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go

久美多杰 同一首歌

作者:久美多杰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24-08-23 07:30:32 点击数:
同一首歌
久美多杰

  万物始终处在不断变化之中,有些变化很快,在还没有目睹之前就能听到消息;有些变化太慢,再怎么仔细观察也没法看清楚细节。比如一个人,从出生到衰老,要用一生的时间才能感受;比如一个村庄,从贫穷到富有,也需要经过较长一段时间才能发现。
  我曾经在青海湖畔的石乃亥草原工作过三年,那时候回一趟老家最少要两天,而且进入家门时天往往已经黑了,看不到村庄的模样。所以,每次遇到乡上放假,我就会关心假期的长短,如果只有五六天时间,我就哪儿也不去,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值班人员。有那么一年,我一次家也没有回。从石乃亥乡坐班车需要走一天才能到达县府驻地恰卜恰镇,第二天坐班车到老家的县城需要半天,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从县城到我们乡的班车,时间稍晚一点就只能等第三天上午的班车。班车走一多半路程,在尼那村下车,再步行三个小时,我就到家了。只要我找准家的方向,脚下的路肯定是正确的。
  我在尼那村的公路边下了车,看到专门来接我的二弟站在供销社门口。我不记得是怎么跟家里人取得联系通报了自己回家的日子,当时除了乡上有电话,村里人连有关电话的梦都做不起。不过,我在宗果小学上学的时候在课本上曾经见过那东西。
  二弟把我的大包小包都搬过去装入停在一边的手扶拖拉机的拖箱里,我才知道这一年家里把马车给淘汰了。
  回家的路,村里所有人,不论是骑着马(骡、驴)还是乘坐马车、拖拉机,都习惯了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摇晃。我也不例外,甚至觉得自己家的拖拉机有力量、跑得快,勇往直前更有魅力。坐在活蹦乱跳的拖箱里,我兴奋异常,想起几年前大学毕业回家的时候,也是二弟来接我,当时他驾驭的是家里的那辆马车,几个月后我参加了工作,也是他用那辆马车把我送到公路边。我还想起在更早的时候,初次到县城的民族中学上学,在一个雨后的上午,告别了奶奶的哭声和母亲的眼泪,我和村里其他几个孩子跟着父亲和其他几个人离开了家,赶着驮载我们行李的几头毛驴去学校,那次到县城,我们走了整整一天。
  时间像一本好看的图画书,被风一天一天地翻过,除了日有阴晴、月有盈亏,我感觉不到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可是走过二十年后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某个时间段的那个我,村庄更不是记忆里的那个景象——有些方面变得不好了,而有些方面变得实在太好了。应该感激的是,政府修建了乡村道路,水泥路铺到家门口了;农田水利建设使老百姓很高兴,河床被治理得有模有样;“高原美丽乡村”让农牧民的住房变得漂亮大气,村容村貌焕然一新。
  现在,村里所有人家都有汽车了。和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龄人聊天,他们不相信我至今还不会开车。但是,他们也知道我每次回家,仍然由在家的二弟负责接送。二弟从19岁开始在村里先后担任村委会主任、村党支部书记,从前年起他既是支部书记又是村委会主任,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好在我的两个侄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小汽车,在农商银行工作的三弟和从事个体经营的妹妹也较早时候就拥有了自己的车辆,我什么时候想回老家,什么时候准备离开老家,不再需要考虑二弟一个人的忙与闲。
  写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情。今年三月初,去青海湖畔进行《格萨尔》史诗及其衍生文化的田野调研,经过石乃亥草原的时候,我希望能遇到当年认识的一些人。尽管逗留的时间不长,却真的在镇上遇到了那时候比较熟悉的一位姑娘——拉珍吉特。拉珍吉特现在不是姑娘,她说她有三个女儿,一个在西宁从事演艺工作,另外两个在上大学。我认识拉珍吉特是因为在乡上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扫盲干事。在切吉村,拉珍吉特和她的兄弟姐妹都上过学,也就是说在他们家里是没有文盲的。这种情况在当时的牧区并不多见,她的父母真是不一般,思想进步,眼界开阔,能接受新事物,让子女都接受了不同程度的学校教育。切吉村里没有上过学的年轻人很羡慕地说:“有文化真好,村里识字的姑娘和小伙儿在用藏文互相写情书,我们不识字的人就成了他们的邮递员。”拉珍吉特家的另外一个特点是,全家老少嗓音都非常好,都是天生的歌者,在远近牧村很有名气。我没有听过拉珍吉特唱歌,她性格比较内敛,不是大胆泼辣的那种牧区女子。
  拉珍吉特说她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我已经老了,你也不是以前那个年轻小伙子,我差点没有认出来。遇到多年不见的人,我感到很高兴,但是看到正在老去的人,心里有一种难过和无奈……”
  我觉得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很健谈的女子,这让我们避免了互相问候之后找不到话题的尴尬。她笑的时候露出了金牙,这让我想起了那时候和同事一起去拜访过她父母好几次,吃过他们家的新鲜酸奶。就是在吃酸奶时,我发现了她的嘴里镶了金牙。
  我说:“世上可能没有不变的事物,石乃亥草原也变了,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模样。”我还想说一句“你的金牙没有变。”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拉珍吉特再三邀请我和同事去家里做客,说:“到家里坐坐,吃了饭再走吧。我们家还在原来的牧址上,各方面条件比以前好了很多,你们愿意住下来也是不成问题的。”
  因为时间太紧,还要去黑马河等其他地方,我只好说:“非常感谢你的邀请,但愿我们还能重逢,祝福你们全家!”
  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又加了微信,就应该在适当的时候联系和问候一下。这正在成为我的习惯。
  前几天,各地气温骤降,我重新穿上一个星期前才换下来的厚衣服,便想起老家的亲友和还处于冰冻期的青海湖以及湖畔的人们,于是给拉珍吉特发了一条微信问候她。下午收到她的语音回复:“这几天冬季牧场的草不够所有牲畜吃,所以把一部分牦牛转移到夏季牧场了,这里的气温特别低,作为祖祖辈辈住帐篷的牧人的后代,我已经习惯了定居房的温馨,帐篷的御寒功能太差,我们就订制了一个铁皮房,今天刚运到这里(夏季牧场)安装好了……”她拍了一段视频让我看,那画面让我吃惊不小——黑帐篷旁边有一座崭新的铁皮房,铁皮房旁边停着一辆小型货车,畜圈周围竖着几根太阳能电灯的灯柱,现代化的设施明显占据了上风。而这里,只是他们暂住的地方,顶多也就一个月吧。
  我说:“你们太厉害了,放牧条件这么好。”
  她回答:“有时候觉得生活条件和放牧条件太好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人会变得懒散,变得娇气,不想吃苦受累,一些优良的传统正在丢失,当然,也有一些正在被我们找回来……”
  我从手机的听筒里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寒冷的天气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拉珍吉特的情绪,这是草原上大多数牧人坚毅的性格。她说:“今天我给你唱一首民歌吧。”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我的微信收到了拉珍吉特在风声中唱的一首民歌。大意是:
  唱着跳着上天去,
  天上小龙要玩我也玩。
  唱着跳着上山去,
  山上野牛要玩我也玩。
  唱着跳着赶会去,
  会上同龄要玩我也玩。
  她的歌喉真是特别好,唱得特别动人。那首歌旋律也很优美,歌词内容充满了自信、愉悦、幸福感。
  怎么这么巧啊!藏历新年的初三那天,在宗果的村民文体活动中,我又听见有人唱起了拉珍吉特唱过的这首民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