意思坐在前排听讲。由于以上这些原因, 听了几堂课, 大部分内容我都没有听懂, 这样后来也就没有去听课。等到后来, 东噶老师给古藏文专业研究生和进修班讲授藏传佛教宗派史的课, 我又去听了, 这次听课我就不再拘束了, 上课前15分钟便到了教室, 坐在前排中间对着老师的位置, 并且讲课的内容我提前做了简单的预习。这样听东噶老师讲课, 很多内容慢慢就听懂了, 并且在听课中掌握了他讲课的一些特点和习惯性的用语, 有些不懂的还敢向他提问请教。一个学期下来, 他讲课的内容我至少懂了一半多, 收获颇大, 从心底里产生了一定要听闻东噶老师课的兴趣。
大约是在1979年东噶老师给语文系古藏文研究生及进修班讲授藏传因明学史, 听课的人也很多, 我仍然采取了上一次的听课方式, 并且每次必到, 没有一次缺课。这次, 东噶老师讲因明学, 内容是因明基础:色、识、不相应行等因明学的基本概念。这门课我开始听起来有很多的困难, 很多内容听不懂。但当时好在东噶老师编了这门课的教材, 以油印出版。因此, 很多其中的藏文名词概念, 我一一找来与汉文对应, 这样听起来困难就减少了许多。另外, 当时古藏文进修班里的学员, 来自西南民族学院的赞拉阿旺次成老师帮了我很多忙, 他是活佛, 因为自小在西藏拉萨三大寺修学多年, 佛学基础非常好。我听课中不懂的内容随时向他问难求教。他也诲人不倦, 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解。通过自己认真的听课、学习和向学员请教, 东噶老师这一学期的课使我受益匪浅。对因明学中的主要概念有了较为完整的了解, 从而为学习藏传佛教打下了比较扎实的基础。这些都离不开东噶老师渊博的佛学知识、科学的讲课方法、认真的教学态度。

以我不成熟的看法, 东噶老师在他的教学和科研过程中, 试图在佛教传统和现代学术之间寻找一种最佳结合的契机, 并且在此基础上试图向人文主义甚至向历史唯物主义转型, 但这个工作进行的非常缓慢, 甚至有时遇到不少的痛苦、纠结和尴尬。他有一次上课课间休息, 记不清是教师还是学生向他提问到:老师, 灵魂转世是怎么回事, 究竟有没有灵魂?这一提问, 真的激怒了东噶老师。一上课, 东噶老师就将粉笔和教案向桌子上一扔, 面对大家说, 你们这样提问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们这样对待我, 这个课我就没法上了。话说完后停顿了约5、6分钟才开始讲课。还有一次, 大约是在1984年, 学校组织我们去承德外八庙参观, 东噶老师就外八庙的历史及其相关的佛像、壁画向我们一一作解释, 在解释的过程中, 有一位语文系负责生活的老师问了一些问题, 其中的内容我已淡忘, 只记得这位老师最后对东噶老师说, 你是一位活佛呀!说完这句话后, 东噶老师非常不高兴地说:“什么活佛, 我是一个鬼!”这些话我们当时还不理解, 现在看来, 这对东噶活佛来讲, 是很大的尴尬, 其背后隐藏着很深的玄机。这一玄机, 在我后来向他的请教中得到了一个最好的回答。有次和他无意的聊天中, 我对他说:东噶老师, 希望你以后能写一本以阐述藏传佛教的思想教义和修持实践为主体内容的藏传佛教史, 这对整个学术界来讲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他很为难地跟我说:啊呀!这个书不好写啊。如果我用现代的学术方法写, 佛教界人士不高兴。如果我用传统的佛教方法写, 现代学术界的人不高兴。你说我怎么写。大家知道, 东噶老师的大作《论西藏政教合一制度》一书完成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 此书的问世可以说在学术界产生了轰动效应。这本书是东噶活佛试图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为指导, 分析和总结西藏政教关系史的力作。在此书的扉页上, 他引用了恩格斯关于分析欧洲政教合一制度的一大段语录。我们用今天的眼光来审视这本书, 此书从基本资料到基本观点, 完全是用理性、客观、真实的视域去看待西藏政教关系史的。因此, 书中极少有神话性质的、传说性质的、神秘性质的史料和观点。我们可以说, 它至少是人本主义的、历史主义的, 并且他努力尝试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分析西藏历史。在这个问题上, 他态度是端正的, 心意是诚恳的, 方向是正确的, 至于他做得究竟如何, 我们不能苛求。因为他自幼出家为僧, 在格鲁派寺院受过系统的宗教经院式教育。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已经根深蒂固, 难以改变了。但西藏和平解放后, 随着封建农奴制的推翻, 寺院经院教育的废除, 他走出了寺院, 走向社会和民众, 并积极地适应这一社会变革所带来的一切变化, 并加入到现代教育中, 成为在大学从教的一位教师。这一随顺世间, 契理契机的举动, 实属难能可贵。我们以为, 宗教传统和现代知识、历史唯心论和历史唯物论在他身上都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不小的分量, 舍此而就彼, 退内而取外, 事皆两难, 心亦双纠。因此, 长期以来, 他的思想处于十分纠结的状态之中, 两者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此时, 他倒向哪个方面, 都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从以上我们所举的事例中, 便可清楚看到这一点。这也说明, 人的世界观一旦形成, 改则很难, 变尤不易。特别是在新旧时代转变的过程中, 后来接受的新思想, 尽管对他影响很大, 但思想底色仍然有着不可忽视的惯性力量。因此, 我们说, 世界观的转变是艰难的, 痛苦的, 这一点在东噶老师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再说, 传统和现代也不是截然两分, 两者之间有着内在的必然联系。

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理论探究深刻, 概念阐释清晰, 人物分析精微, 文字叙述简洁, 比喻形象生动的授课方式, 深得学生喜爱。例如他在讲到显宗和密宗的联系和区别时举例说, 比如我们用罐腌制了蒜瓣, 其蒜在此罐里浸泡了好长时间, 此蒜味已浸透到此罐里的全部空间, 熏染得很透彻。现在, 我想把此瓷罐里的蒜瓣全部掏出, 并将此罐清洗干净后, 装置其他物品。做此项工作要分两步走, 首先用勺子取出里边的蒜瓣, 然后再用肥皂、清水、刷子将熏习沾染在此罐里的蒜味清洗干净。这个蒜味用此方法清洗一次还不能彻底清除, 唯有反复清洗数次后, 才能彻底清除。佛教中的显宗所起的作用就像用勺子取出瓷罐里的蒜瓣一样, 断除人之心性中无始以来所具有的无明烦恼, 这也叫粗分无明烦恼。佛教中的密宗所发挥的功能就像用肥皂、清水、刷子反复洗涤瓷罐内沾染的蒜味一样, 彻底清除熏染在人的生理机体和心理结构中的无明烦恼之习气, 此亦称细分或极细分无名烦恼。当他讲到宁玛派的大圆满法心部的“外界之一切所呈现皆为心”时, 他结合唯识宗的“万法唯心”、“识有境无”、“唯识无境”等重要概念, 详细阐释了这一理论的本来内涵。东噶老师说, 很多人在讲到佛教的这一名词时, 他们解释说所谓“万法唯心”、“唯识无境”, 实际上除了我的心识以外, 什么都没有, 因此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心所创造的。他说这是很大的误读、误解。佛教的意思是说, 每个人由前世的业因所决定, 因此, 今世在他心中所呈现的外界的景象是不一样的。例如一碗水在魔鬼面前呈现的是一碗脓血, 在天神面前呈现的是一碗甘露, 在凡人面前呈现的是一碗水。他在举了佛教中的这个经典例子后, 又生怕大家听不懂, 又举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例子。比如夏天到了, 我们的学生卓玛、拉姆、尼玛三位同学上街买裙子, 当她们走到西单商场卖裙子的柜台挑选裙子时, 卓玛指着一件雪白的长裙说, 这件裙子太漂亮了, 我们三个个头、胖瘦、肤色都差不多, 我们三个就买这一件吧!当话音一落, 拉姆马上接着她的话茬说, 哎呀!这个裙子太一般了, 我可不买这一件。尼玛又接着说, 拉姆, 你的眼力太差了吧!这个裙子还好看呀!简直太难看了, 我才不买呢。东噶老师在讲完这个例举后, 课堂内一片笑声。通过这个佛教的典型例子和同学们现实生活中的具体例子, 大家对唯识宗的这个核心概念有了一种敞亮感。东噶老师便以总结的口吻说, 以上所举的这两个例子说明, 我们每个人成长的环境不同, 接受的教育各异等, 这就决定了我们不同人对外部世界同一件事物的感受也就不一样了。从这个意义上讲, 是每个人的心在决定外境对象, 而不是外境决定每个人的心。

中观宗所讲的性空是和缘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一切事物是靠内因外缘的聚集而产生, 变化而发展, 散失而消亡。其中, 离开这因缘和合以外的一个独立的、有自性的、有自体的、有自相的实体性的事物是没有的。就此而言, 谓性空, 如果认为有这样的实体性事物, 此则是龟毛兔角式的怪物, 实际上这样的东西是根本不存在的。而无始以来, 被无明烦恼所遮蔽的凡人们即将这样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当作真实的存在去追逐、贪恋, 由此形成了流转轮回的一切皆苦的苦难循环状态。修持佛法就要砍断这一无明烦恼所造成的恶性链条。从而获得解脱成佛的无上妙果。东噶老师的这些讲课内容, 可谓精彩纷呈, 将抽象的佛教理论解释得惟妙惟肖, 淋漓尽致, 力透纸背, 使我们这些听闻者疑惑顿解, 豁然贯通。
东噶老师这一次讲授藏传佛教宗派史的方法, 当时我心存疑虑, 心想, 他为什么以六度为框架概念来讲授藏传佛教宗派史。近年来, 我读月称论师的《入中论释》和宗喀巴大师的《入中论疏》后, 才明白了东噶老师是以《入中论》的体系架构来讲解藏传佛教宗派史的。月称的《入中论释》及宗喀巴大师的《入中论疏》是中观宗的重要经典著作, 也是格鲁派学习五部大论时的必读书目。此书就是按六度的体系架构撰写的, 从布施度到禅定度其内容写得提纲絜领, 提要钩玄。而到了智慧度时, 则完整而系统地讲述了唯识及其各支派的思想, 中观自续派及其各支系的思想、中观应成派思想, 尤其是应成派讲得更加细致、深入。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广论》中的止观章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写的。这样一来, 我们才恍然大悟, 东噶老师三十年以前的独具特色的讲课形式原来源自月称论师的《入中论释》, 其博学由此可见一斑。
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 我与东噶老师结下了一段难得的殊胜因缘, 真可谓是天赐良机, 人生大幸。1985年夏, 东噶老师拟调回故里西藏大学工作。临行前, 我登门拜访并求教东噶老师, 当时北京天气很热, 东噶老师看来喝了点啤酒, 稍有醉意。当时我就跟他说:您调离我们学校, 对我校的藏学事业真是一大损失, 对我来讲, 也失去了随时求教的机会。他说:北京夏天太热, 加之海拔又低, 我年纪大了, 确实有点不适应。回到拉萨, 气候等各方面对我很适应, 晚年可以多做点研究工作, 我有很多研究和写作计划, 到拉萨后, 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 静下心来可以干很多事。他还说, 以后我经常会来北京, 也会到民院, 您有什么问题, 那时也可以询问。正好讲到这里的时候, 才旺拉姆老师带着一暖瓶啤酒来给东噶老师送行。我们又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我快要走的时候, 我向东噶老师提了一个请求:请老师能否给我推荐一本专讲藏传佛教各宗派思想教义方面的书。当时, 东噶老师毫不迟疑地、不假思索地给我推荐了拉卜楞寺阿芒活佛写的《萨迦、宁玛、噶举诸宗派见地之差别略议》一书, 并说这本书现藏在民族文化宫图书馆, 你可以随时去查阅。后来, 我在民族文化宫图书馆找到了此书, 并由藏译汉。这些重要资料后来在我的专著《藏传佛教思想史纲》一书中采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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