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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记了一个春天的来

作者:雍措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7期 时间:2025-07-09 09:52:05 点击数:
  我忘记了一个春天的来我忘记了一个春天的来。在我这把岁数,总是把很多事情在脑子里忘掉。
  我忘记过一个人托我路过他家地边时,顺手捧两捧沟里的水,帮他浇浇前天才在地边种下的一棵小树苗。他那两天在忙家里羊生崽的急事,抽不出身去照管那棵自己才种下地的小树苗。他说,我顺手捧的两捧水能救他家一棵小树苗的命。我忘记过一个陌生人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站在虚掩的门口,通过门缝一眼一眼地把我看进他的眼睛里。我对这个陌生人一点好感都没有,但我喜欢自己被这个陌生人一眼一眼看去的感觉。这个在别人眼睛里被看去的自己,像是另外一个我生活在别人的身体里,他去哪儿就把我带到哪儿,他走过的地方,从此也是我走过的地方。我忘记过梅拉有次在我耳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昨晚把自己的身子给了深夜爬窗户进来的一个男人,虽然整个晚上她都没有看清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可她知道那个陪她睡了一晚、天蒙蒙亮又从窗户爬出去的男人,将是她这辈子要用命去爱的男人。我还忘记过一条小虫和另一条小虫在我眼皮子下打架的情景,它们先是你一脚它一脚地踢对方的肚子和头,然后头对着头地咬对方头上的触角,它们在我眼皮下足足打了十多分钟,分不出胜负,后来筋疲力尽地躺在草地上,面对面地让自己呼呼睡过去了。
  这些我忘记的事情,很多年后在一场雨中被我想起,在一阵小雪中被我想起,在一片树叶飘在空中时被我想起。当我想起我曾经忘记的事情时,我的耳朵里总是响起空空的回音,忽近忽远,仿佛在叫我的名字,仿佛又不是。这种次数多了之后,我渐渐有了应对它们的方法。我把自己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或是自己平平地仰躺在床上,我像在做一件非常郑重的事一样,静静地等待那种回音的到来,我想弄明白那回音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的耳朵里让我听见。就在这时,一件件被我曾经忘记的事情,在我脑海里一一浮现出来。
  我忘记帮别人捧两捧水浇的树苗找我来了,我忘记一眼一眼把我看去的陌生人找我来了,梅拉在我耳边说的会用命来爱的男人找我来了,还有那两只打架没有分清胜负的小虫找我来了,他们都在我的脑子里一个个地出现,对我说话,树说树的话,陌生人说陌生人的话,男人说男人的话,两只小虫说两只小虫的话,他们在我耳朵里吵我,在我脑子里吵我,在我心里吵我。所有他们对我说的话挤在一起,像两根拧得紧紧的牛皮绳,让我解不开。我对他们说,即便他们在我的耳朵里、脑子里、心里闹哄哄地吵翻了天,我也听不懂他们想对我说什么。他们听见我说的话,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我的话。我认为他们会把我刚才说的话想明白,不再来吵我,至少不再那么闹哄哄地对我,没想到他们停了一会儿后,又开始吵,声音比最初的还要大。我的脑袋很小,装不下那么多他们吵闹的声音,快裂开了,耳朵里“轰隆隆”的,似乎阴沉的天空在打雷。为了让自己好受点儿,我努力听他们在向我说什么。我想从他们的声音里,慢慢分辨他们共同向我讲述的东西。我想的是,既然他们相约一块儿来找我,肯定是达成了某种共识,要不他们不会天远地远地凑在一起来找我。我尽量一句句地从他们的乱中听他们对我说的话,我从他们的每句话中分辨出相同的发音,然后把他们嘴里相同发音的字词联系起来,终于听明白他们想对我说什么了,原来他们都是来问我索要东西的。树苗因为我忘记给它捧两捧水丢了性命,它是来问我要它在这个村庄的一条命的。陌生人说他那天一眼一眼把我看走之后,去过很多地方,他的身体因为我在他眼珠里待的时间太久被拖垮了,他是来问我索要他垮了的身体的。梅拉要用一辈子爱的男人说,自从梅拉给我说了他们之间的事情,他的命中就丢失了一个自己的秘密,他是来向我索要一个秘密的。还有那两只虽然打了半天架却没有分出胜负的小虫,是来问我索要一次胜负的。
  面对我忘记这么多年现在又突然想起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我为自己这一辈子做下的错事感到后悔。我告诉他们,目前的我还不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我的骨头天天在身体里“咯吱咯吱”地响,老骨头是在催我往一条快到尽头的荒路上赶。这些老骨头好几次闯进我的睡梦里告诉我,说我在这个世间耐活的日子太久了,不是看在我曾经给一群蚂蚁在沟渠上用木棍搭过一座过溪水的桥的分上,不是看在我把一个从树上落下装着雏鸟的喜鹊窝重新放在树上的分上,不是看在我偷偷把盲人顿珠丢了三天三夜的牦牛重新找到放在牧场的分上,它们早就不想撑起我的这副老皮囊了。骨头有骨头的命,现在它们做的事情,都是在违背自己命里的事。你一定要珍惜我们,骨头睁着蓝眼睛、吐着灰黄的舌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从梦中醒来,用手提了提自己脸上早已松垮好几年的皮,一提,皮就和骨头硬生生地分开了。我吓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这辈子幸好还在这世间做过几件好事,是这几件自己做过的好事救了自己,才让我活到这把岁数。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我死时的样子,有没有眼睛?有没有腿?有没有脑袋?我知道一个人只要到死的地步了,很多陪了自己一辈子的东西,都会找些借口提前或就在接近死亡时从自己身体上丢失。那些准备从自己身上丢失的东西,每时每刻在你走一条路的时候来找你,在你说一句话的时候来找你,在你摘一棵树上的果子的时候来找你,它们来找你,却不对你说一句话,不对你眨一次眼睛,不对你深呼吸一次,但你知道它们来找你了。它们中有些可能看在在你身体上待过几十年的分上,对你温柔些,它们轻轻地、一点一点地从你身上离开,生怕打扰到你。但也有些不讲情感的,哪怕你曾如何地善待过它,它都不会在它想离开你时,对你手下留情,它们让你钻心地痛,痛到极致。它们想用这种痛到极致的痛感,让你知道它们就要离开你了。不管以哪种方式出现,它们最终都要离开你,这点毫无商榷。死,像一棵老树轰然倒下之后就别想再活过来了,像一头莽撞掉下百米悬崖之后的野鹿再无生还之望了。很多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就是那棵即将轰然倒下的树,就是那只即将坠入百米悬崖的野鹿,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我束手无策。我给不了别人太多东西了,我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还能带给别人什么!
  他们又吵起来了,我想知道他们听了我的这番话后,会不会原谅我曾经的过错。我一字一句地认真辨别他们在我耳朵里的回响声,有了前面的经验,我很快就能听懂他们在对我说什么了。他们说,欠别人的总归是要还的,别用老来忽悠他们。他们中有的也老过,有的虽然没有老过,也见过自己前辈的老。他们说人再老,也能从身上找些珍贵的东西出来。一个快老死的人的骨头里,全是他几十年的老堆积起来的精华。哪怕砸碎我的骨头,他们也要找到他们想要的。我心里想,他们太相信一个人的老了,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到老了就跟没在这世上活过一样,白白地就把一辈子走过去了,这样的人哪怕你砸开他的骨头,掏出他的心脏,敲碎他的脑袋,也从他身上找不到一样好东西,这样的活着就跟没有活过一样,轻飘飘的。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给他们说这些,他们也不会相信我的话,他们还自信地认为能从我身体里找出一点他们想要的东西。这是他们高看我了,可我不想告诉他们,我为他们能高看我感到高兴。我说,我愿意用我现在剩在身上的东西,还曾经欠他们的债。请他们别嫌弃我这一生剩下的东西,虽然可能这些东西老旧、破败、不值一提,但那是用我一生的命熬出来的。
  他们被我的这一席话感动了,耳朵里的回响声少了,我听见他们用最低的、不想让我辨别的声音讨论着什么,他们把说话的音调控制得恰到好处,我费了很大力气才隐约听见一句:那等她再欠着,我们都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急于一时。他们放过了我,我热泪盈眶。他们走后,回响声也随着消失了。
  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把一些忘记的事情重新想起,忘记了就忘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记起一件事情,就会记起和那件事关联的很多事情来,就会记起很多庞杂和琐碎,一件事情只是很多东西的一个根,一旦要厘清,就会发现根绵密而繁杂,让人不知所措,就像在很多年后你想起曾经在路边拾到的一片树叶,你就会从这片树叶想到一棵树,想到一片森林,想到一座山,想到一个曾经被自己过掉很多年的自己。这是曾经的一片树叶引发的一次复杂回忆。在很多年后,那片你曾经拾到的树叶,远比当初你拾到它时复杂,但又无法改变。无数次,人在突然记起被自己忘记的一件事时,自己都会惊讶,当初为什么会选择那样的态度去处理那件事,那件事在你再次记起它的时候,可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处理结果,但是一切都归于过去,自己已经无从插手曾经了。
  越到老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的尽是年轻的时光,仿佛老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已对老去的我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想在凹村是不是只有我是这样一个怪老人?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有段时间我常常混迹在一堆凹村的老人中间,我听他们讲话,听他们唱歌。说实话,自从我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之后,我很少和他们在一起了。我不喜欢他们老的样子,老的说话声,老的喘息声,虽然我也早就和他们一样了,但是我心里还是迷信,和一堆老人在一起,老会像加法一样在彼此身上发生,让自己加速变得更老。
  有一次,我在自己家院坝上晒青稞,看见年轻的旺堆朝几位弯着腰、佝偻着背坐在老树根边的老人跟前凑,几位老人见旺堆来,挪了挪屁股,把一个自己坐暖的位子让给旺堆坐。自从旺堆和那几位老人坐在一起,我从院坝望过去,感觉旺堆突然变老了,他在几位老人中间,弯着腰、佝偻着背,说话声和几位老人一样沧桑。我朝旺堆喊了一声,我不相信刚才还是年轻人的旺堆,突然在几位老人中就变老了。旺堆转过头望我,他的眼神像一只接近生命尽头的蝉,无光灰暗。他的答应声有气无力,答应过后,还干咳了几声。我急忙把身子埋向一片晾晒的青稞,装作若无其事,那一刻遍地饱满的青稞粒比旺堆重要。旺堆见我不对他说什么,又把头转了过去,和那几位一天天坐在那里晒太阳的老人,一起抬着头,静静地望着远处。从那以后,我暗自告诉自己,无论怎样,无论遇见什么事情,我都要离几位坐在一起的老人远些,老气会传染,老气会让一个已经老了的人变得更老。
 最初,我为自己是否进入老人堆这个想法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我一会儿告诉自己可以去,一会儿又反驳自己没有必要冒这个险。我的身体里有两个我不断地在体内撕扯。经过一天一夜的思想斗争,其中的一个我终于赢了,我走向了那些老人。

  凹村的老人,似乎在这十几年突然多起来,走在路上会遇见几位老人,路过一棵树下会遇见几位老人,走过一户人家的门口,只要你有空余的时间抬头往屋里望望,总会看见一位或两位老人什么也不做,空空地把眼睛望着门外。这种时候,往往会给人一种错觉,整个凹村只剩下像我们这样的一群老人了,那些年轻一点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把一个村子交到了老人手中,就撒手不管了。那段时间,我不费一点心思,随意就走到了他们中间,虽然平时我刻意在躲开他们,但不得不否认,我和他们身上相同的老气,是无法把我们隔开的。他们从不关心我是从哪条路上来,有没有给他们笑一声就在他们中间了,我的来没有打扰到他们中的任何人,他们该望远的接着望远,该静静看太阳的接着看太阳,该说话的接着继续说。我存在于他们中间,似乎又没有存在于他们中间。我似乎可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中的任何人似乎也都可以成为我。我们在彼此之间消融,也在彼此之间存在。
  和他们相处,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老。
  我和他们待了一个月,待不下去了,我惶恐地逃离了他们。他们每天讲的事情都是发生在自己年轻时的事情,他们把自己年轻时的光辉事迹,今天讲一遍,明天再讲一遍,听的人今天听一遍,明天再听一遍,有时讲的人还在讲,其中一两个听的人已经把后面他没有讲的讲完了。但这都不会影响讲的人的心情,他们同样会在昨天争辩过的一个点上继续争辩下去,他们昨天的争辩和今天的争辩没有实质意义上的进展,他们仿佛忘记自己昨天就在这个点上和对方争辩得脸红脖子粗过。有时实在无聊,我觉得自己不能白白地把时间浪费到这些话题上,我在他们停下说话的间隙,偶尔插一句两句话在他们中间,比如昨天谁家生了一个奶娃,今天谁家麦地边的路似乎比以前宽了一点等等,我想把他们的话牵到现在,牵到我们正在发生的事情上来,我想看看他们对现在凹村正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当然,我知道自己只是倔强地在做这类事情,我也是一个不关心当下、越来越把自己困在过去的人。我只是在用自私的方法,想证实自己不是一个怪老人。我在等待他们给我的回应,他们的回应可能对他们没有什么作用,对我却至关重要。后来我发现,他们对我插进的话,没有任何兴趣,他们有的草草“哦”一声,就把我说的话跨过去了,有的似乎那一会儿耳朵出现了问题,没把我说的话听进耳朵里,沉默着不回答我,偶尔一个两个接我话的人,说不到两句就把话又扯到很多年以前去了。从他们对我偶尔插上的话的各种回应,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活在凹村的怪人,是老在我们一个个的心里、脑袋里作怪,是老让我们变得怪起来。人一旦老了,就再不想多往日子的前面看了,往前再看,也就那么一点点距离嵌在自己的生命里,寡淡又悲凉。而往过去看就不一样了,往过去看,可以重新把自己的年轻拾起来,那段路漫长又精彩,感觉自己还可以重新活一遍。
  当我终于弄明白自己不是一个怪老人的时候,我更加悲伤。我悲伤的是,当一个老人真的到老的时候,哪怕再不想往前面的短路看,仅剩在自己生命里的短路,就在那里等着老人们往那个方向走。短路不会因为他们的不情不愿,往后退出一截让老人重新走一遍。我悲伤的是,即使一个个老人自欺欺人地一直把自己年轻时做的事情,拿出来今天说、明天说,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老过,实际他们今天说明天说的事情就那么几件,他们已经把更多自己做过的事情忘记了,脑袋在随着他们的老,把一件一件曾经做过的事情从他们的记忆里带走,不再留给他们。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在说这些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了我的老离我那么近,那么贴切,我的老已经无处不在地跟随着我,让我摆脱不了。
  我越来越记不住太多东西了,哪怕很多事情刚发生,我在睡过一觉、割过一丛青稞、喝了一碗酥油茶过后,很快就把它们忘记了。
  我忘记了一个春天的来,那是一个美好春天的到来。满山青草萋萋,牛羊遍地,各色杜鹃开得争奇斗艳。凹村今天多出一个新生的嫩娃,明天又多出一个新生的嫩娃,鲜艳的经幡在村子上空被风吹得“啪啪”直响,伊拉河翻滚着雪白的波浪,从村子最东头,一直欢快地流到最西头,牲畜们在经过一个长长的寒冬蜕变之后,披着油亮亮的皮毛,在阳光下你追我赶,夜里月光下到处是一切事物生长发芽的声音……
  然而,我却忘记了这个春天的到来。我穿着厚厚的藏袍站在春天里,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我,整个身体里都是冬天遗留给一个老人的寒,我遗憾我和春天之间已经隔着一段长长的路,即使用尽身体里余下的全部力气,也到达不了一个自己的春天了。从此,春天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我再也不会遇见一个自己欢喜又热爱的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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