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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才让:桑多镇的异事和轶闻——短篇小说《达珍》创作谈

作者:扎西才让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25-11-18 10:38:21 点击数:
  桑多是藏语,翻译过来,就是“桑曲源头”的意思。桑曲,又是藏语,意为“大夏河”。桑多镇,就是一座出现在大夏河源头的藏地小镇。
  听说,桑多未形成小镇之前,是一片湿地,千百只羚羊和当地零星的土著在此繁衍生息。那时,听说马帮还在迷途中行走,土司制度快要萌芽,那些让人的肢体充满力量的青色盐巴,还沉睡在浩渺的高原湖泊里。藏地的紫色青稞,尚未酿制成酒,民谣在铜质的嗓子里涌现,歌声之后,藏王的后裔在制造冰冷的武器。后来,桑多人的祖先,因为兄弟之间的雠仇,走出贫瘠苦寒的山谷,牵着神骏,举着旌旗,背着羽箭和长矛,穿越了数不清的白昼和黑夜,步行了几千里的非常路,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土地,在宗师的指引下,休憩于桑曲河畔。再后来,大德们晒在阳光下的经卷,被时间翻到第一百零八页,就被风给吹乱了,只剩下纸上的明晃晃的下午。河谷两岸肥沃土地上招惹禽兽的五谷,也在一茬又一茬的生长过程中,成为佳酿,引出了人世间数不清的欢愉。
  桑多人的祖先来了之后,河畔的湿地渐渐变成干地。但这不影响先人们想发展的欲望。于是,羚羊们只好选择给人类让位,它们集体迁徙到了另外的地方。羚羊离去不久,祖先们还不曾在新的领地繁衍生息三辈人,更有破坏力和创造力的垦荒者就来了。他们是躲避战争的流亡者、商人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有的骑着白马,有的扛着旗帜,有的什么也没带,只有着强壮而野蛮的躯体。他们融入了桑多人,自瞅对象,结婚生子,建造了寺院和民居。哦,天哪,小镇开始不得不记录历史。
  除了伟大的文字担任起这个伟大的使命,小镇上空,蓝天也担任起书记官的角色,它像块巨大的幕布,总在人类打瞌睡的时候,把时间老人录下来的场景悄悄播放。那宽大深邃的布景上,湖泊像星星那样闪烁。人,也成为神仙,出没于巍峨的宫殿,又集体消失在海市蜃楼里,那里仿佛就是另一个天界小镇。桑多镇的人们一边劳作,一边繁殖,有时也抬头打量深蓝色的天幕,就突然觉得人类的需求过于旺盛,想收敛收敛,但也明白那与生俱来的贪欲,总是无法消失殆尽。以至于在祖辈带领下花费了几百年的时间,来苦苦追求理想的天堂——香巴拉,其实早就像传说中的魔镜,被神秘之手悄然打开了。但这美好的事实,却无人注意,也无人知晓。为什么呢?因为人类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生活在这个镇子上的居民,还始终认为他们生活在痛苦的深渊之中。
  就这样,桑多镇有了越来越多的异事和轶闻,在时间森林里如树木那样悄然生长,每一棵,都记录着耐人寻味的故事——
  《寻找神灵的人》:有人得了隐疾,长年不见好转,就怀疑自己干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被神灵给惦记了,于是决定去寺院里赎罪。他选择了一处远在河流源头的寺院,听说那里山水清秀,香客云集,觉得那是赎罪的最佳去处。他花了一周的时间,回想了恶事,整理了思路,准备了贡品。然后,他坐着客车出发了。半路上,也不知什么原因,肚子忽然疼起来,只好喊师傅停车。一下车,那疼痛就消失了。上了车,那疼痛又出现了。如此折腾了几回,终于明白过来:他去不了寺院了。于是下了车,改变了既定的目标。下车的地方,往西看,是片草原。往北看,是他的来路。往南看,是他本要奔赴的去路。往东看,也是片草原,草原尽头,是座并不高大的山,山头上有插箭,经幡也在云层下飘动。他明白过来:那是神山。心里一动,赶了过去。看起来很近的距离,走起来却远,花了两三个小时才到。在神山下,磕了几个长头。等他在草地上睡着时,那个脸膛黝黑的山神就来了,盘腿坐在他身旁。这山神吸着旱烟,看着自己的江山,出了一会神,后来,起身走了。睡着的人,梦到妻和子,还梦到个面目模糊的老人,黑着脸,帮他教训孩子。对没出息的孩子,他很是失望,以至于愤怒地醒过来。草地上空无一人,一只老鹰飞向神山之巅,神山对面的山峦上,也浮起前世经历过的白白的月亮。月亮升上中空时,这个想去朝圣的人,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就循着原路返回。月下公路,确实像某诗人写过的白色哈达,曲折盘旋,伸向另一座神山那边去了。
  《祈祷的僧人》:他出家二十七年了,在寺院里学了佛学、因明学、天文、修辞和藏医,但却从来不曾思考过得与失,罪与罚,生与死。某一天黄昏,这个尚未顿悟的僧人来到山下,当他坐下来静修并祈祷时,他的俗世里的亲人,刚刚吃过晚饭,三五成群地在小镇的广场上散步。晚霞铺在桑多镇上,红彤彤一片。漫漫长夜前,桑多人热爱欢乐的小场景,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僧人的亲人或邻居,也在广场上散步,当他们发泄完过剩的精力回到家里,不知道他已经为他们祈祷过了。当他们熟睡过去,不知道明天的朝阳,还是不是傍晚时把白云染红的这一轮。若干年后,当他们垂垂老矣,他们依然能够记起那夕照如袈裟,安静而缓慢地落在他单薄的躯体上。他身披夕照穿越广场的背影,仿佛他们熟悉的庙宇里的一盏油灯的光焰。
  《失败的酒鬼》:她在昏黄的斜照中终于认出他来。她认出了他的狂热。还有他的幻想、挣扎、懦弱和无奈的、透骨的苍凉味儿。她说:“回吧,乘你还没死在路上。”他靠在酒吧背后的南墙下,想找到可以依靠的东西,但那战胜猛虎的勇气早就飞逝。他花了二十年来反抗命运。而今却像一堆泥,倒在失败里。她说:“回吧,乘你还没在我眼前死去。”她的声音仿佛来自故乡,又仿佛来自地狱。他想勇敢地站起来,那天色,就忽然暗到了心里。幸亏还有星辰悄然出现,照见了他的归途,也照见了他的女人:像棵干枯的树,陪伴在他的左右。三天后,他又去了黑猫酒吧。灯光下,黑猫酒吧里人头攒动。他盯着某个男人,他们较着劲,把桌子上的啤酒喝完,打嗝,瞪眼,用粗糙的手掌擦拭嘴唇,又要了一扎子。这天晚上,事情彻底变坏了,他和好多男人都是对手。最后他醉了,昏睡在水泥地上,四个男人把他抬回家。他的女人哭红了鼻子,跟着最后离开的男人走了。灯光下,他昏迷,苍老,脸肌松弛,终于醒过来。但又不能离开:他才是被人遗弃的。平生第一次,他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失败。
  《读书的美女》:扎西吉的母亲——一个清雅秀丽的女人,在小屋里阅读,窗外是晴朗的春日,一座白塔被蓝天衬托得越发圣洁。阳光还没照进玻璃窗,就使精美的茶具,染上了温暖的色调。她的镶着黄色丝绸宽边的红色袍子,也层叠出难以言说的明与暗。旁边的铁皮炉子上,铜壶的鸟嘴里冒出缕缕热气。她的身后,一尊姺足袒胸的度母在画中静坐,那金色的线条有着柔和的气息。一个男诗人——扎西吉的未婚夫,在他的第一本诗集里写道:“另一个世界的光芒尚未溢出画面,佛国的慈悲和爱,就涌满了这间简陋的屋子。”后来,当诗人拥有了扎西吉之后,他在第二本诗集里写道:“她的镶着黄色丝绸宽边的红色袍子,也层叠出难以言说的明与暗。旁边的铁皮炉子上,铜壶的鸟嘴里冒出缕缕热气。她的身后,一尊姺足袒胸的度母在画中静坐,那金色的线条有着柔和的气息。”很多人猜测这是献给扎西吉的诗句,只有诗人知道,诗中的女人成熟又高贵,只有她,才配得上这些舒适而优雅的文字。
  《妇女会》:少女害怕的光偏偏自窗外射入,灼热而明亮,照亮了她的困境:猥琐的男人左手搂住她的肩,右手轻捏着她小巧的下巴。她渴望天色暗下来,在黑暗中要么被毁灭,要么被拯救。他的裤裆洞开,他的皮鞋坚硬,他的皮夹克包裹的干瘦躯体,他的凝视使你不寒而栗,他的挑逗使她颤抖不已。红砖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了让她绝望的黑影。身后的那扇门被推开了,猫在走动,人影晃动,她的土豆从盘子里滚到墙角,她硕大的耳环也跌落下来。其后十年混乱的生活,足以证明:她还未走出那道浓重的阴影!于是有人召开妇女会,商讨如何解决被男人伤害的议题。七个长腿女人,围坐在方桌旁,每个人,都木着紫红的脸膛。有人开始发言,吞吞吐吐的,不过还是说清了自己的意思:“男人一生下来,就会背叛女人!”有人响应,语速奇快,恍若尖刀划开玉帛。更多人参与进来,声讨或谩骂,仿佛都是来自世界各大洲的被压迫的妇女代表。只其中一女,在里屋煮好了羊肉,盛好,把大盆端上桌子。在其他女人埋头苦吃的时候,她起身离开,回到瘸腿男人的身边,开始了女人对丈夫的安慰。
  《一个画家》:桑多镇也有艺术家,有的眼高手低,有的怀才不遇,有的守着金矿却两手空空。说个特立独行的画家吧!我们完全可以用铁丝般生硬而杂乱的笔触,来一遍又一遍地勾画这个颓废的中年男子:他奇怪的头型,模糊的面孔,还有那仿佛在接受审查时的敌意的姿势。他肯定已经发现了人性的秘密,所以他的眼球浑浊,鼻子塌陷,嘴唇干裂,嘴角下滑的弧线,也是那么软弱无力。当酒色财气蜂拥而至,他接受诱惑并自甘沉沦。这沉沦到了怎样的境地?只要仔细观察,就能从他深渊般的眼眸里,捕捉到我入地狱的大势。当我们从他的深渊里挣脱出来,才清醒过来:我们不过是在文化站里观看一幅油画,而创作出这幅作品的人,早就离开了桑多镇。但很显然,他把痛苦在这幅肖像画里留了下来,等待着欣赏者来默默承受。一旦我们都深陷进他设置的地狱,就只能指望他的出现。当我们争先恐后祈祷之际,他会来解脱我们,或许,他永远也不回来,因为他也坠入了另一个深远,等待着施咒者的拯救。
  《祖先回来》:桑多人是相信轮回的,因此对祖先穿越时空在某个特定时刻的造访,也是深信不疑。让我举一个例子吧。我要说的是镇东尕藏家的祖先,那个高大威猛的人,那个一脸络腮胡的人,那个在战场上牺牲的人,于三百六十五年后的某个雪夜,一袭长袍读书人一样回来了。真的,他藏匿了沉重的铠甲,带着生锈的气息回来了。后人们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祖先回来的情景:这个传说中的英雄,一身虎皮,外露着钢铁的利爪,内悬着强有力的心脏,野兽一样出现在世人面前。但现在,祖先回来的场景和他们预想的大不一样,于是尕藏最小的儿子,在低矮逼窄的门口发了一会愣,然后跌跌绊绊地跑进院子,高声喊道:“阿爷,阿爸——,你们日日夜夜念叨的先人,他,他,他回来了!”后人们轰然涌到院内,啊,回来了,我们的祖先,你看他又落怜又愁肠的样子,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我们是跪着磕头呢?还是站着鞠躬呢?是该抱着他大哭一场呢?还是抬着他从街东走到街西又从街西回到街东呢?哎,不想了,也不纠结了,无论如何,这个传说中不落怜也不愁肠的野蛮人,在这温暖的雪夜,回来了!
  《他们的爱情》:在电影里,油画里,甚至桑多镇的民谣里,我们都能遇到这样的场景:男人的长发缠绕在女人的脖颈上,女人的双腿缠绕在男人的腰间,他们已经融为一个整体。而在镇上的某个房间里,他们绝对不是电影中健壮而丰满的样子。午后的阳光从对面的土墙上折射进窗,照见他们黝黑的肌肤和干瘦的躯体,这使得他们的拥抱有种紧张的力量。他们与洞知了他们隐私的我们一样,处在惊恐不安的氛围中。后来,听说他们分开了,男人被长久的心病熬成了一堆骷髅。女人,在艰难的挣扎后,又不得不投入别人的怀抱。哦不,不是别人,而是我们中的一个。或许,那个决定他们命运的一脸坏笑的神灵,又看中了同样不思悔改的我们。
  《死者》:如果说生者总是在改变着桑多镇的历史,那么死者,也会成为桑多镇秘史中不可忽视的存在:比如说吧,小我七岁的扎西吉,她出生之前,她的父亲买了辆摩托,一有空就在镇子上窜来窜去。有一天,他骑着那黑乎乎的铁家伙,闯进桑多河的一处深渊,再也没有出来。而我出生之前,我的兄长为了一个女人,和别人打了一架,当那人一瘸一拐地离开后,他也在冬天冰冷的砂石路上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我女儿五岁那年的腊月初八,她的叔叔把磨好的长刀交给满脸横肉的屠夫,那只与她形影不离的小羊羔的生父,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现在,镇子上的生者,继续在我们陌生的天幕下活着。死者,常常在我们耳边大声地叫喊,但大家都不曾听见他们的声音。镇北茶馆里醉酒的诗人说:万般无奈之下,死者们只好回到他们早已熟悉的那个世界,召开圆桌会议,继续商讨有没有必要在人世逗留的事。我女儿追问诗人:那他们到底回来不?诗人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一边扯长脖子大声宣告:他们也许还会回来,变成悬崖上的树,银河里的鱼,壁画中的野兽,但愚蠢笨拙的我们,就是看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他们。
  然而,只要人类存在,这藏地小镇的异事和轶闻,还将会源源不断地产生。是啊,很多年了,草原上长满阴性的矢车菊,美化着九月的草原,使得青藏高原边缘的这个中国小镇,有了隐约可闻的怀旧气息。很多年了,小镇收留了那么多的信徒、香客、匠人和马帮,也允许一个有着浑圆臀部的外地红发女郎,在夜里接纳了无数无家可归的浪子。很多年了,我时常梦见小时候偶遇的那只白额母狼,梦见她变身为背水的女人,来到这个小镇,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很多年了,雨水带不走草原上的守护神,他们逡巡在各自的领地,有时化为彩虹,有时变成晚霞,有时,就是我们身旁这些闭目养神的老人。
  等我倾心于桑多人的生活,等我像爱上亲人那样爱上表现他们,等我觉得自己像尘埃而他们就是日月时,我才明白过来:我得了多年的眼盲症,现在,快要痊愈了。是的,正是现在,我突然想到,一个小镇的历史,就是人类繁衍生息的历史,更是民族融合演化的历史。这些历史,由小镇上的种种异事和轶闻构成,我得把它们慢慢写出来,只有如此,我才能从井底出来,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达珍》,只是桑多镇故事刚刚开始的部分。

作者简介:

  扎西才让,本名杨晓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著有散文诗集《七扇门》,诗集《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桑多镇》《甘南志》《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山神永在》,作家访谈《扎西才让访谈录》。
 
文章来源:藏人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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