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 滩
作者：仲布·多杰仁青著 达洛译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25-04-22 10:5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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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拉措吆喝羊群出圈，慢慢地赶上山坡，自己像往常一样来到“朵尔塘”的小山丘上盘腿坐下，远远地望着她的故乡。
“朵尔塘”是帕依尔村和达科尔村之间一片空荒的草滩，藏语意为“坟滩”。传说大唐时期一群逃荒的人来到这里扎根落户、生儿育女，后来这地方成了烽火连天的战场，所有的人都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整个草滩到处是弃尸，阴森恐怖，“朵尔塘”就是这么来的。如今，这地方不仅村村相连、人欢马叫，根本看不出以前是个荒芜恐怖的坟滩，而且水草丰美，像是一片夏秋不用、存留各冬的禁牧草场。然而，正是这块好草场，使帕依尔村和达科尔村为之刀兵相见、相互残杀，双方争战多年互不相让，谁也无法强占其为己有，只能任其荒芜，两个村子的人谁都不敢到那里去放羊。
盘腿静坐，遥望沐浴在清晨阳光之下的故乡，是拉措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准确说是她自己非常乐意做的事情。帕依尔和达科尔两村之间大约只有三公里左右，坐在山丘上，故乡全貌尽收眼底。拉措是从达科尔嫁到帕依尔村的，村里只有她一人是达科尔村来的。自从嫁到帕依尔，算来已整整五年年头了，可她从来没回过娘家。回家看看父母兄弟的愿望，时刻像火一样在她的胸中燃烧。然而，为争夺“朵尔塘”，两村已多年互不往来，更何况达科尔村的人都是一些“自尊心”极强的人，尤其与拉措年龄相仿的妇女，都是一些心胸狭窄、满口闲言碎语的人。因此，拉措即使有一百个想回家看看的愿望，但一想到达科尔村的人将怎样对她，便每每收心，强忍着不去想它。
说实话，拉措时常想去看望父母，是不明智的，这样只能增加达科尔村人的恼怒心理。况且她的父亲是一个以前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流浪汉，有人说他是一个在赌场上输了老婆家产、无法维持生计而流浪到“朵尔塘”的前藏人；也有人说他是从甲摩擦瓦绒逃到帕依尔的盗贼。不管怎样，因为她说一口流利标准的当地藏语，因此也就没有人对她的身世进行追根到底的调查。
拉措的父亲初到“朵尔塘”时，他经过精心盘算，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小小的如同骨子一般的四方硐。然而，住进房子还不到五天，达科尔和帕依尔的人就将他赶出房门，并且把房子连同根基一起推翻了。
领头的是帕依尔村的人。
后来，幸好拉措的父亲与达科尔村的一个单身女人相识结婚，直到几年后拉措和几个孩子相继出生，拉措的父亲才算真正加入了达科尔人的行列，并且成为一家之主。转瞬间拉措已长大成人。然而，达科尔人诧异的是，她是怎么嫁到帕依尔去的。说实在的，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阴差阳错，谁还有能力改变上苍的安排？
拉措呆呆地望着前方。枝繁叶茂的杨柳将达科尔村遮蔽得严严实实，袅袅炊烟笼罩着整个村庄的上空。她的眼睛此刻已被泪水模糊，但娘家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父亲、母亲、兄弟都一一出现在眼前……
“阿妈，这是我的儿子华丹！”拉措将儿子双手抱给母亲。
“噢，我的乖宝贝！”母亲抱着孙子，使劲亲着他的小脸蛋。
“来来来，让爷爷抱抱！”父亲迫不及待地抢过孙子。
“小家伙真是太可爱了，看他这双小手……”弟弟多杰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
嘟——嘟——嘟！一阵清脆的角号声将拉措从幻觉中拖了回来。号声是从帕依尔方向传来的，她拿起被泪水湿透的头巾呆呆地看着。
角号是村长用来通知村民开会的。听到号声，拉措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多杰。听说弟弟现在是达科尔村的村长，她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想当初阿爸孤身一人流浪到这里，后来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才算在达科尔落了户，如今弟弟当了全村的头，这能不叫拉措高兴吗？
这几天帕依尔村的村长几乎天天吹号角，人们对此并不感到惊奇。但是，村民们不管多忙，一听到号角声就必须赶到玛尼房，否则要罚五十斤粮食，这是村里的制度。因此，拉措不得不收回思绪，离开“朵尔塘”的小山丘，向帕依尔村快步走去。
村长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他眼皮发青、脖子发红，瞪着眼睛向会场环视一圈后，大声说：“听着，不要吵，不要吵，后面有你们吵的！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朵尔塘草滩上伸来了一只魔掌！”说着掏出一条黑得发亮、沾满油腻的毛巾擦了擦满是口水的嘴。
村民们根本没听懂，傻傻地相互望着。
“啊嚯——”村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那魔鬼村（达科尔）向县政府申请，要在‘朵尔塘’上建一所两村共用的学校。哼！‘朵尔塘’是个坟场，到处都是弃尸，这个谁都知道，别说建什么学校，就是建个寺庙也是不行的！大家不妨想一想，狗和山羊怎么能住到一块呢！”村民们在底下交头接耳，好像没有听见村长说什么。
村长没有说话，静静地观察着村民的动静。
“好了，大家听着，”好久村长才说道，“哼，谁都清楚祸根是鬼村的村长！”说着翻了个白眼，“魔鬼头子！看咱俩谁能笑到最后！”说话间声音越来越高。
村民们越想越生气，先前的懒散样已去无踪影，七嘴八舌的愤怒声已在会场此起彼伏。
“钉子钉在石头上，老实人头上磨面，真是欺负到头上了！”
“口有遮拦无是非，手有遮拦无人欺。”
“两个庄子一个学校，哈哈哈！”女人们也开始发表议论了。
“吃炒面决不吃达科尔的，交朋友决不交达科尔人！”好一张厉害的女人嘴。
村长的脸上出现了得意的神采，脸色也好看多了。他微微咳了一下说：“好了，好了，听着，这件事情表面上看来对两村都很公平，实际上是对我们帕依尔的蔑视和侮辱——嗯，女人们全都出去，一个也不要留下。是的，男人们一个也别走，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啊嚯——”
“是的，是的，男人商量事情女人是不能插嘴的。”一位老阿奶首先开口，站起身来颤巍巍地向门口走去，所有的女人也一个接一个走向自家。
天黑了，整个草原都笼罩在夜幕中，村中的牧狗们开始狂吠起来。拉措的心咚咚地跳，丈夫一天都没回家，加上儿子华丹的哭声，一阵恐怖和畏惧袭上心来。
“吱——”门声带着丈夫一同进来，他直接走到灶火前面盘腿坐下，口中喃喃地诵了一会儿经，习惯性地接过拉措递过来的奶茶，使劲喝了几口。
“啊啦啦，今天真是邪了，这么热，喉咙快给烧干了！”
“一天到晚上哪儿去了，不要家和孩子了。”拉措有点不高兴。丈夫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喝着奶茶，喝完了将空碗伸给拉措。
“我们母子俩今天把心都提到天上去了，你到底是上哪儿了？”
“一个女人家懂什么，今天为了公事到县上去了一趟。”
“你又不是村长、队长，有什么公事可办？”
丈夫就像铝条遇上了火种，立刻软了下来，“你不要生气嘛，我告诉你不就得了？但是，你可要管住自己的嘴啊！”说着压低了声音，“我们村几个代表到县上就今天上午村长说的那件事要求县长马上解决。”
“县长是怎么说的？”
“还能说什么？县长连啰嗦带命令地教育了我们一顿，要我们十日之内把两村的调解书和同意书交来。哼，狗屁的调解书同意书——呀，你赶快把饭做好，我们今晚还开会呢！”
晚饭还没吃完，刺耳的角号声嘟嘟地在夜的帕依尔上空回响，狗的吠叫声都戛然而止。
“那个村长真是烦死了，你赶快去吧，唵嘛呢叭咪吽。”牢骚同六字真言不自觉地从拉措嘴里溜了出来。
丈夫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在拉措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此时，儿子已在热炕上睡熟。
丈夫走后，拉措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连那个忽明忽暗的煤油灯都不敢吹灭，将儿子拉进自己的怀里，她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不时传来村长那刺耳的角号声。真的，这怎么能怪她呢？自从离开娘家嫁到这里，她一天也没离开过丈夫，小两口恩恩爱爱，日子过得很舒心。第一次没有丈夫火热的胸脯和粗鲁的拥抱，这种突然失去的感觉，使她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十六岁，一个少女青春骚动的时光。
秋雨下得淅淅沥沥，这是个收获的季节。帕依尔村的灰喜鹊、山雀、白鸽等在村子里飞来飞去，根本就不怕人。一株参天的松树底下，他和她紧挨着坐在一起。
“展开双翅的雄鹰啊，你是否真的要飞？你若真的要飞，千万别碰着山岩，碰着了痛的是你，飞不起我会伤心；心仪已久的人啊，你是否真要交友？你若真的要交，千万别让人知道，若知道伤的是你，成不了我会心痛。……”
不知是谁先唱的，这撩动情欲的拉伊，将两颗骚动不安的心紧紧地拴在一起。
“你已把我的心偷走了……”
村长铁青着脸宣布：“魔鬼村要在‘朵尔塘’建学校，这是对我们祖宗的侮辱！明天天亮前，所有男人必须带上工具，去拆了那坟堆！”
翌日，天还没亮，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小孩，朝“朵尔塘”方向疯疯癫癫地跑去。身上那件天蓝色的藏袍腰带松懈，好像快要掉下来了，但她根本没发现或者根本顾不上，依旧一深一浅地疯跑，那张原本红润的脸此刻已是苍白一片，眼圈发红。
她就是拉措。
来到坟堆旁边，一阵嘶哑的哭声传了过来。她把小孩放在地上，双膝沉沉地落下去，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坟堆，“多杰！你回来呀！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根本就不配当什么队长，你倒是回来呀，呜——”嘶哑的哭声几乎连她自己也听不清，难怪从昨天晚上她的嗓子已经不听使唤了。
拉措迈着沉重的步子，怀抱着已经哭饱了的儿子，朝达科尔村蹒跚走去——
沉沉的黑夜笼罩着“朵尔塘”，此刻，这个坟滩终于暴露出原本狰狞的面目，像阎罗王的地狱。“恐怖”和“毛骨悚然”已经不能完全形容它了。黑暗中，不断跳出一个个獠牙狂笑的鬼魅精怪，时而像十八层地狱下的婴儿的哭声，时而像魔鬼反弹给岩壁的狂笑，伸出一双双长着青色指甲的手，长着一张张血红舌头的嘴，好像又在等待一个丰盛的宴会。
转自《当代藏语小说选译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7月
“朵尔塘”是帕依尔村和达科尔村之间一片空荒的草滩，藏语意为“坟滩”。传说大唐时期一群逃荒的人来到这里扎根落户、生儿育女，后来这地方成了烽火连天的战场，所有的人都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整个草滩到处是弃尸，阴森恐怖，“朵尔塘”就是这么来的。如今，这地方不仅村村相连、人欢马叫，根本看不出以前是个荒芜恐怖的坟滩，而且水草丰美，像是一片夏秋不用、存留各冬的禁牧草场。然而，正是这块好草场，使帕依尔村和达科尔村为之刀兵相见、相互残杀，双方争战多年互不相让，谁也无法强占其为己有，只能任其荒芜，两个村子的人谁都不敢到那里去放羊。
盘腿静坐，遥望沐浴在清晨阳光之下的故乡，是拉措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准确说是她自己非常乐意做的事情。帕依尔和达科尔两村之间大约只有三公里左右，坐在山丘上，故乡全貌尽收眼底。拉措是从达科尔嫁到帕依尔村的，村里只有她一人是达科尔村来的。自从嫁到帕依尔，算来已整整五年年头了，可她从来没回过娘家。回家看看父母兄弟的愿望，时刻像火一样在她的胸中燃烧。然而，为争夺“朵尔塘”，两村已多年互不往来，更何况达科尔村的人都是一些“自尊心”极强的人，尤其与拉措年龄相仿的妇女，都是一些心胸狭窄、满口闲言碎语的人。因此，拉措即使有一百个想回家看看的愿望，但一想到达科尔村的人将怎样对她，便每每收心，强忍着不去想它。
说实话，拉措时常想去看望父母，是不明智的，这样只能增加达科尔村人的恼怒心理。况且她的父亲是一个以前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流浪汉，有人说他是一个在赌场上输了老婆家产、无法维持生计而流浪到“朵尔塘”的前藏人；也有人说他是从甲摩擦瓦绒逃到帕依尔的盗贼。不管怎样，因为她说一口流利标准的当地藏语，因此也就没有人对她的身世进行追根到底的调查。
拉措的父亲初到“朵尔塘”时，他经过精心盘算，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小小的如同骨子一般的四方硐。然而，住进房子还不到五天，达科尔和帕依尔的人就将他赶出房门，并且把房子连同根基一起推翻了。
领头的是帕依尔村的人。
后来，幸好拉措的父亲与达科尔村的一个单身女人相识结婚，直到几年后拉措和几个孩子相继出生，拉措的父亲才算真正加入了达科尔人的行列，并且成为一家之主。转瞬间拉措已长大成人。然而，达科尔人诧异的是，她是怎么嫁到帕依尔去的。说实在的，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阴差阳错，谁还有能力改变上苍的安排？
拉措呆呆地望着前方。枝繁叶茂的杨柳将达科尔村遮蔽得严严实实，袅袅炊烟笼罩着整个村庄的上空。她的眼睛此刻已被泪水模糊，但娘家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父亲、母亲、兄弟都一一出现在眼前……
“阿妈，这是我的儿子华丹！”拉措将儿子双手抱给母亲。
“噢，我的乖宝贝！”母亲抱着孙子，使劲亲着他的小脸蛋。
“来来来，让爷爷抱抱！”父亲迫不及待地抢过孙子。
“小家伙真是太可爱了，看他这双小手……”弟弟多杰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
嘟——嘟——嘟！一阵清脆的角号声将拉措从幻觉中拖了回来。号声是从帕依尔方向传来的，她拿起被泪水湿透的头巾呆呆地看着。
角号是村长用来通知村民开会的。听到号声，拉措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多杰。听说弟弟现在是达科尔村的村长，她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想当初阿爸孤身一人流浪到这里，后来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才算在达科尔落了户，如今弟弟当了全村的头，这能不叫拉措高兴吗？
这几天帕依尔村的村长几乎天天吹号角，人们对此并不感到惊奇。但是，村民们不管多忙，一听到号角声就必须赶到玛尼房，否则要罚五十斤粮食，这是村里的制度。因此，拉措不得不收回思绪，离开“朵尔塘”的小山丘，向帕依尔村快步走去。
村长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他眼皮发青、脖子发红，瞪着眼睛向会场环视一圈后，大声说：“听着，不要吵，不要吵，后面有你们吵的！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朵尔塘草滩上伸来了一只魔掌！”说着掏出一条黑得发亮、沾满油腻的毛巾擦了擦满是口水的嘴。
村民们根本没听懂，傻傻地相互望着。
“啊嚯——”村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那魔鬼村（达科尔）向县政府申请，要在‘朵尔塘’上建一所两村共用的学校。哼！‘朵尔塘’是个坟场，到处都是弃尸，这个谁都知道，别说建什么学校，就是建个寺庙也是不行的！大家不妨想一想，狗和山羊怎么能住到一块呢！”村民们在底下交头接耳，好像没有听见村长说什么。
村长没有说话，静静地观察着村民的动静。
“好了，大家听着，”好久村长才说道，“哼，谁都清楚祸根是鬼村的村长！”说着翻了个白眼，“魔鬼头子！看咱俩谁能笑到最后！”说话间声音越来越高。
村民们越想越生气，先前的懒散样已去无踪影，七嘴八舌的愤怒声已在会场此起彼伏。
“钉子钉在石头上，老实人头上磨面，真是欺负到头上了！”
“口有遮拦无是非，手有遮拦无人欺。”
“两个庄子一个学校，哈哈哈！”女人们也开始发表议论了。
“吃炒面决不吃达科尔的，交朋友决不交达科尔人！”好一张厉害的女人嘴。
村长的脸上出现了得意的神采，脸色也好看多了。他微微咳了一下说：“好了，好了，听着，这件事情表面上看来对两村都很公平，实际上是对我们帕依尔的蔑视和侮辱——嗯，女人们全都出去，一个也不要留下。是的，男人们一个也别走，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啊嚯——”
“是的，是的，男人商量事情女人是不能插嘴的。”一位老阿奶首先开口，站起身来颤巍巍地向门口走去，所有的女人也一个接一个走向自家。
天黑了，整个草原都笼罩在夜幕中，村中的牧狗们开始狂吠起来。拉措的心咚咚地跳，丈夫一天都没回家，加上儿子华丹的哭声，一阵恐怖和畏惧袭上心来。
“吱——”门声带着丈夫一同进来，他直接走到灶火前面盘腿坐下，口中喃喃地诵了一会儿经，习惯性地接过拉措递过来的奶茶，使劲喝了几口。
“啊啦啦，今天真是邪了，这么热，喉咙快给烧干了！”
“一天到晚上哪儿去了，不要家和孩子了。”拉措有点不高兴。丈夫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喝着奶茶，喝完了将空碗伸给拉措。
“我们母子俩今天把心都提到天上去了，你到底是上哪儿了？”
“一个女人家懂什么，今天为了公事到县上去了一趟。”
“你又不是村长、队长，有什么公事可办？”
丈夫就像铝条遇上了火种，立刻软了下来，“你不要生气嘛，我告诉你不就得了？但是，你可要管住自己的嘴啊！”说着压低了声音，“我们村几个代表到县上就今天上午村长说的那件事要求县长马上解决。”
“县长是怎么说的？”
“还能说什么？县长连啰嗦带命令地教育了我们一顿，要我们十日之内把两村的调解书和同意书交来。哼，狗屁的调解书同意书——呀，你赶快把饭做好，我们今晚还开会呢！”
晚饭还没吃完，刺耳的角号声嘟嘟地在夜的帕依尔上空回响，狗的吠叫声都戛然而止。
“那个村长真是烦死了，你赶快去吧，唵嘛呢叭咪吽。”牢骚同六字真言不自觉地从拉措嘴里溜了出来。
丈夫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在拉措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此时，儿子已在热炕上睡熟。
丈夫走后，拉措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连那个忽明忽暗的煤油灯都不敢吹灭，将儿子拉进自己的怀里，她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不时传来村长那刺耳的角号声。真的，这怎么能怪她呢？自从离开娘家嫁到这里，她一天也没离开过丈夫，小两口恩恩爱爱，日子过得很舒心。第一次没有丈夫火热的胸脯和粗鲁的拥抱，这种突然失去的感觉，使她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十六岁，一个少女青春骚动的时光。
秋雨下得淅淅沥沥，这是个收获的季节。帕依尔村的灰喜鹊、山雀、白鸽等在村子里飞来飞去，根本就不怕人。一株参天的松树底下，他和她紧挨着坐在一起。
“展开双翅的雄鹰啊，你是否真的要飞？你若真的要飞，千万别碰着山岩，碰着了痛的是你，飞不起我会伤心；心仪已久的人啊，你是否真要交友？你若真的要交，千万别让人知道，若知道伤的是你，成不了我会心痛。……”
不知是谁先唱的，这撩动情欲的拉伊，将两颗骚动不安的心紧紧地拴在一起。
“你已把我的心偷走了……”
村长铁青着脸宣布：“魔鬼村要在‘朵尔塘’建学校，这是对我们祖宗的侮辱！明天天亮前，所有男人必须带上工具，去拆了那坟堆！”
翌日，天还没亮，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小孩，朝“朵尔塘”方向疯疯癫癫地跑去。身上那件天蓝色的藏袍腰带松懈，好像快要掉下来了，但她根本没发现或者根本顾不上，依旧一深一浅地疯跑，那张原本红润的脸此刻已是苍白一片，眼圈发红。
她就是拉措。
来到坟堆旁边，一阵嘶哑的哭声传了过来。她把小孩放在地上，双膝沉沉地落下去，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坟堆，“多杰！你回来呀！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根本就不配当什么队长，你倒是回来呀，呜——”嘶哑的哭声几乎连她自己也听不清，难怪从昨天晚上她的嗓子已经不听使唤了。
拉措迈着沉重的步子，怀抱着已经哭饱了的儿子，朝达科尔村蹒跚走去——
沉沉的黑夜笼罩着“朵尔塘”，此刻，这个坟滩终于暴露出原本狰狞的面目，像阎罗王的地狱。“恐怖”和“毛骨悚然”已经不能完全形容它了。黑暗中，不断跳出一个个獠牙狂笑的鬼魅精怪，时而像十八层地狱下的婴儿的哭声，时而像魔鬼反弹给岩壁的狂笑，伸出一双双长着青色指甲的手，长着一张张血红舌头的嘴，好像又在等待一个丰盛的宴会。
转自《当代藏语小说选译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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