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曲牧人(中篇小说)
作者:占 巴
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10期
时间:2024-10-31 10: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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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冰蓝得像珠姆出浴的神湖,列在苍穹的云似牧人刚剪下来的羊毛。这不,剪毛季一过,人和牲畜褪去厚重的褥子,身子一抖,迎来清清爽爽的夏天。许多年没回老家,我浑浊的目光跑马似的跃过起起伏伏的山丘、穿过平展辽阔的草地、蹚进弯弯曲曲的河里,任融化的雪水刺痛我的肌骨,洗涤我的身躯,最后湿着身子在草甸上撒欢……看久了,视线中已经再没什么明确的景物,我用沙哑的嗓子浅浅吟唱《邦吉梅朵》。流淌黄河水的雪域盛开邦吉梅朵的草原
是我可爱的家乡
……草尖传来一只羔羊的咩咩声,软软甜甜,听得人心里痒痒。我怀疑自己入了梦境。退休后,我的思维迟缓得像冰冻的河水,有时刚思考起某件事,就不知不觉陷入了混沌,醒来时半天忆不起之前琢磨的事情。
“爷爷——爷爷,骑马吗?”一个体态敦实的男孩儿牵着匹毛发锃亮的河曲马,站在我身后,就像是平空出现在那儿。我上下打量男孩儿的样子,他差不多也就十二三岁。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胖嘟嘟的圆脸颊红得像火烧云,炯炯发亮的眸子下面,长着小山包状的鼻头和微微上翘的嘴唇。再看身形跟圆木墩一样紧实,似乎刀砍不烂斧劈不开,我知道这是从小吃牦牛肉和酥油糌粑才能养出来的生铁般的体质。只不过他还没有彻底进入青春期,个头稍稍低于身后的马鞍。
我笑着摇头,继续端详起男孩儿那副讨人喜爱的憨厚模样,心想他很快会走开。可男孩儿牵着他的马,一下蹲在我身旁,反过来从头到脚把我细看了一遍。
“骑半小时嘛,就二十元钱,很便宜的。”男孩儿毫不拘谨地跟我谈起生意,语气老练得一点不像学生。
我注意到他的马装扮独特。马笼头上挂着红毛球,马鬃梳成牛角状,马鞍上镶着氆氇、锦缎。铜马镫擦拭得像金子铸成的,连马尾也绑成了好看的辫子形状。把马拾掇得如此精神,看得出来,主人不光勤快,而且懂得招揽生意。这个季节,是玛曲(黄河)草原的旅游旺季,牧人们一般在公路边就近给游客牵马,顺带卖桶装酸奶和牛肉串挣钱,想必男孩儿家离这儿不远。
我再次摇头,离开马背多年,身子骨早就软了,哪经得起半小时的颠簸晃动。
男孩儿不开心地叹了口气。他迅速坐到地上,把马的缰绳放开,温顺的河曲马不走,扬了扬脖颈,支棱耳朵,注视着小主人。
“你不骑马,来这儿干什么?”男孩儿不甘心地用脚尖搓地上的一丛马先蒿。花汁很快染黄了他的鞋边。
“我看草原看河流看雄鹰呀。”我说完深吸了一口花香。
男孩儿没朝前方看,他说:“有什么可看的,到处都一个样。”
“这你就不明白了。这是家乡,好看的景色太多太多了!”
“你这人真怪。”男孩儿将信将疑问,“家乡?你也是这儿的人?”
“是啊,很早很早以前我在这一带工作生活过,这里也算我的第二故乡。”这两年一起退休的老朋友们陆续从成都返回家乡,像丹顶鹤一样到玛曲源头过夏天,今年妻子孩子去了新疆,我就一个人返回了草原。
“你长得那么白,可一点都不像本地人。”男孩儿望着我,用怀疑的眼光看我,“那你还记得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事吗?”
“什么事?”
“就是我们麦玛村和草原那边的村子,争这片草场的故事。”
“哦——对的,想起来了,那是许多年的旧事了,咋啦?”我深思了一下问。
我们面前的这个地方叫日贡卡,它是玛曲草原上水草最好的一处草场,上世纪80年代这地方发生了一次严重的草场冲突事件。
“嘿,那你倒是给我讲讲嘛。”男孩儿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神,陡然亮开许多。
我们身后的观景台上有几辆车驶入,零星的关门声和喧哗声徐徐传来。
“游客来了,你不用去牵马吗?”我问。
“牵马哪儿有故事来劲。”男孩儿有些腼腆,“放假没事的时候,我就爱看小说。”
“你可真厉害呀。”我由衷地夸赞道,“现在能主动看书的小孩少得很。”
男孩儿咧嘴一笑,接着又穷追不舍地问:“你能讲讲那件事吗?我可想知道了。”
“为什么?”我瞅着他的大脑袋问。那浓密的头发好似丰茂的草地。
男孩儿抿了下嘴唇,眉头浮现几丝忧郁,连声音也轻了许多。“我阿尼(爷爷)快死的时候,总说看见了那次被他打死的人,其实那时候他眼睛已经瞎了……”
瞎眼怎么还能看见人?哦,他爷爷参与过那个事情,临终前仍忘不掉当年犯下的错,所以才精神恍惚,产生了幻觉。我想。
愣神片刻,我咂咂嘴,说:“别伤心,爷爷给你讲就是了。”
男孩儿转悲为喜,催促马儿去一边吃草,然后把双手夹在腘窝里,聚精会神地盯着我。
我向远方望去,绿意绵绵的日贡卡草场在眼里蔓延,脑海里闪现一个个遗忘已久的人名,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但基本已是风烛残年。当他们一起出现的时候,所有的细节和痕迹,如同大树的一枝一蔓,在心里根深蒂固、遮天蔽日。故事就这样一字一句,像是从仲肯(《格萨尔》说唱艺人)嘴里唱出来一样在草甸上淙淙流淌。
2
那是1989年的夏天,大概是8月初,草原上的雨季刚刚结束,天气逐日转暖,风中充满牧草的芳香,连路边的牛粪坨子闻起来也是那么的香气宜人。那日中午,我提着渔网,穿过成排的河柳树荫,在我所工作的地方一条叫嘎曲的河边撒网捕鱼。记得那天跟往日不太一样,我连着撒了几次网,也没逮到一条鱼。雨后的嘎曲浑浊不清,翻滚着无数泡沫,河床底部还有石头滚动的咚咚声。我想可能是鱼都到上游产卵去了,于是收起渔网,准备往河流更加平缓的上游去碰碰运气。就在这时候,同我一起参加工作的畜牧员达拉,那个瘦精精的家伙,突然从河柳丛里蹿出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他火急火燎地冲我喊,边界出大事了,让你赶快回去!我心里咯噔一下,撇下渔网,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光着脚往乡政府跑。在这里我要交代一下,爷爷工作的乡政府下面那个玛塘村,与你们麦玛村属两个县的边界。那几年为了控制牲畜过度放牧,调节草原生态,固定放牧区界,上面把从内蒙古引进的钢丝网围栏推广到玛曲草原上。牧人们对政策知晓度不高,常常因为划界问题,发生这样那样的摩擦。他一说边界,我就猜到多半跟玛塘村有关。
回去的路上石子土屑硌疼了我的脚,半截树杈还划破了我的小腿,可我一刻也没停下来。到了乡政府,我看见土坝里站着十几个表情各异的牧人,他们中女的泪流满面,男的咬牙切齿,里里外外一片嘈杂。乡里的干部们全都跑出来,围在简陋的卫生院门口,个个神情紧张,如临大敌。我喘着粗气,挤进人缝,发现我们的乡长达尔吉也在里面,他正和一个头部受伤的年轻小伙说话。
“在哪儿打起来的?”
“日贡卡。”
“究竟咋回事?”
“他们破坏了我们的围栏。”
“又是这个破事儿!”
“谁先动的手?其他人呢?逃回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年轻小伙突然冒起无名火,胸脯剧烈起伏。他对达尔吉乡长吼道:“这个时候问这些有啥用!你长了眼睛,不知道去边界看看嘛!”
“哎,你发什么火?乡长在好好问你。”
乡干部们七嘴八舌地对年轻人指指点点。
“都闭嘴!”达尔吉乡长怒吼一声,把所有人震了一下。
“乡长,不是我不说实话,真是麦玛村人把我们给骗了!我求你们快去边界找托多主任吧,要是晚去一天,真有可能出人命的啊!”
达尔吉乡长拉着虎脸,用剜人的眼神盯着年轻小伙。过了一会儿,他泄气了,眨了两下眼睛后,转身像一道风夺门而去。
达尔吉走后,屋里屋外的人又喧闹起来,几个乡干部出门去劝土坝里的牧人离开。我仔细观察了下那个可怜的年轻小伙,看起来他委实伤得厉害,半张脸乌青发肿,左眼几乎睁不开,而右眼球里也有不少血红的斑点。他的头破了,医生剪掉了他一部分头发,把伤口缝合后,缠了几块纱布。他的声音一会儿尖锐,一会儿低沉,后面几乎就是自言自语,我觉得他整个人似乎还没从一路逃亡的恐惧中回过神。最后,还是在我们几个人的轮番安抚下,才慢慢闭上眼睛,像个死人一样微张开嘴,昏睡过去。
夜晚,在那盏红红的蛛丝般的灯泡下,我们的达尔吉乡长召集干部们开会,他破天荒地把我喊进了会议室(平时炊事员是没资格参会的)。等我进屋后,才发现会议室只有六七个人,达拉悄悄对我说,有的干部从下午就不见踪影,有的在会议刚开始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说是头晕不肯出来。达尔吉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因为那几个人临阵退缩,拍了几次桌子。在那个令人压抑的氛围里,他咬着牙说:“玛塘村的老狗托多,昨天带着全村男人,居然在日贡卡跟邻乡麦玛村打起来了!这分明就是拿法律当儿戏!”
随后,达尔吉简明扼要地说了下形势,大概意思是书记出差去了县城,离我们最近的区派出所也有上百公里,大晚上的路又不好。他通了电话,警察们夜里无法赶来。但县里已经下了死命令,必须今晚就组织工作组,明早就得赶到边界了解情况,防止事态继续恶化。听到这里,我明白了他这是要把我纳入工作组。我很着急,我一个熬茶煮饭的炊事员冒着生命危险,去那鬼地方干什么?可我哪儿敢把心里想到的话说出来,自己身份转正的希望还捏在达尔吉手里呢!我往身边一瞧,女同志们显得非常惊恐,她们紧紧挨在一起,生怕达尔吉一句话,把她们像鸡仔一样拎出去。
达尔吉的目光在屋子里左右睃巡了一遍,排除了几个女同志,然后把那带有威慑力和考验的眼神,钉在三十几岁的副乡长王明、畜牧员达拉,和刚刚当上炊事员不久的我身上。
深夜,我的窗户被人敲得砰砰响,达尔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最后响彻整间厨房。我回应两声哦呀哦呀(好的好的),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窗外一片漆黑,像下了场夜雪般深沉寂静。我以为我在做梦,正想翻身继续睡觉之时,一道强光刺进我眼里。
“起来,出发了!”达尔吉对我喊。
“原来不是梦啊!”我心里生出一股气怨,起身穿衣,接着推开房门。天空只有几颗寂寥的星辰,空空的院子里冷气漫溢,那夜浓得像我女人烧焦的一锅玉米糊糊。
“真冷啊!”我哆嗦着埋怨天气,系好大衣扣子,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搬到门外。这时,其他人也陆续出现在黑漆漆的坝子里。
达尔吉乡长是个聪明人,他不想惊动其他几个村的牧人。他当过骑兵,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敏锐和警觉。事后我才想到,其他村牧人一旦知晓乡干部去了日贡卡,有的人必然会追上来,那样只会引发更大更复杂的矛盾。那晚,他带着我们工作组一行四人,悄悄从乡政府出发,逆河而上,穿过幽暗蜿蜒的曲尼沟,终于在天亮前翻过海拔三千多米的达热垭口,进入地势平缓的玛曲草原。到了那儿,就算有人后知后觉,知道我们去了日贡卡,一天半天的也难追上我们。
到了中午,天气就更加炽热了。太阳一直悬停在我们头顶,远方的云像羊毛一样卷着,又像雪山一样耸立,骄阳洒下的金针扎痛了我的颈项。走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草场和山丘之间,毒辣的日头、洼地里的沼泽和恼人的蚊虫,把我们折磨得苦不堪言。
说起那日从草原那边,奔赴到这里的情形,虽然路上很累,可我们还是不忘苦中作乐。我们跟着达尔吉,而达尔吉伏在以工作组名义临时借来的灰马上,他宽厚的上半身随着灰马后蹄抬动的幅度摇摆不定,魁梧的身材和驮在马鞍两边的食物、帐篷,都快把马的腰压断了。看着灰马孱弱的身子和纤细的四蹄,以及被汗水打湿的毛发,我真想请达尔吉下来走一走,可怜可怜他胯下的马儿。可这种想法,在达尔吉频频回头,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瞥向我时,瞬时灰飞烟灭了。
王明、达拉和我没有借到马,各自背着绿挎包,死死地跟在马屁股后面,不敢轻易掉队。草原上流浪狗和狼经常成群结队攻击小的牲畜,要是碰上它们,掉队的人肯定会被咬得半死不活。我们只能边赶路,边偷偷拿达尔吉胯下的马儿放屁这事儿说笑。
奔走了大半天,王明和达拉的脸被毒辣的烈日晒得发红,汗水在他们鬓角留下条条白色细痕。我走在后面,两条腿上像是拴着石头,每走一步腿就沉重一分,僵硬的脸颊两侧满是汗渍蒸发后的白色盐分。咝咝作响的喉咙里,还有股让人不安的血腥味。如果不是为了赶到这儿,制止一场突如其来的群体斗殴,闭上眼睛,我可以立刻睡得像个死人。
下午,太阳快要落入西方群山绘制的地平线时,我们紧走慢走终于赶到了两乡边界——日贡卡。
喏,就是眼前这片草原的尽头!
在路上,我们先看见了几顶黑帐篷。从这里还看不到我们那天最先到达的那个地方,你看就是那里,在云底下的那几座山丘,帐篷就在那儿。那天,我们发现帐篷顶上没有炊烟,正面的门帘也用石头压得死死的。我们几个摸上去找人,周围除了一两只令人厌恶的旱獭,连个狗影子都没有。蚊虫肆虐的牛圈里只有一堆堆干枯的牛粪,那些平日里光屁股玩牛粪的孩子们也不见了。四野阒然,心弦逐渐发紧,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的每一次快速鼓动。
“不用找了!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人早就逃到深山里去了。”
打破死寂的是达尔吉乡长,说话的时候他骑在马上,双腿踩着马镫,左手拽着缰绳,右手把着马鞍,阳光剪出他帽檐下蓄着胡须的下巴,和古铜色的半张脸。我记得平日里英武壮实的骑兵乡长,那天也变成了有恐惧的普通人。我忘不掉他那张脸,颧骨上的皮肉里没有一点血色,帽檐遮住的左脸甚至有些发绿。
大约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完全进入两县也是两村边界的日贡卡草场后,我们几个暂时忘记了自己还有舌头,改用手势交流。观察一阵,小心翼翼地行进一段,然后再观察再行进,生怕漏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隐蔽角落。
达尔吉乡长看了眼手表,扔给我们几块肉干,催促我们边走边嚼。我嚼起肉干,咸咸的味道让舌头和牙齿活了起来。
憋了半天,我忍不住小声问达尔吉:“乡长,我们就这样贸然闯到日贡卡,会不会有危险?”
他点了点头。
我就着唾沫咽下肉末,又问达尔吉:“他们该不会把我们当成玛塘村人揍一顿吧?”
达尔吉斜视着我,递给我一个白眼,戴上了那副茶色眼镜。傍晚的阳光闪闪耀眼,我觉得跟他对话非常费劲,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达尔吉戴着帽檐宽大的警帽,穿着军绿色大衣,那张紧绷的冷脸看得人心里发怵。
走了几百步后,达尔吉在一个山坳里甩开我们,打马跑向缓缓隆起的山丘。灰马叩动四蹄,努力颠簸着把他带向了山顶。我看见他从马上跳下来,摘下了眼镜,接着朝我们快速招了招手。我们三个口干舌燥、嘴皮开裂,已经失去了奔跑的气力,只能把手叉在腰上,尽力爬上那个要命的山丘。
“两村人应该就在那里打起来的。”
我们在达尔吉身边停下步子,几个人胸腔里迸发出的剧烈喘息声,淹没了他的说话声。顺着达尔吉手指的方向,我直起身,眯眼看向山下夕阳笼罩的八九公里范围的日贡卡草场,只觉得这里不像是上百号人发生过冲突的地方,而像一幅课本上看到过的油画:连绵不断的丘陵徐徐向四周延展,火红的夕阳拉长了丘陵的影子,给山峦镶嵌上了鎏金般的色彩。中间一览无余的墨绿色草场上,黑色的水流纵横交错,树须般伸向天边。天地之间暮色苍茫。几只白尾雕撑开翅膀从阴暗与光明的分割线中飞出来,黑影掠过大半个草原,给整幅画增添了不少动态的层次感。
我从画卷般的景色中回过神,问达尔吉:“乡长,这儿怎么没有一点儿打过群架的痕迹?”
“这地方这么美、这么安静,会不会是我们走错了方向?”王明瘫坐在地上问。
“吵什么吵!”达尔吉的表情突然凶悍。我们识趣地闭上了嘴。他从褡裢里掏出望远镜,开始观察几公里外的黑点。
“要不,我们再往前走走,要是能遇到一头牛,我就能分辨是不是到了麦玛村的地界。”畜牧员达拉扶了扶厚厚的镜片说。我对他挤了挤眼,无声地嘲讽他三句话不离牲口。他举起拳头,做了个要打人的动作。
就在我们耍笑之时,达尔吉说:“用不着了。事情就发生在我们前面的草原上。”
达尔吉放下望远镜,整个人像是被飞速窜来的子弹击中一般,向后退了两步。
王明从达尔吉手里抢过望远镜,起身向远处的几处可疑点瞄去,几秒钟后,他发出了一声可怕的惨叫。
我抖了一下,扭过头瞅了瞅达拉,看他也被王明这声惨叫吓得不轻。他梗着脖子,两眼木呆呆瞪着王明。
我鼓足勇气问:“看见什么了?”
“见鬼了,快说话!”达拉怒气冲冲地叫起来。
王明放下望远镜,像是真看见鬼似的,嘴唇微张,眼睛比平时睁大了好几倍。他支吾着说:“死——死人,好几具尸体!”
他的话一下子抽干了我体内的疲倦,我再次打了个激灵,身上荡起几层鸡皮疙瘩。
我接过望远镜,仔细看了半天,没看到令王明叫唤的尸体,只看见了几件被丢弃的藏袍。我们几个由于惊吓过头,争执了起来,还是达尔吉制止了我们。
“疯了吗?冷静一点!”
“你看见死人了吗?”王明问达尔吉。
达尔吉摇摇头,把望远镜拿回去,继续向远方探查。又过了十几分钟,他才张开嘴,看着前方,缓缓地说:“地上确实有个人,只不过半天都没有动静。”
“过去救他吗?”
“谁敢啊?”
“万一还有救呢?”
“要是死的咋办?”
王明和达拉再次吵了起来。
那天,我从那边看向这边,隔着中间空空荡荡的草原,仔细注视着那个黑点——那个躺在草甸上的人,反复去想他为什么躺在那儿被太阳晒被风吹被蚊子叮咬仍旧一动不动?他昏迷了吗?他醒了吗?或是他已经……最后我猜这个人多半咽气了。如果他受着伤,还有气,嘴巴还在呻吟,无论他是哪个村的,同村人拼死也会将他救走。他应该是死了,我那时候坚信。
“或许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肉体。”
我冷冷地说出这句话后,就对那人生出无限的怜悯。达拉和王明看着我,止住了争论。
日贡卡上寂静无声,黑暗的纱帐从花草的根部、沟壑的缝隙、山丘的脚下升起。听着灰马俯身咀嚼草皮的声响,我们陷入了长久的缄默。四方山丘的阴影消失后,草原上刮起了一阵阴风,风声清凉如水,像灵魂的呜咽。无数草叶花朵在风中瑟瑟抖动。太阳在西边的山脉上逗留片刻,迅速沉了下去,天空中灰色的薄纱从东往西铺开,一切景象在眼前慢慢凋零、坍塌,只留下深沉渺远的轮廓。
“起来吧。我们去找个扎帐篷的地方,这地方不安全。”达尔吉乡长终是像一个指挥员,叫醒了沉迷死亡气氛的我们。他走到灰马身边,拾起地上的缰绳,背对日贡卡下山,往来时的方向走。我飞快地走到达尔吉前面,一刻也不想待在后面。
过了几个山坳,我们已经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了,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天已经很黑了,而且那晚还没有月亮。要说,爷爷我也是倒霉,走着走着还不小心踩进了一个水坑,右腿脚踝以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当我抓住王明的手,抽出那条腿时,无意间看见山坳里出现了一个黑影。那东西鬼魅似的不停移动,深深印在心里。我不确定那是人还是鬼,我不敢说出来,害怕吓到其他人,只能竭力不回头去看。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力量把我的脸扭向那边去,我尽力朝脚下看,但那东西在心中变大了。我胆怯地回头看了两眼,达尔吉看出我的怪异,掏出了手电筒,细窄的灯柱打在我脸上。
“你看什么?”达尔吉问我。
我说:“乡长,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他没有像我一样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无论是人是鬼都不用管,只管走好你自己的路。”
我踩着柔软的草甸,鞋子咯叽咯叽响,心里被什么东西跟着的念头挥之不去。
走到了一处灌木浓密、草甸干爽的地方,达尔吉说:“今晚就在这里宿营。”
我真佩服达尔吉临危不乱的魄力,他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他卸下马上的东西和马鞍,把灰马拴在一丛灌木上,让王明带着达拉找木柴生火,然后递给我一把刀,让我砍掉旁边的几丛灌木,拿来当睡垫,他自己支帐篷,所有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依从他的话,认真地干了起来。一开始挥刀的动作有些吃力,后来将一把把灌木砍倒后,我感觉身体里的凶猛苏醒了,那个深藏在黑暗里,令我畏惧的东西变得弱小了。我把砍好的灌木摊在草甸上,达尔吉把电筒咬在嘴里,在灌木根上固定帐篷四角的绳索,浓浓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团团裹住。
很快,明亮的火光就撕开了黑夜的帘幕,我和达拉坐在火旁,用木叉叉起肉干、饼子,架在火上烤。达尔吉让王明举起手电,他卸下马鞍和装食物的袋子,从袋子里取出了茶壶、糌粑和碗。他们俩拿着茶壶到附近取水,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帐篷边。
两人回来后,我发现他们脸上都带着愤怒,达尔吉好像怒不可遏。王明把茶壶放在火堆里,揭开茶壶盖,往里面放茶叶,眼睛不时往黑暗处瞟去。达尔吉在火堆前走来走去,忽然,他对着一丛灌木说:“还不快滚过来?”
暗处走过来一个穿着皮袍、身材矮小壮实的老人。他靠近火堆后,扑通跪倒在地上,忍着声音求道:“乡长,请您帮我,找找我的儿子吧。”
我和达拉惊讶地看着他,火光闪烁在他皱纹横生的脸上。我们这才看清楚,他是玛塘村的村主任托多。
达尔吉握紧拳头,比到托多脸上,骂他:“你还有脸来求我!你怎么不先说说你们背着我干的好事?你身为村主任,还怂恿村民去抢别人的草场,你有什么脸来求我帮你!你不配当共产党员!你自私狭隘,违背了不杀生、不偷盗的誓言,你托多死后都会被人指着坟墓唾骂!”
“我十恶不赦,该死的人是我。我只想请你帮帮我。”托多声泪俱下地恳求道。
达尔吉抓起托多的领子怒骂两句,又把他推倒在地。“你想让我们去送死吗?你的儿子,你自己去找!”
“乡长,你冷静一下。托多啊,你这个老糊涂。”王明走到托多旁边,把他扶了起来。
托多的儿子是玛塘村的小组长。虽然我不是玛塘村的人,跟他不沾亲也不带故,可听他说儿子死了,我心里还是泛起了同情心。
“是玛塘村的人带的头吧?”达尔吉盘问道。
托多点了点头。
“去了多少人?”达尔吉问。
“全村能去的都去了。”托多补充道。
“到底多少人?”达尔吉又一次怒喊。
“我没有数,七八十个人吧?”托多的声音小了下去。
“什么?在这种节骨眼上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老东西,我真想杀了你!”达尔吉说着拿起地上的刀,抵在托多胸口。
托多眼神黯淡地看着达尔吉,并没有躲避。
王明眼看不对,一把抓住达尔吉,我和达拉一个抢下达尔吉手里的刀,一个护住了托多,将他向后拉去。
“乡长,你这么激动,还能问出个什么来?我们是来调解的,不是来问责的,事情既然发生了,先了解下情况行不行!”王明苦口婆心地劝道。
达尔吉推开王明,一屁股坐到火堆前,我赶紧把刀子装回刀鞘,递给了王明。我们三个人中他年龄稍大,达尔吉似乎只听得进他的话。
大家都坐了下来。王明把刀子插在背后的腰带上,给我和达拉使了使眼色。我们两个围着达尔吉坐下来,注意着他的举动,以防他对托多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托多靠近火堆后,王明撕开一块肉干,递给了托多。托多用掌心托着,痴痴地看着肉干,火光在他浑黄的眸子里闪烁。好像那堆点亮黑夜的火光,无法点燃他已经熄灭的心火。
我看见他一头白发,满脸都是皱纹,一对小眼睛下面长着粗大的鼻头,厚厚的嘴唇裂开几层皮。他的背有点驼,一双罗圈腿奇怪地交叉在一起,腰间别着一截木棍,棍子一头沾满了泥巴。
“托多,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一遍!”王明命令道。
火堆里的茶壶滋滋冒起了气泡,我用衣袖当抹布,把茶壶提起来,开始给他们倒茶,又把烤好的肉干和饼子均匀分给他们。大家边喝茶边吃肉干饼子,填补饿了一天的肚子。
“王副乡长,这些话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说。今晚我只想把儿子找回来,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黑夜里游荡。”托多再次恳求道。
“今天天已经黑了,明天再去找。”王明一口拒绝。
“要不是怕对面的冲过来,我早就去……”托多哽咽起来。
“哼,说来说去你还不是怕死!”达尔吉嘲讽托多。
“乡长,我托多不是胆小怕死的人。我只希望找到我那可怜的儿子。事已至此,我不怕乡上、县上给我定什么罪。”托多直视着达尔吉说,达尔吉却厌恶地把目光移开了。
“阿克(叔叔),我同情你,但你也不能连累我们啊?”达拉说。
托多低下脑袋,露出刺猬一样花白的头发,再度悔起罪来。
王明放下手里的碗,掏出笔记本和笔,我知道他要记录,便把火烧旺了。
“我们几个现在代表乡党委政府跟你谈话。我们辛辛苦苦赶了一天路到这里,就是为了在县上的警察和民兵来之前,彻彻底底弄清楚这事是怎么引起的。草场划分好了,钢丝网围栏也建好了,怎么会发生性质如此恶劣的事情?说白了你要交代清楚到底是谁组织的、谁预谋的,哪边的人先动的手。谁对谁错要讲清楚,这关系到以后,你要承担的法律责任。”王明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他说的话里夹着不少汉语。
托多把肉干揣进怀里,茫然地搔了搔脑袋。
我用安多话翻译道:“这次这个事情,你要把你知道的像往水缸里倒水一样,一滴不漏地讲给王副乡长,这样乡长和他才会帮你找儿子。”
“哦哦,对对,就是这个意思。”王明似懂非懂地附和道,然后快速拧开了钢笔的笔帽,一脸严谨地看着托多。
托多垂头丧气地看着火堆,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面如死灰,毫无生气可言。
达尔吉的眼神越过火舌,扫到托多脸上,他才眨巴着眼睛,慢慢向我们敞开了闭塞的心扉。
3
暖烘烘的太阳将身子晒得酥酥麻麻。我像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反刍草料般,将胃里的故事倒出来,一口一口咀嚼起来。这时背后传来的一阵喊声,打断了我的叙述。“傻小子,你不去牵马,呆呆坐那儿干什么?”
我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百米开外的路边立着几顶白帐篷,帐篷四周彩旗招展、宽敞整洁,没有牛和牛圈,应该是一户牧人的牧家乐。于是,问男孩儿:“你们家是做生意的?”
男孩儿点点头,转头对那个戴遮阳帽和口罩,袖子挽到手臂上的纤细女人,高声回道:“阿妈,我在听这个爷爷讲故事呢。”
我笑着友好地招了招手。
女人没有回应。
“故事?你一天就喜欢听别人胡咧咧!当心半夜做噩梦!”女人的声音高亢,却不刺耳。那是牧区女人特有的声线。
我对男孩儿说:“快去牵马吧,你阿妈骂你了。”
男孩儿小声对我说:“她啥都不懂,只知道钱钱钱的。”接着,大声对他母亲喊,“人家爷爷才不是胡咧咧!你就别管我了。”
“你阿爸快回来了!”女人威胁男孩儿。
男孩儿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后,就不理他母亲了。
“你不怕你阿爸吗?”我问他。
男孩儿放松地说:“阿爸才不会骂我呢。我阿爸常说没文化才会吃亏。阿爸牲畜都卖了,只留了几匹马,就是要我好好学习,只有她,一放假就催着我挣钱。”
“你阿妈也是好意的。”我劝男孩儿,“一个男人应该懂得尊重阿妈。”
男孩儿努努嘴,没接腔。过会儿,他说:“我还是希望听完这个故事,牵马带着一群喜欢东问西问的游客,太无聊了。”
我会心一笑,竟觉得这男孩儿跟我自己有些像。我也总是迷恋各种故事,有时候看书会忘记时间。
看到女人转身离去,我伸手爱怜地抚摸了下男孩圆鼓鼓的额头,对他说:“只要你喜欢学习,将来你这里,也会装下很多比我今天讲得精彩百倍的故事。”
男孩儿抬头真切地看着我,仿佛受到了鼓舞。
几只鸟在草甸上飞上翻下,落在灌木丛里,低头啄了几下,又扑腾翅膀飞远了。远方的沥青公路上,一辆白色小车无声地在移动。
“托多后来说了什么?”男孩儿的神情再次认真起来。
“你还想继续听下去吗?”我取下墨镜,擦拭了一下,又戴好后试探着问。
“想啊。”
我没想到这孩子如此热衷于听这个故事,可能跟他已经去世的爷爷有关。我抚弄着下巴上的胡须,开始构思怎样把下面的故事讲得更好。不消片刻,我心里就有了别的主意。
我向前弯了弯腰,凑到男孩儿肩上,说:“那爷爷接下来就变成托多主任,我用他的口吻给你说两村人打起来的经过。其实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4
托多是这样说的: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下的孽。我真是老糊涂了!听信了长舌之人的鬼话,才犯下这难以挽回的过错。
半个多月前,我乘牧闲空当回家休息,那天正好在家里喝茶,听收音机里改革开放的最新消息。谁料草山巡逻队的几个年轻人骑着马,从夏季草场大老远赶来向我报信,他们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说,二组几户的几十头牦牛被邻乡麦玛村的人无缘无故圈走了,对方还顺手把我们新建的十多公里长的钢丝网围栏,开了几百米的口子。
我当时脑子一热,没细查事情经过,就让他们组织巡逻队所有的年轻人,赶紧把牛追回来,并让对方修好我们的围栏,不然我就要去找他们村主任问个明白。我想,既然对方有错,那他们肯定没理由不改正。圈错牛群、破坏围栏这种事情,这两年在边界上时有发生,对我们两村来讲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儿。年轻人难免犯错,可长辈们明事理啊,事情闹起来,村里族里的长辈就会主动站出来各自管教各自的孩子,向对方赔礼。这么想着,我也没当什么大事儿。
然而,又过去半个月,牛没有追回来,事情却越闹越大,对方传来口信,点名要我去赔礼道歉。我一收到这个口信,就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等我骑马下到几个组的牧场,打听一番后才搞清楚,原来这事儿的起因,是我们村的年轻人把几个越界挖贝母的麦玛牧人给打了,还抢了他们的贝母。对方才报复性地赶走我们的牛,破坏了我们的钢丝网围栏。
要真理论起来,这事明显是对方有错在先。双方祖先定下的规矩大家都清楚,建围栏之前,草场边界有时是一棵树,有时是一条河、一座山丘,任何牲畜越界,啃食他人的草场,对方有权处置越界的牲畜,更别说对方有越界偷挖贝母这种窃贼的行为。国家划了放牧区界,推行钢丝网围栏后,草场界线就更清楚了,他们更不该跑到我们村的牧场上。但转念一想,千说万说,动手打人是我们的不对。年轻人容易冲动,做事不动脑子,不管教管教是不行的。
我回到村里,找到他们,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群放荡不羁的儿马。但他们聚在一堆,一个个灌了一肚子啤酒,还厚着舌头嚷嚷:“我们的草场凭什么让别人来染指,叫他们挨一顿打都是轻的!”
我恼怒地问:“什么,动手打了人家抢了人家的贝母,你们还想干什么?破坏世代遵循的部落规矩,万一两边打起来,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有几个愣头青对我的话明显不服气,走的时候还对我叫嚣,什么牛屎规矩,说白了就是人老骨头软了,如果害怕麦玛人的马鞭子,最好就躲在家里别出门,他们要干件大事,让所有人瞧瞧!这些天杀的,该阉掉的蠢货,一开始就跟我作对。
那晚,我翻来覆去都没睡个囫囵觉。第二天,我就带着那点抢来的贝母,骑着我的马去了边界。我见到麦玛村的村主任,先是下马献哈达,再致歉赔礼,把贝母双手奉送给了他们。对方待我也不过分,他们说被打几个人伤势较轻,也就不再追究我们村几个小伙子的责任。对方不仅帮我把牛群赶到我们的草场,还给我装了不少新鲜的奶渣子和酥油,并说不久就组织人把破坏的围栏修好。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牧场,本以为这事情就这样了结了。可没过几天,又有人跑来找我。这次来的人是那几个年轻人的父母,他们一到我家,就用手指着我叫骂,呀,村主任,我们的儿子被麦玛村那边的人打了,现在躺在牧场的帐篷里不能动弹,你是村主任,必须去给我们讨个说法!
“自己的孩子,自己管不了,跑来要我管,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我火冒三丈,直言让他们滚蛋,没人想理会他们的儿子惹下的那档子破事儿。
然而,过了两天,我还是骑马去了麦玛村,但那一次我没有见到麦玛村的村主任。我走访了几个帐篷,人家也不理我。一个在帐篷边梳头的女人,看见我走过来,朝我吐了口口水就钻进了帐篷。我想找她理论,可拴在帐篷边的那条大狗挡住了我。狗不叫唤,只是一次次想挣脱脖子上的铁链,噗噗的威慑声响把我的马惊了。马冲出去好一段距离,我才勉强让它停下来。
赶到夏季牧场后,我去了那几户人家的帐篷,他们也不给我好脸色看。当我告诉他们,我刚从麦玛村回来,让他们好好说清楚事情的经过,他们又遮遮掩掩,说起话来像是做了亏心事,前言不搭后语。我知道他们肯定有事瞒着我,但我也一时也没法子弄清楚,所以就骑着马回自己的牧场了。说起来,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两村之间就注定发生这场闹剧。
我家在玛塘村,牧场在玛曲草原,那里的牛隔个三五天,就需要我去看一眼。那几天,儿子又时常骑马出走,我不得不跑到牧场住几天,我不知道他那会儿干什么去了。老婆子说,“儿子长大了,到了找媳妇的年纪。”我一想也对,我总不能害怕出事,拦着他不让他出门找他心目中的拉姆(仙女)吧。过了几天,儿子高兴地回来了,我问,“你怎么了?”他神秘地说,“阿爸,您别问了,明天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我儿子不是那种天生不服管教的野马驹,他是心地善良的黑牦牛。在家里,不用我和他阿妈多说什么,他总能把牧场里的事儿做得井井有条,跟村里最勤劳的姑娘也有得一比。那天,他卸下马鞍,用刷子梳了梳马鬃,就牵着马去河边饮水了。我和老婆子心想是什么好消息,让他开心成这样,莫非是他的心上人,答应嫁给他了?夜晚,我们老两口在被窝里激动了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
天大亮后,我儿子的几个朋友来到我们牧场,他们兴奋地说着什么。我幻想着他约来朋友是要去提亲,谁成想他们正私底下串联全村人去找麦玛村算账。他们把话都放了出去!
这也是我回村后听说的。他们干了坏事,从一开始就瞒着我,这些傻小子根本不知道以前村子之间为了争草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要是两边一旦打起来,死了人,那就会变成世仇,无休无止斗下去,他们不知道这种事情的可怕之处。我们的祖先就是为了远离旧时部落之间的这种仇杀,解放前从很远的地方流浪到这里的。
我一到玛塘村就发现许多放牧的男人都回来了,他们有的在磨刀,有的在练摔跤,大多数人都聚在村后的草坝上喝酒。我一问才终于知道,原来麦玛村那边已经应战了,他们向玛塘村传了口信,说三天后在边界日贡卡草场较量。对方应战的导火索就是我的儿子。他伙同十多个朋友,醉酒跑到边界上,把麦玛村一户牧人的帐篷给烧了,还用刀子逼着一个女人脱了衣服。得知儿子做了如此无耻的事情,我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上。这个桑格帕让(豺狼)居然背着我,做出这种荒唐离谱的丑事!当然,那时我在气头上,根本不知道我儿子也是被其他人怂恿的。
回到牧场,我找到儿子,朝他脸上扇了两巴掌,夺了他的刀,抢了他的马,还踢了他几脚,让他滚出我的牧场。儿子摸着脸上的手指红印,一脸不甘地离开了。我把他赶走后,再次赶回村子,将组长们和村里的老人都喊来,向他们说明前因后果,请求他们不要像过去一样,动不动就用刀子说话。可是,他们听不进去,还历数了这些年对方越界放牧的罪证,说按部落规矩新账老账一起算。我本想到乡里,把这事情报告给达尔吉乡长,可他每天工作那么忙那么累,就又犹豫不决起来。
倒数第二天,我派人给麦玛村传了口信,就说我们两边都不带刀,天大的事情也坐下来,空着手谈,我们两个村还没到拔刀对砍的地步。从古至今,部落之间十万火急的事情也有先坐下来谈的先例。
倒数最后一天,他们也带来了口信,说不带刀,只带人,地点还是在日贡卡。
临出发前,从玛塘村各组赶来的成年男子聚集在村子前面的赛马场上,所有人骑在马上,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天上下起了绵绵细雨,把人和马都打湿了,气氛非常紧张。我看得出来,一些年轻人虽然骑在马上,可抓缰绳的手还是在发抖。
“大家都没有带刀吗?”我问。
有几个人喊:“没有。”我说,“这就好,我们有锋利的刀子、狮子般的胆魄,但我们不能破坏了约定。”
我表面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放心。到了玛曲草原,我仔细地检查了每一个人,并把所有人喊到一起,向他们讲话,我的意思就是我们不带刀,有不带刀的一层意思,这是向他们表明我们是诚心来谈判的,不是来打仗的。草场是我们大家的命根子,要是跟麦玛村人打起来,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以后大家都得离日贡卡这片丰饶的草场远远的。这对我们这些牧人、对我们的牲畜群来说,以后的日子和发展都不好。我们所有人平安地去,平安地回,女人和孩子、父母都等着我们呢。要是谁带着刀,失手杀了人,惹出祸事,那他就会把大家都给害死!
七八十人的队伍,几乎没有人吭气,连他们的马也竖着耳朵,听着我的讲话。
“到底有没有人带刀?”
队伍一阵无言。
“那好,出发!”
马队在玛曲草原排成了长长的队伍,极为壮观,为首的是我,后面是十多个跟我一样年长的老人,年轻人在后面排成了长蛇。晴空万里,绵延起伏的山峦上飘着一片片云,我真想唱一首悠扬的牧歌,来缓和焦灼的心情,却怎么也唱不出来。
当我看到儿子骑着马,迎风立在日贡卡前的山坡上时,我眼前出现了他小时候在数不清的花朵中,歪歪倒倒向我跑来的画面,心忽然刀割一般疼了起来。其实,那时上天已经向我展示了儿子的结局,我未能醒悟。经过他身旁时,他喊了我一声阿爸,我却对他置之不理。此刻想想,我真不是人呐。
对不起,我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请让我擦掉这不争气的泪水。
我们的人赤手空拳,对方却是戒备森严。一路走来,我们发现了不少在山坡上放哨的探子,那些探子一看到我们的马队,就骑马匆匆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到了柳树林,我让大家下马休息,吃些干粮,顺便给马喂水。这期间有人提出弄几十根棍棒防身,我同意了。所有人开始手脚并用,折断手腕粗的柳树,剥掉树皮,制作成这么长的木棍(他拔出腰间的棍子给我们看)。休息完毕,准备再次出发时,有人从腋下递给我一根短棍,我一转身是我那可怜的儿子。我接过短棍,插在腰间,就吆喝队伍出发了。
下午到了日贡卡,我们的人和马都累得够呛,麦玛村的人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了。他们脱下来的藏袍都放在地上,多数人赤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乍一看,他们在人数上比我们少,可他们人人都带着刀子,麦玛村的村主任还背着一杆锈迹斑斑的猎枪。看到我们马队半圆形排开后,他们中一些人开始不停挑衅,说着各种难听的诅咒,我们的人在我事前提醒下,一个个显得非常克制。
我下了马,走到麦玛村的村主任面前,瞟了眼他肩上斜挎着的猎枪。那木质枪托有些褪色,上面还有老鼠的牙印,枪管和膛线部分地方生锈,露出红绿色的锈点,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
我走到他身边,用马鞭子指了指他的枪,不安地说:“带家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看不明白吗?”不等我麦玛村的村主任开口,他后面的人群,就迫不及待地吼了起来。
“老伙计,我们说好了只带一颗真心来谈判,你怎么还带这个东西?”我问道。
“真心?我怕的是真心换不来真心。”麦玛村的村主任昂起胸膛,藐视着看向我身后的马队说,“自从你们到了这里,自从你们的祖先来到这里,这片草原就没有一年是和平的。”
“这话从何说起啊?”我一头雾水地问他。
这不问不要紧,一问就捅开了马蜂窝。麦玛村的村主任口齿伶俐,言语如水流源源不断,飞溅的吐沫不时飘到我的脸上。他说:“自打上天赐给我们这片草原,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放牧、生活、繁衍,以前是人畜兴旺,现在闹得人畜不宁。你知道我们每年都要埋几十上百头病死冻死的牛和马吗?村子里每年有多少人无故病逝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偷了我们的草场,给我们带来了厄运。我们一忍再忍,如今你们的人开始骑到我们头上来了,不光烧我们的帐篷,还要侮辱我们看作姐妹的女人。你说说你们还有真心吗?你们胸膛里的那颗心早就变黑了吧!”麦玛村的村主任拍着胸口,情绪异常激动。他的话音刚落,我耳边就爆发一阵震撼草原的啸叫。
我看向左右,我们村里的一些人跃跃欲试地抽出棍子,准备冲锋。
我高声喊道:“大家都静一静,村主任你把枪卸下来,私藏枪支是违法的。看在老天的面上,我们坐下来谈。”
我刚要伸手去解他的枪带,他慌张地后退一步,也许他以为我要抢他的枪,便端枪瞄准了我。
我用手格挡枪口,顺势抓住了枪管,我们拉扯几下,谁也没有料到,咚的一声闷响,那杆老掉牙的破枪居然走火,响了!这个情况打死我也没有想到!
丝丝蓝烟飘浮在空中。烟还未散尽,霎时间,群马嘶鸣起来,诅咒声、嘶嚎声交织在一起,马队横冲直撞,喊打声此起彼伏振聋发聩、地动山摇。
我和麦玛村的村主任两个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我知道他是不小心扣了下枪机,这点我从他赤红的脸上看得出来。他肯定心想,完了闯大祸了!
双方马队冲到一堆,不少人瞬间坠下了马。我和麦玛村的村主任拼命挥手大喊,试图让人群分开,阻止这场意外,可被愤怒控制的男人们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场面变得混乱不堪。
我听到儿子一次次喊,阿爸,阿爸。我下意识呼喊,儿子快跑,别打了,快跑!可我的声音埋没在打杀声里,他可能也没听到。许多冲在前面的年轻人都从马上摔了下来,我们村里身材最高大的一个壮汉,被四五个人围着打,棍棒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转眼,他已浑身是血。我冲上去救下他,让几个人把他弄上马,然后声嘶力竭地一遍遍挥手喊,跑,快跑啊!
终于有十多个人骑马狂奔了出去。
我挥动棍子,打倒了几个试图砍我的人,最后被几个人架上马,狼狈地逃出了日贡卡,到了那里(他给我们指了个方位)。
傍晚,我在山坡上看见麦玛村的人驮着受伤的人离开了日贡卡。我让几个身手好的人也把自己村里不能动弹的人救了回来。他们告诉我,那边的草地上还躺着一个人,可是离对方太近了,他们也不敢贸然过去。我担心麦玛村的人反过来偷袭,只能等天色暗下来。夜里,我让一部分人把受伤的人送回各自的牧场,我和另一部分人守在山背面,防止麦玛村的人反扑。
我们在山上守了一夜,许多人熬不住,相继离开了,还有几个人在那边苦等。今天天一亮,我带着剩下的人劝走了那些离日贡卡近的牧人,下午我又转来埋伏在灌木里,等了几个小时,但依旧没发现儿子的影子。麦玛村的人没有杀回来,这下我更忧心儿子的生死,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跑到那边一探究竟时,就恰好看见了达尔吉乡长骑着马出现在山坡上,然后就一直藏在那里,等着天黑,才过来找你们。
这后面的事情,你们也就知道了。
到此,我结束了托多视角的讲述。
5
“托多村主任也是怪可怜的。”听我讲到这儿,男孩儿唏嘘起托多的经历。我总结了托多这个人的问题,说:“这个托多,其实本意不是发起两村之间的冲突,他只是希望通过谈判解决事端。可惜后来,两方人马积蓄的怒火不是凭他几句话就可以浇灭的。他是好心办了坏事。”
“是啊,儿子都死了。”男孩儿眼里的亮光暗了下去。
我生怕这种叙述让男孩儿伤心,就连忙说:“故事到这儿还没结束呢。他的儿子没有死!”
“没死?前面托多,不,你都说他儿子已经死了的吗?”男孩儿诧异地问我。
“当年,我们也没想到托多儿子后来能活下来。”我吁了口气说,“他身受重伤昏迷了一天一夜!”
男孩儿听完震惊不已,他拉住我的手,不停央求我继续讲,我咽了咽口水,一把擦去脸上融化的像牛油的汗渍,准备转到自己的角度继续讲。这时一辆装扮得红红绿绿的山地摩托,从牧家乐向我们驶来。
摩托车尾部的铁架子上绑了个旗子。我发现骑在上面的汉子技术很高,面对凹凸不平的草甸,车速很低,车身左右晃荡,但他根本不需要脚去触地。这个人如果骑马,肯定也是把好手。有那么几分钟,我和男孩儿都被那汉子的骑姿吸引住了。
摩托车离我们十多米时,男孩儿站起来喊:“阿爸。”
“益勒(儿子)。”汉子将车稳稳地停在我们前面,踢开脚架,走过来一把抱住了男孩儿的脑袋,用黑黑的络腮胡子,摩擦男孩儿的脸颊。男孩儿发出了咯咯的憨笑声。
汉子放下男孩儿,拉开衣襟,那紧致得像黑岩石的胸肌在阳光下幽幽发亮,他露出同男孩儿一样殷红且更英俊的脸庞,问候我:“您好,老人家。”
“你好啊,小伙子。”我礼貌地回应。
“来旅游吗?”
“算是吧。”
“听我女人说,我儿子被一个会讲故事的爷爷吸引,不肯去牵马了。我就过来看看,是哪位智慧无比的爷爷,把这个黑小子给吸引住了。”
“哈哈,你过奖了。我们俩都是喜欢故事的人,不经意间几句话说到一起了。我也没什么智慧。”
汉子看着我,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他说:“我这个儿子,就是喜欢听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我一上县里他就写纸条让我买书,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这很好啊,这个年纪就喜欢故事喜欢看书的人,内心充满了对世界的奇思妙想。长大了开了心智,那就不得了,一旦脑袋开悟开窍,那就有可能成为萨迦班智达那样的大学者。”我说。
“那可不敢当哦。”汉子咧嘴大笑,亮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寒暄过后,我问他:“今天生意好吗?”
汉子说:“不算好也不算坏,但是比起以前放牧的时候倒是悠闲多了。不用淋雨不怕雪灾,守着帐篷,游客就上门来了。”
汉子诚实质朴的话,让我内心受到感触。“是啊,社会发展了,如今的牧人大多都不骑马,改开皮卡车和摩托了。这不就比以前方便得多嘛。”
“您老人家说的对,现在除了旅游,我们做什么买卖都是上网,一切都方便得不能再方便。可惜,我那时候没有好好读书,对网络是一知半解,以后我们家就只有靠他了。”汉子使劲拍了拍男孩儿的肩膀。
我们的目光都齐齐望向男孩儿,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男孩儿对汉子说:“阿爸,这个爷爷以前在咱们这儿工作过,你以前给我说阿尼他们跟草原那头的村子打架的故事,他可是一清二楚啊。”
“哦!”汉子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又看向绿得有些炫目的日贡卡草原,说,“听我父亲说过,他那次砍伤了好几个人,去世前总说自己犯下的罪不可饶恕。他的胳膊一到雨天,总是疼个不停,这可能也是对他的惩罚。我记得父亲还说过那次争草场,让两边不少人都落下了残疾。”
“是啊,还好没有死人,不然这个仇恨一时就化解不开。”我说。
“那次没死人吗?”汉子向后耸了耸宽阔的臂膀问。
“没有。”
“那我阿爸说那次对方有个叫托多的村主任,他的儿子被他们打死了。”汉子说。
“哪儿有那种事。”我纠正他,“托多救他儿子的经过,我是亲眼看到过的。他儿子没死不说,人家现在也当了村干部。”
“那是我阿爸夸大了事实?”
“也不全是。当时,那种紧张的情况下,大家都容易混淆,托多儿子只是重伤昏迷。要是死了人,你阿爸他们逃得过法律的制裁?”
“那这个托多,是咋救下他儿子的?”汉子又问。
“阿爸!”男孩儿伸出食指,挡到嘴边,示意他不要多嘴。
“好好,我不说了,听爷爷讲。真是拗不过你。”汉子潇洒地甩开头发笑道。
我活动了下麻木的双腿,向后挺直酸痛的脊背,讲起了最后的部分。
汉子和男孩儿目不转睛地凝视我,他们也在故事里回到了托多讲完自己遭遇的那个夜晚。
6
托多主任说完后,达尔吉、王明、达拉都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夜色裹住了他们的身子,只留下三张神态各异的脸。我开口问托多:“山道上那个黑影是你啊?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鬼呢。”
“是我,但跟鬼差不多了。”托多显得无比沮丧。
夜已经很深了,火堆也快要熄灭了,余烬里闪烁着猩红色的亮光。我草草把碗、肉干、糌粑袋装进包里,然后弯着腰钻进帐篷。
达拉起身往灌木丛里撒尿,王明在黑暗里默不作声。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达尔吉单刀直入问托多。
“儿子没了,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带着他回家。”托多的话音又变得伤感起来。
“你怎么确定那边躺着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儿子?”达尔吉问。
“今天我在山上,听见了几次黑鸦的叫声。”托多说,“那声音清楚地向我昭示了死亡。”
一直没开口的王明,这时忍不住用汉语骂道:“你说了半天,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你组织人到日贡卡之前,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乡党委政府,你就是在撒谎!”
“王副乡长,不是我组织的,没人组织,一切都是阴差阳错,老天可以作证。这点信不信由你,只要你们帮我找回儿子,我就是被枪毙,也不会多眨一下眼。”托多说。
达尔吉对托多语重心长地说:“托多,你作为老村主任应该还是懂点法律的嘛。1985年颁布的《草原法》对实行禁牧休牧、划区轮牧、草畜平衡、基本草原保护等制度作了明确的规定。草场是公有的,不是你们村的,也不是你们某个人的,你咋还用过去的部落规矩来办事呢?你想想现在,政策是不是一年比一年好?草场牲畜是不是都分给你们了?我们乡里希望带领你们,把广大牧人的日子过得更好,为什么这种时候,你们还搞村与村的斗殴呢?你还带头犯这种低级错误?”
托多埋头不语,火光弱了,他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
达尔吉稍稍停顿后,说:“今晚我们帮不了你,你在我们这儿休息一晚,明天上面就会派人来处置这起事件,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会被抓,也包括你。到时候,你的儿子,如果真死了,自然有人运回去。”
“我等不下去了,我不能让我儿子曝尸荒野。”托多说着,艰难地站了起来。
我从帐篷中出来,对托多说:“阿克,天黑得连双手都看不清,路又远,你咋把儿子背回来?还不如在这里睡一晚,明早再跟着我们一起过去。”
“留下来吧,阿克托多,说不定你儿子还活着呢。”达拉也劝道。
托多在黑暗里,弯腰把松开的袖子,重新打了个结后,说:“谢谢你们两个孩子的好意,要是儿子活着,我就把这块肉干给他,要是他死了,我就把他背回家。我这老不死的人,要是被人逮住打死,也算是因果报应。”
托多说完,悄悄隐没在黑夜里,他藏袍的下摆擦着树枝,声音由近到远,直至无声无息。
我们几个人钻进帐篷,躺在单薄的散发着湿气的灌木上,托多最后几句话回响在我的脑袋里。
达尔吉在帐篷外徘徊了一会儿,叫起王明,两个人拿起电筒,去追托多了。
没有支好的帐篷一角垂在我的脸上,散发着淡淡的霉味,溪水在外面的什么地方潺潺回响,耳边无比静谧,达拉的呼吸声有节奏地交替。身处寂静的日贡卡,我总觉得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太不真实了。想起阿爸说过,上一次两个村子争夺草场而死人,都是新中国成立以前的事了,我的父亲参与械斗,被人打断了腿骨,至今都拄着拐杖。没成想仇恨的种子竟然像野草一样散播得这么远,根会扎得这么深。
我拉了拉大衣,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满脑子都是托多和他不知生死的儿子,还有那天下午看到的那个没有动静的人。合上眼皮,意识逐渐混沌,我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又沉入了黑暗。自此,我做了个长长的噩梦。
蓝色的迷雾里,日贡卡若隐若现,托多筋疲力尽地走在湿冷的草甸上,走了一阵后,突然回头对我说:“我看见我儿子的灵魂在那里飘着,他在向我展示脑袋上那道致命的伤口。”
“哪里?”我惊恐地问他。
“那儿,我这就带你去找他。”托多转身离开,迷雾像暴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别去!他已经死了!”我伸手想拽住他,却什么也没摸到。
迷雾越来越浓,始终不见散去,潮湿的雾气使四周看起来,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滚滚云团,藏着不祥的征兆。我往前跑,浓雾忽然像幕布一样拉开,我闯进了灿烂的光幕中,眼前跳跃着许多色彩,我发现自己站在人群中间,奔腾的马蹄声、疯狂的打斗声灌满了我的耳朵。我捂着耳朵,在互相拼命的人中间奔跑。我转身跳到另一个场景里,这里的牧人们已经停止了打斗,他们手拉手,正在欢快地跳锅庄。我看到托多被面无表情的儿子牵着,混入了跳舞的人群。托多脸上刚浮现一丝喜悦,就被猎枪击中了脑袋。
“阿克托多……”我惊悚万分地喊,手在空中乱抓。
“喂!喊什么?”我感觉自己被猛地推了一下,耳边是达拉的叫声。惊醒后,我再也睡不着了。
帐篷外呈现出灰白色时,达尔吉和王明一前一后进入帐篷,挤到我和达拉身边,他们身上带着阴冷的潮气。
“乡长,你们回来了?托多主任呢?”我立马问达尔吉。
达尔吉侧身躺下,没有说话。
王明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个托多敢说敢做,他正背着他的儿子,往我们这边走呢。”
“什么,现在?他儿子真死了吗?”我急切地询问。
王明用我的大衣蒙着头,没再开口说话。
我迅疾地钻出帐篷,跑上了山坡,在山丘上我看见远处有个小小的人影,正朝我这边一步步艰难走来。我看不清那人是不是托多,只能隐约看到那人背上背着一个人,移动速度很慢。我非常担心麦玛村的人会发现他们。可是,我观察了许久,都没看到边界对面出现一个人或一匹马。
太阳突破地平线,爬升到东边绿意绵延的山丘之上,牧草叶尖上的露水开始蒸发,草原上起了一阵晨雾,又忽地散去了,日贡卡又一次展露一马平川的舒展姿态。
一个多小时后,我发现那人正是托多。在盛夏烂漫的花海里,托多背子的画面从那天起,就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金色的阳光涂在他矮小又伟岸的身躯上,他的儿子把脑袋靠着他肩,像小时候那样,在他那年老的父亲脊背上熟睡。这一幕,让我百感交集,心胸绞痛。
托多摇摆着身子,走一阵停一阵,儿子沉重的身躯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我起身慢慢走向托多,他一步步艰难朝我走来,等我们碰面那一刻,他就侧身倒了下去。
“阿克!”我攀起他的肩,动情地喊道。
托多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救救我的儿子,他还活着。”
“啊?”我惊叫了一声,然后伸出手,试了试托多儿子的气息,手指感受到了极为虚弱的温热。一股电流似的感觉顺着手指急速传遍全身,我身上汗毛倒竖。赶忙缩回手后,我转身往宿营的地方跑去,嘴里反复说着:“托多儿子还活着!托多儿子还活着!”
来到营地上方,我往下喊达尔吉:“乡长,乡长!”
“咋啦?”达拉跑出帐篷问我。达尔吉和王明也一前一后钻出了帐篷。
我大声对他们说:“托多儿子没死,只是受伤昏迷了,你们快来帮忙呀!”
达尔吉、王明和达拉怀着同我一样的紧张和激动,向我所处的山上冲来。我们一起跑到山的另一边后,达尔吉和王明看着托多和他的儿子又惊又喜。达尔吉摸摸托多儿子的颈部,试试他的鼻息,高兴地说:“有救,还有救,把他扶起来。你快去给他找水,顺便把马牵来!”
我答应一声,就转头往宿营地跑,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再次攀上山丘后,就看见前方敞开的山谷口出现了一大群马队。马上的人多数身穿绿制服,头戴大檐帽,少数穿着黑的白的衣服,他们在碧绿的草原上,像片厚重的乌云正快速向我飘来。马蹄声和人吼声在草原上响成一片。
那一刻,我知道托多的儿子,真的有救了。
“原来是这样!”我讲完后,汉子深叹了口气说。男孩儿的小圆脸上也表现出同他父亲一样的释然,浓浓的黑眉渐次舒展。
“是啊,托多儿子活下来,这事才没变成一个悲剧。可以说他福大命大!”我“啊”的一声,吐出胸腔里的空气,摊开双手,伸展僵硬的脊背。明晃晃的太阳再次把草原点缀得晶莹明亮。
汉子用手指向后梳了梳头发,思索后说:“如果托多儿子死了,恐怕又是另一个结局。”
“那这个故事今天就讲不完了。但愿不要这样。”我说。
我和汉子都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一阵令人感到凉爽的风吹到我们脸上,汉子摩托车尾的旗子扬了起来,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摩托车宣讲队。”汉子可能也注意到了我在看那面旗子,他严肃地看向草原,用一种坚定的语气对我说:“争夺草场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我们现在两边的县成立了大党建联盟,每逢夏季都要在边界开会。我是党员也是生态管护员,任务就是保护生态、监测草场,向牧民宣讲各种会议精神和政策。如今牧人们住进了定居点,好多人都把牲畜卖了,进城做买卖。大家每年还会响应政府号召,自发回到玛曲边种树。那个动不动就拔刀子的游牧时代已经结束了。”
“那就好啊。”我揶揄自己,“老头子落伍了,脑子里就剩下这点儿老掉牙的故事了。”
“哈哈,没有哦。老一辈的经历非常有教育意义,您能花时间给他讲,已经非常麻烦您了。”汉子感激地说。
“谢什么。遇到这么爱听故事的男孩儿,也是我和他的缘分。”说着,我再次向男孩儿投去慈爱的目光。
汉子起身拍了拍裤子,敦促男孩儿去牵马。“益勒,去把马牵来。你看,又来一拨游客。”
男孩儿歪着脑袋,脸上不情不愿的,似乎对我依依不舍。
汉子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就说:“嗨,让爷爷去咱牧家乐住一晚不就好了嘛,你们晚上再聊?”
他拍了下男孩的后脑,就像拍了马屁股,男孩儿这才欢快地冲出去,轻轻松松攀上马背,兴高采烈地奔向了观景点。
“老人家,走,去我的牧家乐坐一坐。我请您喝啤酒,吃手抓肉。”汉子诚挚地邀请我。
“谢谢你小伙子,我就不去了。”我摆手说。
“唉,走嘛,我不能让我儿子失望。这样我不收钱,就当家里来了个远房亲戚,走吧。”汉子再次盛情邀请。
“那容我再坐片刻?”我问。
“好,我先去煮肉了哦。”
“好好。”
汉子将山地摩托发动,原地转了个圈后,往牧家乐骑去。我再一次被他的技术折服。
再次回眸一碧千里的玛曲草原,我的内心感到无比舒坦。回想这两天路上遇到的人和事,我深深感到时代进步给西部高原地区带来的巨大变迁,这种变化可以说与日剧增,呈几何级改变着草原的面貌。想想从全国各地甚至从海外来的像蜜蜂一样多的游客、天上不时飞过的牧业航空无人机,还有草原各地举办的牧人电商培训新闻,我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甜。
这时,几个游客在先前那个男孩儿和另外两个小伙子的牵引下,骑马从我不远处走过,其中一位美女游客正在手机直播,讲述草原的景色和骑马的体验。我躺卧在草地上想,株株花朵正在玛曲草原绽放,牧区旅游业正悄然兴起,未来,生态愈发复苏,玛曲越来越清澈,新时代的玛曲牧人,正走向一个幸福的富裕的光明的美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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