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先加|散文《儿子和日喀则的阳光》(当增扎西 译)
作者:当增扎西 译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24-11-25 10:4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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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和日喀则的阳光
拉先加 著
当增扎西 译
拉先加 著
当增扎西 译
儿子两岁了,暂时带去日喀则抚养了。
去年在北京分别后,大约有一年时间,没见到宝贝儿子了,这次利用出差机会,专程去探了探许久未见的儿子。首先离开北京阴沉笼罩的雾霾,经过烟雾弥漫的成都平地,最后抵达高原小城日喀则,就像一片浓稠而灰暗的天花板瞬间被掀翻了一样,头顶的天空变得干净而辽阔。
儿子从一个小楼房的三楼窗户里,用清脆的声音向我叫了一声:“爸爸”。
儿子的叫声,像林中的鸟鸣般清脆动听,透过无染的环境和纯净的空气朝我扑来,这疼爱和怜惜之情,就像在我心灵的枝叶上汇积已久微微颤抖的露珠,眼看就要滴落下来,拥挤在我的眼角。
为了避暑,去年六月份过完生日,儿子就跟着外公、外婆回拉萨了。离开北京的时候,儿子能稍稍撑起自己的身体,可以趴着蠕动了,嘴里也嘟囔着啊啊噢噢、含混不清的言语。我和儿子分开已经许久了,再次相见时还担忧会不会相认,而当我在楼下抬头的瞬间,听到儿子的叫声后,这一切都成了多余。
日喀则的夕阳照在了儿子的脸上,从那儿抬头看上去,楼房上空有一团白云贴在湛蓝的天空,当一个人一生的画册里中,不可能有过多被珍藏如画一般的记忆时,在日喀则的夕阳里,儿子从三楼的窗户里见到我之后,立马兴高采烈地叫唤的画面,必然是我记忆的画册里珍藏已久的最美画面。
儿子非常腼腆、羞涩地从沙发的一侧慢慢向我靠近,相比一年前,娇小的身体有些长高,我产生了一种幻觉,眼前的小男孩仿佛在梦幻般的细碎记忆里频频见过,那是年华似水中孩童期的自己。儿子的皮肤白而细嫩,就像刚剥了皮的蛋,接触到日喀则的阳光后脸颊稍显紫红,闪烁着苹果一样的生命力。在外公、外婆的鼓励下,儿子朝我走来,用柔软、细嫩的小手扶着我的腮帮,嘟起小嘴唇亲了我一口,露出小孩独有的带羞笑脸,朝我叫了一声“爸爸”。
我看到了儿子嘴里珍珠般整齐排列的牙齿,一年前我们数着刚刚长出来的小乳牙,说着儿子又长大了,喜悦四周充斥。眼下儿子在向我陈述一年未见的时光里,他是如何成长起来的。儿子看上去开心不已,在翻弄我带给他的小玩具,我问他:“有没有想爸爸?”
“想了!”他回答道。
“怎么想的?”我抱起他,开玩笑地说。
“从这里!”儿子边说边指了指胸口,儿子用标准的藏区西南边疆村镇的亚东方言,虽然是方言,但我能听懂,还有从他唇齿间自然发出的方言所流露的内心情感波动。之后,儿子用这一方言不断向我发问,那是许多小孩的本能语言,充满了奇思妙想,我惊讶于儿子本然形成的言语,对他来说,亚东方言已然是印入骨髓融进血脉的第一语言,这也是我们时常所说的母语的形成。
去年的某一天,儿子到北京没多久,我和妻子到北京大屯派出所给儿子上户口,在填户口表格时,对儿子复杂的身份信息竟失声发笑。
姓 名:丹增智扎
出生地:西藏拉萨
籍 贯:青海贵德
户 籍:北京朝阳
身份如此复杂的儿子是受法律认可的,也得到了他个人独有的身份证号码,那时我想起了这样一个比方,如果儿子是一只小鸟,从现在起,在一个叫作北京的大树枝叶间拥有了一个鸟巢,但是,我和妻子不得不面对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叫作北京的这棵大树不宜当作儿子人生旅途上的乘荫地。我俩开始担心起儿子的成长环境,北京、拉萨,还有我的故乡贵德,进行了认真比较和筛选,我俩要替懵懂无知的儿子,完成一道有多种选项的选择题。
我和妻子目前在北京定居下来了,我俩都来自藏区,思念故乡的惆怅和返乡的愿望时常涌向心头,那样的感受比平常任何感受都要猛烈,在北京呆的越久,我们二人越觉得自己像是飘在半空的风筝,有根线无论怎样拉扯都扯不断,线的一端紧握在出走已久、相距遥远的叫作故乡的手里。妻子怀孕时,她果断放弃北京的医疗条件,决定回高海拔的拉萨生下孩子,这一决定也跟怀乡的疼痛有密切联系。她开玩笑地说:回到藏地生孩子,胎中的婴儿,至少会招来一个已故藏人的灵魂。不管怎样,儿子在哪里抚养成长,成了我和妻子遵从内心的召唤和对故乡眷恋之情的外现。我俩有一个不约而同的想法,经过千年之久未曾衰败而不断传承下来的母语和文化认同感,不愿在我们这代干涸断流,也不愿在儿子的人生里成为空白。
是的,儿子刚来到人世不久,就遇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个选择,儿子因太小,我俩就替她做了决定,让儿子跟外公外婆一起回藏区。这一决定,妻子作为一个母亲,有着无法想象的眼泪和难舍难分;我作为一个父亲,包含着咬紧牙、痛下决心的万千不舍,最终,我和妻子咬着牙流着依依不舍的泪水,将他们送到了飞机场。
日喀则的第二天早晨,儿子的叫声使我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儿子站在我的床榻边摇着我的被子说:“爸爸,起床起床。”拉开窗帘的瞬间,迎面扑来的是镜子般一尘不染的日喀则的早晨,纯净无暇的天空异常湛蓝,这高原独有的深蓝让我一阵晕眩,远处有一团被风吹动的云朵在山肩飘荡,太阳光直射扎什伦布寺的金瓦上熠熠生辉。推开窗玻璃,一阵微凉的风徐徐吹来,心头的晕眩被驱散殆尽,一种阔别已久的清醒油然升起。
想到儿子每天迎接着纯净的早晨从睡梦中醒来,我收获了一份无法言语的放松。
儿子的早餐非常简单。生下后不久,酥油、糌粑便成了他的主食。他兴致盎然地吃着酥油、糌粑加牛奶的面糊糊,看上去很享受的样子。在他吃早餐的时候,需要一个不可或缺的搭配,就是在连着电视机的DVD里播放一首叫《诺珠啦》的歌曲,是他的早餐音乐,他吃着糌粑,小脚很有规律地拍打,有节奏的拍打是儿子悄然成长的表现,是他生命的幼芽缓缓张开的样子。
如此片刻之后,我和儿子走出了房门,在日喀则的阳光下漫步,高矮不一的我俩身后拖着两个长短不同的黑影。此刻,阳光变得暖融融,我感觉自己长年累月浸泡在污染和潮湿中的身子,渐渐变得热气腾腾,我肉体间的碎屑被清洁,我疏松的骨骼恢复坚挺,我毫无知觉的灵魂再次复活,阳光啊阳光,真的太棒了!
我抱起儿子走去。
儿子抬头看向天空,忽然手指着天空说道:“爸爸,快看,有皓月叔叔”,他的身体紧绷、双腿用力甩动起来。
我顺着儿子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显现出有些淡灰的满月轮廓。它在太阳的左边,蔚蓝的天空干净而明亮,虽然是白天,却能清晰地看出高挂的月亮。
“皓月叔叔,
给点馍馍吧,
一份好贡品,
明日带给你。”
儿子用他质朴的童声唱起一段民间儿歌,那是多么悦耳啊。
“谁教你的?儿子。”我这样问。
“是外婆教我的。”儿子回答说。
在日喀则的阳光下,儿子看着空中的月亮,唱着外婆教给他的儿歌,我的心变得轻盈了,之后又沉重起来。
2011年5月15日 写于日喀则
2017年2月9日 修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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