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go

秋加才仁:阿舅吾雍有酒(短篇小说)

作者:秋加才仁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24-08-28 10:56:38 点击数:
阿舅吾雍有酒
秋加才仁

  “当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时候,世界就在手上”。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但是我知道世界一定很好玩,要不为什么只有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时候才敢抚摸它。当然每次青稞酒歌唱的时候,我总喜欢给远方的情人打几个电话或者幻想着一切的美好。
  关于青稞酒和我的故事,也许不是那么励志,更没有太多华丽的语言,对于任何的美酒我都不会拒绝,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不会拒绝任何美女一样。事实上人到中年的时候,我也没有拒绝的心,只是酒量不在当年的量,颜值不在当年的值。于是我和青稞酒的故事还是来自于那些被流放一般的岁月。
  事实上这并不是我和青稞酒的故事,我只能用很长的文字才能如实请出阿舅吾雍。一个平凡中充满传奇的人,一个类似传奇中平凡昏庸的人。
  清水河,名字可以误导实际的一个地方,关于“清水河”汉语名字的由来已经无从知晓,反正我是不知道,我们一直都称呼它为“当达”。一个充满传奇故事的地方,一个源自格萨尔传说的地方。但是很多时候我认定这个巴颜喀拉山麓的小镇是一个被寒风诅咒的地方,无论是工作在此的人,还是路过的人,都习惯用“冷得无法生存”去评价这块地方。很多年前,不少人都说撒尿的时候,尿液瞬间变成了冰柱。即便是这样的地方,冥冥中却注定我几十年需要在此度过。经过了多年的学生生涯,那很久以前习惯了寒风的骨骼开始变得娇气。但是在这里我生命中游牧人的血液却开始被重新唤醒,我用最短的时间习惯了这个被众人遗弃的地方。
  在清水河镇牧区当了多年的老师,那时候二十几个学生,三间破房子,两个老师,还有勉强能够照明的太阳能。条件虽然很差,但我有满腔的热血和激情。更重要的就是不会随波逐流的倔强性格,我拼命地读书,埋头开始笔墨耕耘。那时候没有电脑,村里没有手机信号,烛光下的文字是自己的精神寄托,对于未来,我从来没有过构思,烛光下每次用潦草的字迹开始整理思绪时,我开头都会写下这段文字:耕耘文字的牦牛……寻找幸福的狼……坚持梦想的驴。
  “灵魂的工程师”,多么崇高的字眼,也是多么虚幻的称呼。在踏上讲台的那一刻起,我相信教育可以改变一个民族的明天,而我在这片高原的禁区,正在绽放着自己美好的青春,太阳和我的激情开始升起在这片高原。无数次幻想着自己的伟大或者那些黑夜里写在日记本上潦草的蹩脚诗可以变成铅字。
  那时候我最喜欢跟着村主任骑上嚎叫的摩托车,主任的摩托车打扮得比他媳妇都漂亮,也许这就是离开骏马后游牧人最后的寄托了。每次我都要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开始自己的另一种路途。我们要去几十公里之外的寺院购置东西,因为方圆百里只有寺院旁边的小卖部里有袋装的青稞酒或者沱牌酒可以购买。当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一袋袋物美价廉的青稞美酒和沱牌酒有没有勾兑。
  还记得第一次被“放逐”到村子的情形。村:几间房和周围的几户人家构成。学校:三间土房子,二十几个孩子,算上我两个教师,破败的房子和残缺不全的桌椅,那些孩子似乎是刚刚从灰尘中钻出来的一般。他们和周围的村民围绕着新的老师,但是我无暇顾及他们的热情。看见夕阳在远方的天际处开始坠落,一种凄凉在内心涌起,我恍如被人遗弃在另外一个荒芜的星球,孤独开始滋生蔓延。我必须去习惯或者开始逃避孤独。荒野,这是对当时那片土地的最好表述,一望无际的土地,早已失去了生机,那些曾经的草原,已经变成了光秃秃的黑土滩。在碎石和黑土中,警觉的田鼠钻出这片用它们的勤劳破坏的土地。所谓的村子,其实是周边的几间破夯土房,和住在弃用的畜棚中的两户人家。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心中难掩失望和悲痛,这些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草原。在村党支部办公室,村主任热情地给我倒了一杯热茶,一路的颠簸和荒凉景象带给我的不仅是疲惫,更是一种精神的煎熬。经过短暂的寒暄之后,在周围人群的拥挤和围观中,我找了个借口逃离了现场。回到我的宿舍,破旧的土房子,如果不是用花布围了一圈,通过墙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一张破旧的桌子,那些包浆是几代人才能形成的年代感,还有锈迹斑斑的炉子,这就是我的宿舍。经过简单的收拾后,我躺在那张快要散架的木床上,幸亏没有女朋友在身边,要不这床承受不来我们的爱。那些书籍,两纤维袋的书籍,所有的依赖和生活。这并不是我有多爱看书或者天赋异禀,在同龄人中因为经济困难、脑子笨拙,我没有办法参与麻将、金花等当时“高档”的生活方式。
  记得那天因为我的到来,村主任破例让周围的牧民来看电视。经过了几天的蓄电,太阳能发电机开始了最为奢侈的一次运行。那天我坐在最高、最中央的位置,这也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站在C位。对于一直习惯成为老师口中的“那个”、领导口中的“喂、喂”的我,第一次感觉到教师的尊严。这是村上对教师的最高待遇,在这里每一个老师都是短暂的过客,常年坚持的是那位本村初中文凭的临聘老师。牧民们盘腿围坐在会议室里,保管员开始熟练地操作,一首来自德白的弹唱开始响起,这是最好的享受,谁能想到城市里早已是网络时代,这里的人们却因为能够看上一个小时的电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换上碟片的时候,电视屏幕突然漆黑一片,保管员告知太阳能已经用完了储存的电量,牧民们在叹息中久久不愿意离开。这是一段没有结局的故事,但是给了明天期望。从内心深处我知道关于这片土地和记忆,还有很多故事需要我去抒写,在荒野般的高原,因为这样的环境,我和青海的青稞酒、四川的沱牌酒的感情渐深。
  当然我和青稞酒或者沱牌酒的故事并非只是从那一天开始的。记得我们一批大专毕业生,据说是因为玉树教育发展需要,统一被送到了省内的各大学校。我和两个班的同学被送到了青海大学成教部——坐落在朝阳的学校,那时的朝阳是城乡接合部,学校周边都是菜地和租赁房子的各色人等。我们刚到的那一天是9月的某个炎热的下午,两辆班车经过了一天一夜把我们运送到了目的地,我们刚下车就被炎热的太阳晒得汗流浃背,更要命的就是我们当时都穿着厚厚的毛衣毛裤,我还套着军大衣,穿着厚重的皮靴,留着长长的头发,腰间挂着藏刀。在大街上众人诧异的眼神中,我们开始了在省城西宁的学习。经过了几周的适应之后,我们也开始了城市人的生活,当然唯一不变的就是长长的头发和随身携带的藏刀,因为在故乡父母的印象中,西宁这座城市到处都充斥着危险,我的父母那时候能去州上都是奢侈,所以我的父亲一再要求我要带藏刀防身。事实上在西宁上学的几年里,我一次都没有抽过刀。
  关于喝酒我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玉树的广大牧区并没有像很多人书写的那样,到处是喝醉的康巴汉子拔刀相向的传奇故事。相反在很多牧区的村子里基本上没有人喝酒,而我根本记不住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喝的酒。那时候我和朋友们对酒是没有什么要求的,沱牌、虎牌,五星啤酒有什么喝什么。也许是各类品牌酒类的加持,我的酒量日益增长。等到西宁的时候,啤酒按箱、白酒按袋喝是一种常规,甚至有人问我能不能喝一斤的时候,感觉就是在羞辱我和我的酒友。当然喝啤酒是一种奢侈,啤酒因为其酒精度数的原因,喝得“倾家荡产”也不一定让我们觉得世界在手上,于是较为廉价的青稞酒和沱牌酒尤其是几块钱的袋装青稞酒是我们的首选。
  在上学期间喝酒纯粹是发泄青春的迷茫,虽然那时候并不知道什么是迷茫,为了给自己喝酒的经历一个高大上的理由,姑且当作是因为迷茫而喝吧!等到在荒野一般的村上教学的时候,由于交通不便,更没有电视和网络,一到周末只有酒精是最好的消遣方式。于是每个周末我都要借上村主任的摩托车,在摩托车上搭上褡裢,去几十公里外寺院旁边的小卖部买酒喝。因为那座小寺院是周边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小卖部里的酒的种类并不多,因为牧区里的人基本上都不喝酒,这些酒最多的销售对象就是我和其他村里的几位老师或者打工人。除了袋装的青稞酒还有各类青稞头曲、互助大曲什么的,对于我来说口味都是一样,至于喝什么取决于我的财力。那些年我带着一瓶酒基本上转遍了周边的山山水水。
  在牧区,周末正确的打开方式就是喝一口烈性的青稞酒,吃一口自然冰冻的生牦牛肉。村里几乎没有人喝酒,当然还有极个别的,就像被我们称为“阿舅吾雍”的中年奇男子,很多时候我们更喜欢称他为“自由流浪的康巴汉子”。
  他的出现和消失都是不定期的,而他出现的方式也是各式各样,有时候几个月不见的他身骑骏马、头戴狐皮帽子、穿着华丽的印度绸缎藏袍,还有擦得锃亮的四川皮靴,腰间别着长刀,有时候还能背着叉子枪,当然他的褡裢里少不了袋装的青稞酒、沱牌酒,甚至还有专门为我带来的八大作坊这样上档次的美酒,那时候能喝得起八大作坊的一定都是成功人士,老师们在镇上聚餐或者到县上聚会才舍得买两瓶。有时候阿舅吾雍会一脸疲惫地坐在同村村民的摩托车后座或者躺在拉牛粪的拖拉机车厢里,身上的藏袍感觉好几百年都没有洗,指甲都能抠出几斤油。那时他的藏袍里没有酒更没有故事。我需要给他提供住宿,还要陪他喝酒。几袋青稞酒或者几瓶青稞酒下肚之后,阿舅吾雍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唱歌吹牛,暂时忘记了所有现实中的困难。他从来不会告诉我他经历的成功或者痛苦,我也从来不问他的一切,但是在我心中他就是一位游侠,怀揣着一袋袋青稞酒周游雪域的游侠。
  每当阿舅吾雍突然造访,我常常囊中羞涩。这是那段时间困扰我的大问题。有一天傍晚,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学校走来,满脸疲惫的阿舅吾雍来了。
  “来一口热茶。”阿舅吾雍瘫坐在火炉旁的小凳子上,递来他怀揣的木碗。一碗热茶喝过之后,他继续把碗递给了我,说:“拌一碗糌粑,多放点酥油。”阿舅吾雍吃饱喝足之后,躺在了旁边的床上。他的姿势很多年后成了一种热门词,就叫“葛优躺”。
  “兄弟,有没有酒?”阿舅吾雍充满期待地问我。
  “这里暂时没有,今天是星期四,明天下午放学后我们一起去买。”我只能这样敷衍阿舅吾雍,因为我还需要想办法借钱。
  “这样也可以,我刚好明天去红旗村要个旧账。”说完他就出去撒了一泡尿。然后我们各自入睡,一夜没有交流。也许此起彼伏的鼾声就是我们的问候。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不知道找谁借钱,我的两个同事因为家里有事请假去了镇上,这里的村民基本上都不会有多余的钱。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阿舅吾雍去隔壁村的时间,借辆摩托车去村上借钱,村上有余粮的也就村主任了。
  早上8点钟,学生们陆陆续续进了教室,阿舅吾雍也起床洗漱,说真的收拾完后的阿舅吾雍绝对是典型的康巴汉子,高鼻梁,秀气的面庞,整齐的八字胡,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身高也在一米八五以上。这时他在教室外面招了招手,我放下课本就出了门。
  “我现在到路口等顺路的汽车或者摩托车带我到红旗村,不管能不能要上账,下午我就回来,咱兄弟好好喝一场。”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上午上课期间,我几次往外看去,他笔直地站在路口等待着顺风车,荒凉的下村平时很少有人过往,有时候几天都看不见路过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走出教室门一看,阿舅吾雍早已不见了踪影,看样子他是找到了顺风车。
  刚下课,趁阿舅吾雍还没有回来,我急忙跑到了村主任的家里,很不巧村主任不在家。此时的我毫无办法,只能等他回来后告诉他自己没有钱买酒喝。
  孩子们放学回家后,我给火炉里添加了一些牛粪,然后坐在窗户旁无聊地翻着书,听见阿舅吾雍的叫喊声。
  “兄弟老师,赶紧出来,我们去买酒。”我极不情愿地起身向外走去。一出门看见阿舅吾雍开着一辆破旧不堪的五菱之光。光从外表看,这车的年岁一定比我还大,幸亏牧区没有交警,不会被扣走,更不知道他是怎么发动起来的。钻进车里一股刺鼻的味道袭来,等我坐在副驾驶整个人都陷了进去,我甚至都看不见前方的路。就这样阿舅吾雍驾驶着破旧的五菱神车,开始了我们的买酒之旅。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就问了一句:“这车是谁的?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了?”
  “这是抵给我的车,那个人也没有钱,他欠我一万五千元,这车就抵了三千元。”说完,在颠簸中继续行驶。
  “开车其实很简单,我也是今天刚刚学会,债主教给我的,你看我现在开得不是很好吗?”说完朝我笑了笑,还给我抛了个媚眼。
  听完他的回答,我无奈地奉承道:“阿舅吾雍真是天才。”
  一路上走走停停,有时候甚至跑到了离小道很远的草原上,有时候陷进道离路很远的黑土滩,我们俩要花很长时间推出来。平时我们骑摩托只要走半个小时的路程,开车却走了三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到了小卖部的门口,由于阿舅吾雍忘了怎么踩刹车,我们直接把车停在了一块裸露的石头上,不管怎样车是顺利地停在了离小卖部不远的地方。
  这时阿舅吾雍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笑着说:“至少是停了,我突然忘记了刹车在哪里,这个石头刚刚帮了大忙,看样子我们兄弟俩的运气不错。”
  “主要还是阿舅吾雍瞄得准。”我回道。
  因为经常买酒,再者作为村里的老师,小卖部的老板对我很热情,毕竟我是周边方圆几十公里购买力最强的顾客了。我刚要开口向老板赊账的时候,阿舅吾雍说:“奔雅,你出来一下。”老板从柜台后面走出来,阿舅吾雍就拉着他直奔我们的汽车。
  “奔雅,你看看,我这辆车怎么样?”阿舅吾雍指着破旧的汽车说道。
  “这辆破车不值几个钱吧?这是红旗才多的吧?”老板看都没有多看就嫌弃地说道。
  “奔雅,你放心,我不会向你借钱抵押车,我吾雍脖子上的天珠还是值一些钱的,不至于抵押破车借钱。”说完把手伸向衣服领子内,似乎要掏出价值不菲的天珠,却半天没有掏出天珠,这让老板充满期待的眼神黯淡下去。
  我不懂得鉴赏天珠的真伪,但是我知道每次喝完酒第二天,那所谓价值连城的天珠总是会遗落在床头,甚至有时候我在床底下总会看见那颗天珠,不管什么时候,阿舅吾雍的脖子上永远不会缺少天珠。
  老板失落地要转身回到铺子里,阿舅吾雍一把抓住老板的胳膊说道:“奔雅,这是红旗才多欠我钱给我还账的车辆,你知道我吾雍从来都喜欢骑马云游四方,这铁疙瘩我根本看不上,可是才多家里也只有这东西值点钱。”话刚说完,老板疑惑地问道:“好好,问题是吾雍你到底什么意思?又不借钱,又不卖车。”
  这时候,阿舅吾雍看了看我,然后给老板说道:“你也知道,我一回到村都是老师请客,今天是时候我给老师回报一下。”说完老板看向我,脸上堆积着笑容说道:“对啊,老师每次请你买多少酒我最清楚了,算你有点良心。”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对对,奔雅你说得对啊。”阿舅吾雍拍了拍老板的胳膊,表示非常赞同,继续说道,“奔雅,你都知道老师对我的好,咱们雪域人最讲究的就是义气,我也要好好请客,这次我从果洛那边来得匆忙,一些外债也没有要上,暂时没有现金,所以想用车来换酒喝。”听完阿舅吾雍的话,我和老板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应付脑洞大开的阿舅吾雍。
  过了一会,我才回过神说道:“阿舅吾雍,你这是干吗?哪有车换酒的,再说我们也喝不了多少酒。今天还是我来请客。”我刚说完,老板也跟着说道:“我这辈子做生意,也是头一回遇见车换酒的,还有,这都没有办法估算。”老板看着阿舅吾雍摇摇头说道。
  “我吾雍只骑价值万元的骏马,这铁疙瘩没有什么价值。”说完,他就拉着老板的胳膊,走到汽车跟前说,“我也不说多少钱,你看看这辆汽车值多少瓶酒?”
  我走过去拉住阿舅吾雍,说道:“老哥,这个就算了,哪里有汽车换酒的,我请客。”他一把推开我,说:“小老弟你就别废话了,就按我说的办。”
  我们说话的时候,老板已经围着汽车转了一圈,用手拍了拍车身,打开车门看了看,说道:“虽然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但是看在老师的面子,还有就是吾雍的威信,我怎么都不能拒绝这事。”说完,用脚踢了两下轮胎。
  我拗不过阿舅吾雍,没有再说什么。我们三个这时候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不约而同走进了小卖部。
  “你们看看,我这里就这些酒了。”老板指着柜台。
  “先数数有多少瓶酒,再商量别的。”阿舅吾雍说完,就开始拿起柜台上的酒瓶。
  三十多袋青稞酒,十瓶互助大曲(可能是互助青稞酒),还有一瓶八大作坊,三瓶互助头曲,五箱据老板说至少放了两年的五星啤酒,两箱沱牌酒。这就是小卖部全部的库存。
  “这些酒换车,我们还是有点亏。”我说。
  “确实酒有点少。”老板回答。
  “没有关系,先就拿这些,等下次我们喝酒的时候,奔雅你看着再多给点。”阿舅吾雍爽快地说道。
  “完全可以,我本来不再打算进酒的,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可以适当进一点。”老板说完,开始往外搬酒。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和阿舅吾雍怎么才能把这些酒抬到学校。
  这时候,阿舅吾雍对老板说道:“奔雅,你帮忙摇动你的拖拉机,把我们送回学校,运费用下次的酒来抵。”阿舅吾雍说道。
  看着所有让他头疼的库存被我们清理,相较于往日,老板也变得豪爽起来。二话不说就回屋取拖拉机的摇把子。经过了几次的摇动之后,老板的手扶拖拉机开始缓缓起步。
  老板坐在前面,双手紧握着拖拉机把手,我和阿舅吾雍幸福地躺在美酒中间。这时候,阿舅吾雍拿起一袋青稞酒,用嘴撕开就喝了起来,顺便也给我递了一袋。等到学校宿舍的时候,我们已经喝了五六袋。
  听到拖拉机的声音,村里很多人都走出了院门。村里平时也难得来生人。老板把拖拉机熟练地停在了门口,我和阿舅吾雍摇摇晃晃下了车。
  这时周边几户人家的村民早已围了过来,我看到有几个较为熟悉的人,就说:“兄弟们,帮忙把这些东西搬到我的房子。”说完,所有人都涌向拖拉机,每个人拿了一点,一会就搬完了。这时我们也没有挽留老板,说了声感谢,老板又摇动拖拉机回去了。
  等到老板走了,村里的人也就散了。我和阿舅吾雍开始喝了起来。我们把所有过期的啤酒都放在外面,寒冷的高原是最好的冰箱。那天晚上,我把我仅剩的半个牛腿也搬了出来,对于我们来说喝酒做饭是一件很难完成的事,我们干脆把牛腿放在炉子旁边,然后取出一把盐巴,一边喝酒一边用我那把没有出鞘的藏刀削肉,一口美酒一口肉。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狗叫声慢慢消失了,当我去外面拿啤酒醒酒的时候,看见太阳已经升起。那晚上我们喝了通宵,也唱到了天亮。
  那天晚上,我和阿舅吾雍一边喝酒一边倾诉内心。当然多数时候都是他说我听。我虽有不甘,但是从未感觉生不逢时,因为生不逢时只用于那些胸怀伟大理想和才华,并拥有把理想付诸现实能力的人物。对于我这样的人,到哪里都能够活下去,就像流浪的狗,养在深宅大院,我也可以是一只威猛的藏獒,流浪世间底层的时候,我也能够找到活着的方式。那时候,如果说唯一的苦闷,对我这样年纪的人来说真的有点“肾不逢时”。
  酒喝到灵魂深处的时候,阿舅吾雍也开始变得悲观,他的迷惑、他的无助这时候显现在那张脸上。那个晚上,我开始了解了真实的阿舅吾雍。他行走在城市和草原之间,他行走在现代和传统之间,他像个游侠行走在高原大地之上,他不甘于把自由的心蜷缩在草原上的网围栏内,但是他又无法调节和找到一种能够协调好现实和传统的生活方式。
  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起来生火烧水,简单洗漱之后,每人泡了一袋方便面。
  “我们今天再喝一点,明天我就要去一趟嘎伊部落,等回来我们继续喝。”阿舅吾雍说完,边吃方便面边打开酒瓶喝了起来。
  “好的,下次回来我给你留一点。”我说道。
  “无常世间,何必想那么多,你能喝多少酒就喝,到时候再说。”阿舅吾雍说道。
  第二天早上,阿舅吾雍起来就在村旁的小道上开始等起了顺风车,严格地说,每次等的都是顺风摩托车或者顺风拖拉机。我们形成了一种默契,相遇或者离别从来不会磨叽。随时来随时走,就如同我们的人生一样,没有一段是自己能规划得来的,随遇而安,安了之后就要尽量适应或者尽量往好里过。
  等我下课后,送完学生看了一下路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阿舅吾雍已经不见了踪影。关于阿舅吾雍走后的日子并不值得书写,我和两位同事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当然我们只在周末喝酒,喝的也不多。
  记得那应该是夏季。离天最近的高原,只有冬季和秋夏季最为分明。
  一辆崭新的宗申摩托车,两个把子用染了红颜色的牛皮包裹,牛皮用传统的九眼编织法编织,长得都快要触到地上。摩托的坐垫也被仿羊毛毯装饰,毛毯上绣着吉祥的图案。摩托的后座挂着褡裢,里面装满了东西,后面货架上还绑着一个较长的仪器。
  虽然胯下没有骏马,但是阿舅吾雍的装扮依旧潇洒。头顶皮帽子,身穿黑色藏袍,腰间挂着绘有龙纹的藏刀,还挂着一个年代很久的火镰,脚上穿着棕色的靴子。两道向上弯曲的胡子和披肩的长发,彰显着康巴汉子的威严。
  在众人的簇拥下阿舅吾雍朝着我的宿舍过来,我和另一位同事走了过去。我说:“看样子,阿舅这次小小地发财了呗。”
  “哈哈,进屋再说。”阿舅吾雍的笑声感觉穿透了荒野般的村子。
  我站在门口,我的同事上前帮忙,从摩托车上取下了褡裢和那个长长的仪器。一进屋,阿舅吾雍就打开褡裢,里面装满了各类白酒,他取出那些白酒放在了桌子上,说道:“这是给你们的礼物,褡裢的另一个就不打开了,都是改天去别的地方带给心上人的礼品。”说完,朝我们笑着眨了眨眼。
  阿舅吾雍和我们喝酒很随意,有什么喝什么。他不认识汉字,所以买酒都是看瓶子,哪个瓶子好看就买哪个。这次他带了很多酒,有什么大曲酒、二锅头、青稞液、四川大曲等等,最让我佩服的就是他拿的酒一样不重复,都是一种一瓶。
  “这么多酒,不煮个肉不行啊!”阿舅吾雍说道。
  “可以可以。”说完,我就去旁边的小仓库,取出半只羊。这半只羊可是我和同事一个月的口粮。为了对得起阿舅吾雍的美酒,我也只能装一次豪横。
  每次阿舅吾雍来都像是算准了时间,都是周末。他说这是我和他的酒缘。我也很赞同。我的同事不是很喜欢喝酒,也不喜欢看书,平时除了睡觉就是睡觉。我很佩服他的睡功。
  随机打开了阿舅吾雍带来的那些五颜六色的酒,在炉火旁边显得格外的温暖。
  “阿舅吾雍,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我同事好奇地问道。
  “流浪四方。”阿舅吾雍干脆地回应。
  “你真的很厉害,哪里都能去,我很羡慕你的自由。”我同事眼神中充满了对他的佩服,和他碰了一杯。
  “心若自由,天地就会宽广,若是没有向往自由的心、勇于行动的坚韧个性,所有的希望就只会在牛羊的后面打转。”说完,阿舅吾雍拿起喝酒的龙碗,我们三个一饮而尽。
  “阿舅吾雍,你能不能说说你都去了哪里?你是怎么维持生计的?”我同事继续问道。
  “我流浪的时间太长,故事一时半会还讲不完,只能告诉你这次的一些故事。”
  在我同事期待的眼神中阿舅吾雍讲起了故事,我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真真假假,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没有人完全猜得出他在想什么,他的脸上不经意间会闪现出一丝狡诈。
  上次离开之后,他是先去了镇上,在镇上期间,国道边有一辆班车出了事故,造成了人员伤亡。在警察处理事故之后,班车的老板需要有人守几天车,要不车上的各类东西或者轮胎都要遭殃,最后只会剩下汽车骨架,如同荒野上动物的骨骸。但是由于车上死了人,镇上没有人敢晚上睡在车里。
  那天,听见在镇上学校当门卫的同村的人提起,一听要守7天、费用一晚上150元的时候,阿舅吾雍二话没有说,就接下了这份工作。阿舅吾雍的到来让车主非常高兴,额外送了两包烟。
  就这样阿舅吾雍算是挣上了此次流浪的第一桶金。后来他拿着这些钱又到了边界地区。那里自古是抢匪横行的地方。我到学校的几年前和几年后连续出现过持枪打劫的事件,当然这些故事我需要另外再告诉读者们。(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几个所谓的读者)
  在边界地区的部落里的轶事,那天晚上他讲了很多。我们又喝到了天亮。我的同事不停地向阿舅吾雍敬酒。同事敬的越多,他的故事越离谱,康巴汉子吹牛的本性暴露无遗。
  能够证明他所有故事的唯一证据就是他的美酒和带来的金属探测器。酒喝到尽兴的时候,他跑到外面取出了那长长的东西,打开包装才知道原来是金属探测器。他拿着探测器说是花了1500元购置的,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玩意。
  正当我们一脸迷惑的时候,他告诉我说:“这次我去边界的部落,那里有些人就靠这玩意发了财。”
  “我认识一个兄弟,是他们部落里解放前小头人的后代,他的爷爷奶奶把家里的项链珊瑚和佛像埋藏在了山洞里,后来他在成都做生意,知道这玩意能测出埋藏的宝贝。”说完,阿舅吾雍故作神秘,停顿片刻,看了看我们望眼欲穿的神情后,举起龙碗碰了一杯酒。
  “阿舅吾雍,你继续说完。”我的同事催促道。
  “前些年,我那兄弟就是个从老家带去土特产,又从成都带来一些日用品的小商人,现在已经成老总了。这次我过去,他已经在县城修建了宾馆,并成了什么文化人,估计和你们老师差不多,都是读书人的称谓。”说完看了看我们。
  “人家那可能是民俗学者,我们就是穷教师,不一样。”我一起喝了一碗酒。
  “对对,他好像是他们那里研究古佛像、唐卡、天珠的厉害人。”说完,阿舅吾雍自己喝了一碗酒。
  看我们没有插话,继续说道:“本来这次我没有想到会遇见他,但是在部落里我见了他。”
  就这样,他的朋友给他推荐了金属探测器。
  “那我们拿着有什么用啊,我们又没有什么可炫耀的祖先。”我的同事说道。
  “兄弟,这个你可不知道。”阿舅吾雍朝我们笑了笑,举起酒碗喝了一碗。
  “我们部落的事我最清楚了,部落里以前的富人很多东西都扔在了阿聂湖里,有些就埋在湖边。”说完得意地看了看我们。
  “那些都在湖里,这个也没有用啊!”我提醒道。
  “兄弟,以前的阿聂湖可比这个大很多,现在的湖也就是以前的半个,据说,以前捞鱼的时候就能捞出很多玩意。”
  “神山山脉的那些大龙洞里,据说不光有以前埋下的东西,还有格萨尔时候埋下的东西,更有来自天空人的东西。”说完,他又得意地整理了一下八字胡,感觉已经找到了富可敌国的财富。
  “不光这两处,还有格萨尔时期某将军的遗址,就是村里孩子经常去玩耍的那个地方,你看看那个小山坡里露出来的柱子,就是以前将军搭建帐篷用的支柱。我小时候就喜欢爬上去玩,到现在还剩着那么长的一截。”
  阿舅吾雍的话匣子打开了,继续说道:“还有就是山后面,那个通往龙宫的小湖,每到夜晚,湖面就散发五颜六色的光,直射天空。据老人们说,那个湖是无底的,有一次,一个圆形的长着无数眼睛的火球,从天降入了湖里。”
  “阿舅吾雍,有些事情是犯法的,不能私自探测寻宝。”我说道。
  “这个也对,我们不能犯法。”阿舅吾雍说道。
  我的同事很失望地说:“我们只是去湖边,或者那个龙洞试试,一不挖土,二不挖湖,就在湖边和龙洞随便转转,如果真的遇见了好东西,也交给派出所。”
  “对、对,这样很好。”阿舅吾雍附和道。
  我们继续喝着美酒,幻想着去湖边和龙洞捡到宝物。
  后来,我们去了湖边,在湖边转悠了好久,每次金属探测器发出声,我们就兴奋地挖开。那一天我们捡到了很多生锈的钉子、马掌钉和弹壳,这些弹壳估计是我们部落抗击马步芳时遗留的。
  再后来,我们专门花了一天的时间去了龙洞,经过上次的失利,这次我们的兴致远远没有上次高。我们三个人骑着摩托车,等到半山腰的时候,就只能步行。一路上我们喝着酒,等到酒喝得差不多时,也就到了龙洞的洞口。
  那是一个很大的洞,一阵阵寒风从里面吹来。
  洞口布满了烟迹,还有刻画的佛像。洞的上方有一处只能容纳一个人爬行的洞口。很久以前这里是一名瑜伽师的修行洞。
  我们依次进入洞口,一个足球场大的溶洞呈现在眼前。一条河流从远处的石洞中流出,流向了下方的无底洞中。
  岩石壁上刻画了各种图案。有鹿、棕熊、野牦牛、野狗等,都惊恐地朝着同一方向仰视着天空——天空中一颗巨大的火星降落。洞里堆积了各类动物的骸骨,还有就是大小不等的圆形石盘。
  我们拿起金属探测器时响起了刺耳的声音。我们没有任何工具,无法挖动那些岩石,只能继续在洞中闲逛。这时候阿舅吾雍干脆就扔下了探测器。
  在山洞的另一处,有很多垒砌的石块,像是祭祀台。石块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很多类似文字的图案。还有一些头顶帽子、长着尾巴的小人。这些人都双手举过头顶,好像在举行祈祷法会。
  这些栩栩如生的岩画,从色彩、技术上都比平常发现的岩画立体很多。
  我们在山洞里转悠了很久,却不敢继续深入岩洞,据说岩洞深处是龙洞,是龙升天时形成的洞穴。关于龙的故事,我们学校一位后勤的老人坚信自己年轻时遇见的就是真龙。
  “我发誓,我见过真龙升天,就在山后的龙洞。”他每次都要发誓所说并非虚言。
  “那年,我十八九岁,反正那时候我很年轻。”他说道。
  那年马匪彻底从这片草原被赶走,很多逃难的部落牧民也陆续回到了宁静的草原。
  他带上了吃的,一个人赶着几十头牦牛在龙洞不远处的地方放牧。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刚开始他以为是龙卷风,他按照从小父辈们的教育,朝着龙卷风吐了几口痰,念诵了一段莲花生大师心咒。
  可是这次的龙卷风并不像常见的那样,一阵就没有了。随着龙卷风响起了一阵阵巨大的声音,就像是夏季龙的叫声(事实上是打雷的声音)。他一动不动只能祈福本尊上师、世间护法神保佑自己。这时候,一条泛着蓝色光芒的巨龙从洞里蠕动着身躯缓缓升向天空,那条巨龙并不像画上的那样,没有犄角,更没有胡须,也没有爪子。只有尾巴上的火焰和圆形头顶上的两只巨大的眼睛。
  在他惊讶的眼神和祈祷声中,那条巨龙缓缓升向天空。他觉得在巨龙的眼睛中有个人一直看着自己。等巨龙回到天上之后,他好奇地走到了龙洞口。
  那时龙洞周围都散发着热气,但是周围的草却没有烧焦。他慢慢走过去,看了看深不见底的里面,只听见一些低吟的声音,他以为还有巨龙在睡觉,就赶紧跑回了家里。很久以后,他和几个朋友再去龙洞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而且龙洞里都是冰川。
  我和阿舅吾雍的探险远没有老人讲的那种奇遇。我们逗留了很长时间,就撤回了洞外。回去的路上我们远没有前面的那种激情。但是我同事坚信他在水里见到了一种红色的大鱼。
  再后来,我在学校的那些年,我和阿舅吾雍会不定期地喝酒,每次相遇离别都是那么的自然。没有相遇的欢喜更没有离别的愁绪。
  那年,我离开了村子,调回到了镇上的学校。我和阿舅吾雍见过一次,我请他在镇上的饭馆吃饭喝酒。他说要购置一些设备,要去牧区淘金。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再后来,我去了州上上班。那时候没有微信,只有电话。但是他的电话号基本上都是随时更换。就这样我们也就没有了联系。
  后来,有一次,我去原来的村子下乡。我跟当地的老乡问了很多他的事,但是每个人的回答都不一样。每个村民的心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阿舅吾雍存在。
  值得确定的是,从我走后,他再也没有在学校的宿舍里喝过酒。
  在众多的版本中,有些人告诉我他前些年出车祸死了。有些人说他在果洛的某个牧区深处娶了个寡妇。有些人说他因为淘金被关进了监狱。我最希望的结局是学校后勤的老人告诉我的结局。他告诉我:“我某一年去龙洞附近转悠的时候,看见阿舅吾雍骑着白马,背着叉子枪、头戴狐皮帽、身穿印度绸缎,行走在扎嘉神山的山脉。”我问为什么会这样。老人告诉说:“你离开之后,他又一次带着仪器进入了山洞,可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估计是被神山收为奴仆了。”
  这样的结局有些荒诞,但是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传奇的人就应该有个传奇的结局。在神山的召唤下,巡视着自己曾经流浪的荒野。这本就是阿舅吾雍的本性,我想也是他的希望。

作者简介:

  秋加才仁 男,藏族,青海省玉树州称多县人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玉树州红十字会秘书长、青海省作家协会九届委员会委员、玉树藏族自治州作家协会主席、玉树州第十五届政协常委委员、青海省党外知识分子联谊会会员、玉树州党外知识分子联谊会理事。《康巴文学》执行主编。已出版诗集《秋加的诗》、小说集《秋加的小说》。
 
文章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8期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