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 嘎松央西
作者:嘎松央西
来源:西藏文学
时间:2025-03-07 08:4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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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此刻,她就坐在出租屋里那个从冲赛康买来的镜子前。她不由自主地瞥向那里,镜子里自己那低垂的眼皮、杂乱的头发还有身后的单人沙发,没有任何可以纵深游览的角度。她重新躺了下去。天花板最近漏水,几十根线条从一个点出发,或是相交或是无限延长,差点就形成了吉祥八宝里的宝伞,有些许观赏价值,但是她更希望能自然形成巴洛克式花纹。大约在傍晚,她在冲赛康街道边摆好了书本,双腿岔开坐在地上,盯着人潮汹涌的街道。冲赛康游客多,大部分都只买纪念品,本地藏族人也只是来找有没有新进的玛瑙、珊瑚,根本没有人愿意在她的摊位上停留片刻。偶尔有人愿意微微低头,只是一看到封面是各大培训机构的广告,就总会迅速走开。她盯着对面新开的那家咖啡馆,听说是一个从体制内辞职的人开的。那家店的窗玻璃上有涂鸦,透过窗户能看见里面中西合璧的布置,还有那些闲谈的人。那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寂静又热烈,温暖又冷酷。她想象那里是一个西方神话中的暗黑森林, 里面的巫女吃着提拉米苏,骑士喝着咖啡,那些精灵在虚空中旋转、跳跃,哲学家无畏地审判全世界。日日夜夜,在暗黑森林里,古典拉丁语绵绵不绝。
她走进去点了一杯冰美式和一碟牛粪酸奶面包,坐在窗边打量对面的摊位。
她喝完了整杯咖啡。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时,看到窗外一个小男孩踢着什么东西,她喜欢那个声音——那种声音本不应该穿过厚重的窗玻璃传进来的。但是,她听却到了一个让人心生涟漪、永不遗忘的声音。她急忙站起,不顾撞击在桌沿的膝盖,跑了出去。男孩不见了,只留下一枚红色的饮料瓶盖。她缓慢走上前踢了一脚,瓶盖经过德格人的8833藏装店、日喀则妇人行走的酸奶篓,最后倒扣在街角的剩菜剩汤里,她拿起来挥一挥,继续一脚一脚踢着。比起圣城拉萨的魅力街景,她更喜欢翻滚在地面上的瓶盖。很快,经过几条街道后,她来到了大昭寺。书上说,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根据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原理,提出修建大昭寺宜用白山羊驮土填湖,之后,松赞干布动用数千名当地工人和来自尼泊尔、长安的工匠,才最终建成。 不过,谁会关心这些呢,她更希望能看到一千多年前的沼泽。接着,她朝着人群,使劲踢了一下瓶盖,然后急忙冲了进去。
“我的瓶盖掉进了沼泽里。”她对保安说。
“我说我的瓶盖掉进了沼泽里,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雕柱与砍梁,雀替与云纹,金轮与宝伞,那些从二层窗户穿进来的光,像阿嘎土平铺在壁面上,均匀又含蓄。她第一次认真打量大昭寺柱体上的飞天图——神佛们腰间系着彩带,左右铺开一面彩色的绸缎,双脚向上抬起。但重要的不是飘带,而是眼神。那眼神很熟悉,就像她听见孩子踢瓶盖的声音一样让她迷恋。其它都没有任何的吸引力了,无论壁画里的飞禽走兽还是佛陀神仙。她只想直勾勾地盯着飞天图,盯着那个看起来对手中的宝物无限热爱的神仙。
“你看到了吗?”她拉过一名朝圣者问。
“看到什么?”朝圣者问。
见她没有回答,朝圣者追问道:“看到什么?”
“飞天图。”她郑重地回答。
“我以前在敦煌看到过飞天图,和这里不太一样。”朝圣者说。
“眼神不一样。”
朝圣者走开了,她还在痴迷地望着。
她突然想起在岭南粘稠的四年,浸在梅雨季里,不断听着窗外的牛蛙声,望着墙上拍打蚊虫留下的印迹。
牛蛙发出声音,这声是母蛙,这声是幼蛙。岭南的雨像油,怎么洗都有油痕。她经常睡过头,她和台湾教授说她是西藏的学生,基础差,能不能不让她挂科。教授说大陆的学生都一样,对于古典拉丁语这门课,大家都是同样的起点,不分什么西藏广东。第二天,她消失在长廊里。她沿着图书馆、岁月湖一直走,在一片蛙声中踱着步走,偶尔停下来打探树林里的情况。过几天台风“山竹”就要来了,学校超市被洗劫一空,荔园和榕园宿舍的窗户上贴满了胶布, 去年台风来临时,楼下的榕树倒在逸仙大道上,挡住了自行车的去路。从那时候开始她便习惯了走路,有时候她会踩到掉落的竹节虫,有时候碰到蟑螂窝。她把夏天举在头顶,让身体行走在一片薄雾中。
拉萨和岭南不一样,除了经纬度不同,还有文化不同。拉萨人见了男的喊“jio”(哥哥),见了女的喊“阿佳”(姐姐),岭南人喊“靓仔靓女”。刚来岭南时,她问岭南舍友“靓女”是什么意思?后来一段时间她竟有一种自己是美女的错觉,岭南人喜欢把“热气”挂在嘴上,吃炸鸡会有“热气”,吃一切油腻的东西都会有“热气”。有一次,她把风干牛肉分给她们,她们出于礼貌咬了一口边角说:“太腥了。”
她站在大昭寺的中心佛堂,仰头盯着飞天图,心里却想着岭南。这是大不敬,是对佛祖的大不敬。“拉萨有飞天图,岭南有牛蛙,而我学过古典拉丁语。”她说。
回到家后,她发现那枚瓶盖就躺在左兜里。她盘坐在床上,左手用力将瓶盖往天花板方面扔去,经过几次撞击和翻滚后,瓶盖稳稳落在塑料桌上,嗯!国王的权杖落在了巴西利卡式建筑的地板镶嵌画中。她的听力不好,所以才会幻听,为什么会幻听,这还得怪罪于岭南的那些牛蛙。听取蛙声一片,听力事故一场。她以前是个闲生,现在是个终日摇晃在拉萨街头的闲人,但她依然称自己为靓女,立志要出人头地的靓女。
当天晚上,她把《伟洛克拉丁语》放在了枕边。
失重,梦里她在一条纵向的时间轴上往下坠。在她周围,无数个各种各样颜色的瓶盖堆积、分散、叠加、塌陷,然后又变成了建筑、服饰、音乐、美术。她落在了黑海和爱琴海的中间要地——伊斯坦布尔,不,应该称之为君士坦丁堡。她还记得这座城池,这座城池的平面图就附在《拜占庭史》那本书上的某一页。竞技场、皇宫、元老院、君士坦丁广场、圣约翰修道院、卡利西乌斯门、阿斯帕水库还有越往西走越长的三座高耸城墙。
这里是君士坦丁堡。
“我们要放弃如今欢愉的生活?要放弃到手的一切?只为了那虚无飘渺的众神,只为了那虚无的道德,还是只为了满足那幼稚的皇帝?不,当然不,我们喜爱基督教,基督给予我们一切。”
诗歌是从安条克方向传来的,连接城墙与金色天空。现在正是气流下沉的夏季,她赤脚落在黑白卵石铺成的地面上,很快有了脚印。她用拉丁语喊了声“salvete”,声音消逝在空气中。她继续往竞技场方向走去,竞技场在皇宫的西北方向,再往北走就到了圣索菲亚大教堂,皇宫的东面是元老院。她对君士坦丁堡的布局了如指掌,当然只是拜占庭帝国时代,只是不清楚梦境里的这座城是哪个朝代,哪个教皇,哪个皇帝。直到看见国王寝宫方向浩浩荡荡走来 一群人,领头的两个人穿着镶嵌紫色贴布的白色披风,后头跟着金色贴布缝的紫色披风,皇帝搭扣,脖子挂着金十字架项链。他们没有往圣索菲亚教堂去,而是另一个方向。
她从来都不知道君士坦丁堡的中央位置会有一座巨大的神庙。
风也是从安条克方向吹来的,君士坦丁堡干净得像无人踏足过此地,她轻易地认出紫色披风是皇帝。她的脚步跟着众人往更深的方向隐去。
“当我还是凯撒的时候,我就明白众神是万物之主,世上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们的意志和权威决定。”
皇帝的声音回荡在神庙前的祭坛上,他点火、操刀、一声令下,几百头公牛应声倒地,鲜血沿着祭坛往土坑里流去。
“当我还是凯撒时,曾三次渡过莱茵河;我把扣押在莱茵河的两万多俘虏索要回来……现在承蒙众神的庇佑,我成了奥古斯都。”
叛教者朱利安,她认出那是君士坦丁王朝的皇帝朱利安,基督徒眼中的恶人。她急速往朱利安方向走去,突然,红色瓶盖从朱利安的身上掉下来,落在血腥味里,消失了。
“你是谁?”还没等她回答,朱利安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你经常出现在我梦里。”
为了一睹他的真容,她歪头凑近。朱利安的背影高大厚重,像君士坦丁堡外城的墙壕。她继续走近,一步两步,朱利安卷曲的头发垂在肩头,火光顺着发丝移动到头顶的皇冠。光反射到她眼睛里,她眯了一眼,继续又望向他。
“很多人都说我错了,我的行为不会得到上帝的垂怜。昨天晚上,有人又潜入我的寝宫刺杀我,都是那些无聊的基督徒,他们居然以为我是罪魁祸首,殊不知时代已经变了。他们不理解我,没人会理解我。可是那又怎样?我依然是伟大的奥古斯都,依然是众神的拥护者,基督徒能办到的事情,众神的信徒也可以办得到。”
朱利安在沾着牛血的火光中回过头来,搭扣上的挂饰吱吱作响。
她甚至以为对面是个艳丽女人。
“重塑诸神荣耀。”
她看着朱利安不由自主地撬动嘴唇。他模糊的五官此时在火光中更加模糊不清了。相比朱利安,她的长相更不像个女人。朱利安听到她的话后,径直走向她,她顿时感觉地面正在慢慢倾斜。
“你信什么?”
朱利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地面倾斜的角度又慢慢回到原点。朱利安有着和她一样的黑色瞳孔,以及比盎格鲁撒克逊人还要暗沉的脸,但他的美与世俗截然不同。
就在她打量他之际,他又问了一次:“你信什么?”
“我信……”
那么简单的问题,她竟然一下子答不出来。
“我信……”
她又迟疑了一会儿,她答不上来。要是在她小时候问这个问题,她一定学着母亲的样子,双手合十举在鼻尖,说信供奉在佛堂里的所有佛祖。要是在青少年时期问她,她一定会说她信马克思主义,并且抨击一切迷信行为,以及永远相信努力学习会改变命运。要是在前几年问她这个问题,她会用难以聚焦的眼神思考这个深奥的问题,然后回答别打扰她睡觉。
现在呢?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深奥了。
“我信这世间万物。”她回答。
朱利安狐疑地看着她:“世间万物……” 祭祀产生的浓烟已经越过神庙,弥漫在君士坦丁堡的上空,仿佛是要熏黑整个帝国。她的眼皮比任何时候都沉重些,两边挂着秤似的,每每说话都会增加重量,直到眼皮完全粘合。
二
如果能在日语和古典拉丁语里做选择,她一定直截了当选日语,可惜拉丁语是必修,日语是选修。那天她拿到重重的《伟洛克拉丁语》教材,嘴巴就像被粘住了一样沉默不语。据说拉丁语被称为“流泪语”,是一种词形变化极为复杂的屈折语,学过的人没有不喊累的。大二那年,带着黑框眼镜的老师走进教室时,她还没意识到拉丁语的可怕之处。第一堂课开始学发音,可以用简单来概括,直到第二堂课学动词,此后每一节她总要抽几分钟数教授头上的头发数量。她和阿源经常沿着教学楼楼顶一直往山顶爬,只要到达山顶,就能看到图书馆的后背,像一本翻开的书。她和阿源沿着长长的山脊往图书馆一楼走去,图书馆十二楼算是个宝贵之地。从七楼拿几本史学类书籍坐在十二楼落地窗前就可以看到东门的沙滩和大海,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港珠澳大桥模糊的影子。阿源说学历史学,看文献本身就是一场盛宴,这场盛宴,不用精心打扮,不用做任何准备就可以一头扎进去。对于历史学,阿源算是狂热分子,有次阿源竟然在嘈杂的麦当劳打开电脑写论文。阿源也不喜欢拉丁语,但是她总是考得很好,阿源说那是多年的习惯促成的。每一种语言都会把学习者划分好等级——那些过目不忘的、努力的、懒惰的。阿源属于天赋型加上努力型,而她属于半努力型加半懒惰型。学期末,她的拉丁语落了一半,网易云里的拉丁语单词她不仅听写不出来,有时候连含义都不懂,什么主格、属格、夺格。后来,她看到拉丁语单词就心生厌恶,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难学的语言呢?在古典拉丁语面前,专业英语也不过如此,怎么都记不下来的工业革命短语简单得易如反掌。
拉丁语是流泪语,有可能不是呢?
世界上有没有人会发明牛蛙语,后山上牛蛙的声音各具特色,优哉游哉的、急促的、一气呵成的、低沉优柔的。有一天她拿着拉丁语课本,在暴雨中爬上后山,对着那些蛙声大声地念单词。蛙声配合着弹舌拉丁语,日子总归得那么过,听蛙声总比听挖掘机的声音好。那段时间,她的梦里充斥着修楼的噪音和蛙声,还有老师在课堂上念的那首拉丁语诗歌《多少个吻》。
你问我,克洛蒂娅,多少个你的吻对我来说才足够,甚至是绰绰有余?
我的回答是,像那无数的沙粒,散布在生长着费洛草的昔兰尼利比亚沙漠中,
在炎热的朱庇特神殿与古老的巴提斯圣墓之间;
或像夜空中的繁星,默默窥探着恋人们夜里的秘密。
能吻你那么多次,对疯狂的卡图卢斯来说足够了,甚至超出了满足。
而那些好奇的人,永远无法数清这些吻,更不能因此诅咒我们!
卡图卢斯爱上了一个博学而聪明的女人,他们在夜晚的掩护下成为秘密恋人,他们利用松香植物体验最原始、热情的欢愉。如果有一天,克洛蒂娅的丈夫发现这段恋情,卡图卢斯只能永远逃亡,幸运的是窥探他们的只有罗马城里的老鼠。老师在课堂上念这首诗时语气抑扬顿挫,充满情感,她想象卡图卢斯和克洛蒂娅因为轻吻次数太多而干裂的嘴唇,因为过多抚摸身体而产生的红印,她在课堂上啧啧几声,老师让她站起来念一遍,她用生疏的拉丁语敞开 嗓门念完后,老师只说同学请坐。她期盼能从老师嘴里听出一些溢美之词,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又会因为自己的幼儿心理感到羞耻,都大学生了还需要通过老师的夸奖来肯定自己。
岁月湖的虾饺包、芒果包、菠萝包、燕麦包都很好吃,尤其是燕麦包。每次享受美食时,她又会因为岭南的早茶爱上岭南。毕业很多年后,她还是会怀念那些美食:五谷鱼粉、墨鱼、花甲粉……阿源作为漳州人,居然喜欢四川火锅,也喜欢螺蛳粉,她和阿源说咱俩就是臭味相投,只要没有公选课,两人就会去附近的村庄吃螺蛳粉,那里常常人满为患。两人要排很久的队,有时候她们又转战到旁边的炸鸡店,有时候又去吃重庆火锅。火锅吃饱了就去KTV唱K,阿源喜欢梁静茹、泰勒斯威夫特,她那时候喜欢蕾哈娜和防弹少年团,两人换着唱,唱累了就沿着海边走,聊梦想、聊未来,阿源毕业后想出国,她想回高原考公。没想到几年后,阿源的出国之路顺风顺水,从读研到申博。而她最后却成为了拉萨街头的失意人。
阿源有个爱好——在逸仙大道上踢着瓶盖走。有时候放学回宿舍找不到瓶盖,她会专门去超市买瓶饮料去踢,起初,她竭力反对,后来便也形成了习惯。阿源踢瓶盖喜欢用左脚踢,她说右脚要干的事太多了,应该把一些不重要的事情留给左脚。阿源的鞋子磨得快,一双鞋用不了多久就会破洞,后来,他们俩又骑着自行车走,她在前头,阿源在后头,春夏排在前头,秋冬落在了后头。大三那年,增添了拜占庭史这门课,她的位置从最后一排换到了第一排。她的各科成绩也在那一年开始有了些许进步。也是在那一年,她第一次读到了朱利安这个人。
朱利安,一个名副其实的基督叛教者。
“当我还是凯撒时,曾三次渡过莱茵河;我把被扣押在莱茵河彼岸的两万多被俘者索要回来……现在,承蒙众神的护佑,我收复了所有城镇,而当那时,我已收复了40 个。”读到此处时,老师的饮料瓶盖突然落到了她的脚边,老师说:“拜占庭的皇帝衣服颜色是紫色的,跟你的一样。”顺着老师的目光,她低头看了一眼紫色卫衣,然后又看着脚边的瓶盖。
她左脚轻轻踢了一下,瓶盖移向阿源脚边,阿源踢了一脚,这次瓶盖一鼓作气溜出了教室。老师看着阿源,阿源看着她,她的目光又落到了书上,她突然觉得朱利安是那么魅力无限。
“老师,如何评价朱利安这个人?”
她看着老师,老师用很平常的眼神看着她说:“好问题,围绕这个问题请你写一篇论文。”
“我想崇拜朱利安,就像他崇拜众神一样。”她看着老师说。
三
午后又开始下雪,昨天的雪已经结成今天的冰,今天的冰又会变成明天的污水,她在破败的巷子里又摔了一次。从秋天到冬天,她一直在找工作。自从那次梦到朱利安之后,她一直不顺,应该说无论朱利安是否出现,她一直都不顺。但是她渴望梦到他,哪怕一次。藏历新年第一天,她躺在那张摇摇欲坠的沙发上,电热桌舍不得开,因为费电。灯舍不得开,因为费电。也就是在那一晚,她又梦见了他。
那一次是在高卢,她降落在嘈杂军营的对面。
塞纳河左岸的鹅卵石街道、半木结构房屋早已没了人影。右岸却是熙熙攘攘的景象,在火光与火光之中,点缀着无数个临时搭建的帐篷。有人在欢声歌语,有人沉醉在暮光之中。她轻易地渡过塞纳河往右岸走去,在一片疾风中,一位高大的罗马士兵往军队的中央驰去,他的红色披风在急速撞击的铠甲上空不停抖动。他高喊奥古斯都。这个画面她曾经在课堂上想象过,过了这么些年,终于具象了。她加快速度跟在士兵后面,“奥古斯都,奥古斯都……”她的嘴角也不曾停过。她的脚步随着内心的催促声越来越快,最后越过士兵进了帐篷。
坐在中央的还是朱利安,但是朱利安没有看向她。
“奥古斯都!”
士兵毫无礼仪地冲进帐门,将她身边的凯撒推向人群,她惊愕地盯着士兵。
“奥古斯都!”
他向人群高喊,紧接着他的右手伸向脖颈处的项链,左手将朱利安的项链扯下,在朱利安愤怒的目光中,将两条项链连在一起放在朱利安头上。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学着领头士兵的样子,将朱利安用盾牌托举起来,高喊“奥古斯都”。就在昨天,他们击溃了法兰克人,几个月前他们打败了日耳曼人,可他们的奥古斯都君士坦丁乌斯二世眼里却只有猜忌和胆怯。他们无法忍受这样的君主,只有恺撒朱利安才配奥古斯都的称号。
朱利安被托举在高空中,他说:“我挚爱的卢特提亚,我在这里成为奥古斯都。”他的眼神由温柔转向急躁。他突然从高空跳下来,士兵们快速下跪。他说:“从今以后,只有诸神才是我的委托对象,而不是君士坦丁乌斯二世。我邀请诸位共同信仰诸神。”听到“诸神”这个词时,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但很快又被淹没了。就在举杯庆祝新奥古斯都诞生时,有人突然跳出来说此生是基督徒,无法信仰诸神。一个两个,朱利安面前站满了人,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朱利安居然是个叛教者。
“只有诸神才值得信仰。”
朱利安拔出长刀,刺向其中一人。
第二天黎明时刻,军队浩浩荡荡地向君士坦丁堡方向出发。
他要把君士坦丁乌斯二世赶下高台,结束被他随意调遣的日子。几年前,君士坦丁乌斯二世杀害了所有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亲属,唯独朱利安,不仅如此还将妹妹许配给了朱利安,从此朱利安开始了时而被流放,时而被调回皇都被严密监视的日子。在雅典,他无意间接触到了利巴乌尼斯的作品,从那一刻,他终于不再为自己的经历郁郁寡欢。
“只有诸神才值得信仰。”朱利安坐在马背上,古铜色肌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命令士兵们迅速向皇都进发。
“你准备谋反吗?”傍晚时刻,军队驻扎在山林间,朱利安在河边喂自己心爱的马匹时,她问他。
“是诸神让我这么做的。”朱利安回答。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结局是被杀,你还要继续吗?”她说。
朱利安看向她的同时拔出腰间的长剑,抵向她的喉咙。
“你真的认为能杀死我?我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一切。”她突然自信起来,这可是她的梦境,主宰者是她。
“我不像你,连自己的人生都主宰不了。”朱利安嘲讽道。
“你连信仰的神都没有。”朱利安收回长剑,向帐门走去。走到半路,他又回过头来说:“或许你可以跟我一样信仰诸神,诸神存在于可视世界和智慧世界,诸神是万物之主,这个世界怎样运行由他们的意志和权威决定。”
“你也就不再普通了。”朱利安远远地看着她身后的河流。她后退一步,脚下的野蘑菇渗入纯净的土地,这里到处都是浆果灌木丛以及高过苍天的大树,只有野蘑菇不渴望太阳,她体内的焦灼欲冲出自由之身,她逐渐渗入大地。
“奥古斯都!”早晨,士兵们又出发了。今天他们有意外的惊喜:在波斯前线作战的君士坦丁乌斯二世回师途中去世,这样既避免了一场大战,也让朱利安名正言顺成为了新的奥古斯都。
于是,她又看到了这样一个画面。
彩色大理石墙,金底的彩色玻璃镶嵌画,以及高高举起皇冠、身披羊毛圣带的大主教。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是君士坦丁堡除了皇帝最有权威的基督主教——约翰·赫里索斯托姆。他站在教堂的中央为奥古斯都朱利安加冕。几个月后的他绝对不会想到面前这个看似绝对虔诚的基督信徒朱利安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公元361年的一个冬季,朱利安重申《米兰敕令》的基本精神:帝国境内所有的宗教一律平等,人人享有自由选择祈祷对象和形式的权利。主教约翰听说了这件事后,称朱利安的罪孽不可饶恕。但朱利安的脚步从未停止,他在帝国境内,不仅为复兴多神教提供财政支持和物质支持,还发了疯似的下令恢复和重建多神教神庙。他每天一有时间就守在君士坦丁堡中央位置修建的巨大神庙旁,这座神庙比基督教堂更雄伟更诡异。
“这座神庙有一天会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她望着神庙顶端。
“所有的东西终究都会消失,只是时间长短问题。”朱利安已经对她的存在见怪不怪了。
她很讨厌被人泼冷水的感觉。在梦境外,她也曾经是个像朱利安一样的人,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世界就在自己的手中。当然,她比不了朱利安,她认为朱利安是个伟大的人,从她的立场出发,朱利安永远值得她崇拜,他是个有能力又有智慧的理想主义者,和她不一样。
朱利安把刻有公牛图案的金币递给她说:“公牛是古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化身,也是祭祀的代表牲畜。”
公牛上方刻着两颗芒星。
一整年,朱利安都在各地修建神庙,太阳神阿波罗神庙,谷神得墨忒尔、酒神狄奥尼索斯等等,他命人杀掉了一批又一批反抗的基督徒。有一天在安条克,他看到犹太人没有点燃祭坛的火把时,他再次拔出了腰间那把长剑,指着犹太人首领大喊:“为什么你们不宰杀牲畜献祭众神,是摩西的法律禁止你们那么做吗?”犹太人首领跪下来说:“我们不能在耶路撒冷以外的地方献祭。”朱利安立即命令身旁的利巴乌尼斯从政府拨款给犹太人重建神庙,还指派信仰诸神的建筑师阿利比乌斯负责监督和重建。
“基督教的敌人可不止犹太教。”朱利安说。
“可他们说你是撒旦。”朱利安坐在夜晚的竞技场观众席上,她则站在中心位置。
“他们是谁?基督徒吗?”
“不止。”
“还有谁?”
“信仰众神的你的子民们!”
“我真希望你能在我面前诵读《大母神颂》,这样你就不会有时间关心有关你自己以外的事情了,你应该滚出我的帝国。”朱利安用词很犀利,语气却很轻缓。
“我真希望我不再进入这种无聊的梦境里,我找了一年工作,没有一个令我满意的,或者说他们不满意我,我的父母认为我不该上学,占卜师说我沾了晦气,精神科医生说我没有任何问题,楼下路过的阿姨说我没素质,老板说我干啥啥不行,不符合公司标准,商店老板说……”
她站在偌大的竞技场中央手舞足蹈,朱利安却已经走远了。当她意识到朱利安走远时,又迈着沉重的步伐跟去,直到阿波罗神庙旁。朱利安拿起火把向祭台走去,她冲在朱利安前面拿起了那把刀,点火和操刀几乎在同一时刻举行,她把尖刀插进公牛肚子里,用刀将内脏取了出来,朱利安愤怒将她推下祭台说:“你在挑战我的权威。”
“众神面前人人平等!”
朱利安看着她,又看看身边的利巴乌尼斯,他正慌张地看着朱利安。朱利安说:“上来吧!”
接下来,她成功点火了。她和朱利安将火把扔进火炕里,扔进牛肚子里,鲜血染红了两人的双手。她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很有趣,何况在梦境里。
“你被众神接纳了,你是君士坦丁堡的子民,你可以留在这里。”朱利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
“虽然有趣,但这件事本身就没有多大的意义。”
“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只是需要你自己去赋予意义,民众不会唾弃我,也不会可怜我,为众神牺牲一切是我赋予的意义。” “即使过几千年,人们仍会唾弃你。不过,我觉得你很伟大。”她说。
四
她在老家的铁炉旁醒来,已经忘了来时的路。母亲说往山顶走走,东面的雪山融化了。父亲说到田间地头走走,看看那不成器的红土地。这里很晚才通公路,横断山脉某个不知名的山峰将这座村庄包裹起来,很好地挡住了印度洋暖流,也挡住了外界的喧嚣。太阳下山之后,这里会变得异常寒冷。她守着小卖部一直到黄昏。店里卖得最火的是辣条,一块钱两包,这里的孩童经常抢着买。他们不会念塑料包装上的汉字,就会问她。她看着他们木讷的表情,哈哈大笑说她不会念,孩子们听了嘲笑道问她不是从外面回来的吗?她说她杀过人,是在外面坐了几年牢回来的。孩子们惊叫着逃走,她在后头喊:“小小孩,快回家,明天还有大太阳。”
孩子们一齐喊:“杀人犯,躲回家,明天没有大太阳。”
她哈哈大笑。
年少时候,她就在东面的松树林里到处游荡,山顶有一条河流直通山脚,发出哗哗哗的声音。村里人说那是天上的水,是释迦牟尼流的口水,口吃的孩子喝一口会变得伶牙俐齿,脸上长疮的孩子用它洗一把脸皮肤会变得光滑无比。村里人还在山顶建了一座寺庙,不想读书的孩子可以去那里。可惜,寺庙的戒律太严了,吃不了苦的孩子只有还俗的份。母亲经常带着她转经,就像小时候那样。进庙堂时她时常会忘了摘帽子,母亲就会低声训斥她。母亲是藏传 佛教的狂热信徒,就像朱利安狂热地信仰众神。
“你和朱利安很像。”她和母亲说。
母亲疑惑地看着她说朱利安是谁?是你的朋友吗?她说算不上朋友。母亲又问今天念经了吗?她说没有,母亲说所以你才会考不上啊!她说这两者没有什么关联,母亲生气了。她觉得母亲一点头脑都没有,她自己也没有,头脑这种东西,他们家族很难拥有。要是有,她早就考上了。就像田间地头的老牛,几千年前,它是祭品,几千年后,它是劳动力又是桌上的美食,它是勤劳的象征,却一点头脑都没有,无论饱了、饿了、累了还是乏了都只会哞几声。
山间寺庙没有大昭寺那么雄伟壮丽,里面供奉的佛像却大差不差。母亲喜欢念叨格鲁派宗喀巴大师以及噶觉派米拉日巴,她有这本《米拉日巴传》。在她能够咿咿呀呀读书写字的年纪,母亲就喜欢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从书皮可以看出这本书的年纪很大了,白色的布皮充满污垢,边边角角也磨掉了不少。她知道在书本二十九页有一张插画,那张插画不像母亲之前看的都是黑白。二十九页的插页是彩色的,山和山的、草和树、人物和人物之间的颜色都大相径庭。她看到南面山头有一高一矮扎着马尾辫的母女,北面更高的山头上有一个少年骑着马向西奔去。母亲说那是米拉日巴的母亲和妹妹目送他去咒术。她问母亲咒术是什么,母亲说米拉日巴回来后会把仇人杀掉,她问米拉日巴杀了人为什么还要称他为尊者?母亲说这只是他人生的第一阶段,世上有哪个人不会犯错。她又把书本翻到两百多页,插画里的老人站在门框内,手指指向站在外面的年轻女人,眼神犀利,年轻女人手里举着一碗汤。母亲说那碗汤是毒药,她问米拉日巴知道那是毒药吗?母亲说知道,她问他喝了没有?母亲说喝了。
母亲教她识字,拿着木枝在地上比划。母亲教她做弓箭,她拿着弓箭去射地鼠、射鸟。到了傍晚时母亲教她念经,咿咿呀呀像读书一样。到了晚上,母亲又会拿出各种各样的书念给她听,母亲说她小时候很会念书,加减乘除不在话下,藏文也是全班第一。但是因为家里人手不够就辍学了。母亲很喜欢看书,她不仅会藏文还会梵文,那些夹杂在藏文经书里的梵文她都可以轻松念出来。母亲每天都有任务,除了早起把牛圈里的牛羊赶到山上外,还要拿着锄 头去农田里干活,到了下午就要去寺庙转经祈福,傍晚和晚上才是她最自由的时间段。
母亲就那样度过了那些岁月。某天母亲看到她回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或失意,只是说把小卖部好好看管一下。但是她却没有放过自己,她把自己关在空气又闷又污浊的房间里,她盖的还是小时候散发着霉味的被子,叔叔们从窗户里告诫她不要丢人现眼,母亲一再强调看管小卖部的事。父亲则沉默不语,偶尔她不怎么吃饭时,他才会训斥她什么都做不好,找不到工作,活也干不好。她的思维还停顿在很久以前,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能窥见墙面裂缝里时间的轮廓。她每天都在睡觉,偶尔能梦见朱利安。她站在朱利安的窗前,仔细模棱他的轮廓。朱利安的睡眠很浅,他请她进来,她就那样轻易地穿过窗柩来到屋内。朱利安请她坐下,她坐在窗前的台阶上,朱利安说那里冷,往床沿坐。她看着朱利安,他长得很美 丽,她情不自禁入了神。
“今天朝会时,有人当着我的面驳斥我的命令。”朱利安说。
她问是谁,他说是基督教神学家格里高利。
“他说我的罪孽会持续几百年,他在挑战我的权威。”
“我对基督徒过于宽容了。”朱利安突然坐在她的面前,夜晚的他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没刮掉的胡须。他用手摸了摸渐长的胡须,又看了看她说:“看来今晚我们需要彻夜畅谈了。”
朱利安说他永远都忘不了格里高利剑拔弩张的眼神,仿佛他是大海深处的巨型鲨鱼,急速要将他嚼碎再吞进肚子里。
格里高利说朱利安明明是上帝庇佑从而得到救赎当上奥古斯都的,等一切权力掌握在手中之后,一个响指便背叛上帝,妄图用牲畜的鲜血去除身上基督教洗礼仪式的痕迹,是为可耻。他还说朱利安和手下无故杀害那些拒绝接受皇帝宗教奖赏或不接受与基督教教义相抵触的军事纪律的基督信徒;圣洁的处女被抓住后,剥光她们的衣物,撕开胸膛,生食其肝脏。相对于那些异教诸神,耶稣基督对人民是何等的眷顾,而朱利安最终却分道扬镳,走上歧途。
“异教徒们,从教堂拿走神圣器皿不过是为了填补在位者的野心。”朱利安说这是格里高利最后的总结。
她觉得这句话很眼熟,仿佛在某本书上看到过,朱利安看着她。
“我活得太模糊了,无法去评价您的任何行为,朱利安。”她思考许久之后说到。
“因为你也是个叛教者,你也觉得你曾经的那些行为迷信、愚蠢,但又找不出其他任何办法。”朱利安说。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个叛教者?”她问。
“我从来都没有信仰过耶稣基督,哪来叛教一说?格里高利,他的第一个判断就出现严重错误。”
“君士坦丁堡的夜色真美啊!”她趴在窗户上看远方的夜空和竞技场。
“几百年,几千年,夜色都会这么美丽。”朱利安顺着她的肩头看向外头。
“遇到我的每个人都会说他们精通占卜,熟悉神谕。他们没有政治才能,只有同我一样的宗教信仰和和哲学水准,最后,我还是重用了他们。”
“当然啦!你是皇帝,你有权这样做。”她已经不想再听他说了。
“利巴尼乌斯和我说应该注意调节和民众之间的关系,不应该再频繁用牲畜献祭,修建神庙 ,强制基督徒赔偿。”
“当然啦!你也可以选择这么做。”
“无论我怎么做,基督徒都不会满足,他们只会越来越贪婪。”朱利安的肩膀耷起又落下,顺手将桌上的那瓶红酒饮尽。他似乎对这谈话很不满意,像对基督徒一样束手无策。窗外的月亮还是以它自身的速度行走着,两人的谈话有时比月亮快,有时又比月亮缓慢。这场谈话的调控者是她而不是奥古斯都朱利安。她真想为眼前那个侃侃而谈的伟大皇帝起草他的遗嘱,然后当着整个元老院和君士坦丁堡的子民念出来,念的过程中,声音尽量要响亮,抑扬顿挫,姿势要板正。想到这些时,她又为自己的恶毒感到不开心。
等月亮被乌云遮住时,朱利安背对着她说:“走吧!你已经不是众神的信徒了。”
她再次醒来还是在空气又闷又污浊的房间里,她看着窗外飘动的柳絮,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渐苍老。母亲从窗口探进一点点脑袋看着她,眼睛里有远处泉水的影子。母亲把一碗面片放在窗台上,她的手上永远都带着假象牙镯子。前些年,她在山间摔了跟头,假象牙镯子就裂开了,一直不肯摘。母亲走了,她沉重的身体还躺在床上,她半跪在床上将面片拉过来,顿时狼吞虎咽。她现在的这种行为在外面被称为“啃老”,只是这个村子离外面太远了,任何事情都是后知后觉。到了下午,她出现在自家的小卖部里,小卖部大概九平方左右,在她上大学那年,父亲用牛棚空出的一面建的,孩子们来得最欢,他们通常喜欢买可乐。几个孩子轮流摇可乐,然后打开瓶盖,气流就立马冲上天,孩子们利用这个技能交到新朋友。孩子们离开,红色瓶盖还留在那里,她就弯腰拾起整齐地排列在窗口,每年寒假她都有这样的习惯。有一年,可乐的售卖出了一些问题,起因是有个孩子喝完可乐摔了一跤便骨折了,孩子家人认为可乐是罪魁祸首。就那样,那一年店里一半可乐都是她喝的,累积的瓶盖也就更多了。那些瓶盖有时被她排列成三角形、长城、梯形等等模样,有时堆得太高哗啦一声掉下来,她又重复试一遍,又是哗啦一声。她不由得惊叫,她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在门缝里瞧着她。
现在她的习惯也没有变,只是不喜欢把瓶盖堆很高。
“什么时候回拉萨?”这是村里人对她的问候语,她喜欢盯着远处的层峦叠嶂说不急。她喜欢踢着瓶盖走过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径,两边的土墙高高垒砌,最顶层铺着牛粪块,太阳落山时,那些牛粪块就会在各自的区域吱吱响动,等平静时都已塞入铁炉的肚子里。她家的房子在东面凸起的缓坡上,房子前面有一条睡眼惺松的河流潺潺流过,有人说这种河流的声音能治疗心悸。村里的一树一木、一河一房都有独属于它们的故事。她家的房子是祖父留下来的,铁炉紧紧贴着墙面,这样能少接几节烟囱。墙面的油污已经凝结成了蜜蜡那般大小,摸起来光滑细腻。这是祖辈留下来的财产。她曾怀疑只要凿开那面墙,透进来的一定不是隔壁邻居家的光,而是藏在里面的红珊瑚、天珠、蜜蜡。房子已风烛残年,她看着那些隆起的污垢,以及窗台上的饮料瓶盖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朱利安,朱利安!”她在狭长的廊道里走着。
国王寝宫空无一人,她知道朱利安出征去了,并且永远都不会回来。她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壕前碰到了朱利安,他身披铠甲,手握利剑,威风徐来,他是个雌雄同体的将军。
“再见朱利安,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喊。朱利安纹丝不动。 “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开心地坐在地上望着朱利安离去的背影。
作者介绍
嘎松央西,1998年11月出生于西藏昌都类乌齐,2021年毕业于中山大学历史学系,目前发表作品见《西藏文学》《藏东文学》,有作品曾入围第二季“迷想故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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