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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有年 雷殇(中篇小说)

作者:赵有年 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2期 时间:2024-08-02 10:27:02 点击数:
  我的预感告诉我,马上要在我的身上发生什么事情。
  暴雨来临之前,我像往常一样躺在自己的卧室里玩手机,可我的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心里也莫名其妙地升起一阵惶惶不安来。
  其实,不是我一个人有这种预感,我的阿妈也听着天边一阵紧似一阵滚动的沉闷雷声,在烦躁不安、心神不宁着。她不停地在屋檐下来回踱步,还时不时地发出一阵叹息声。
  “唉,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呢?心慌意乱得根本安不下神来。”阿妈一会儿抬起头观看天象,一会儿来回踱步。
  “听今天这沉闷的雷声,恐怕要下一场特大的暴雨了。”她站在屋檐下自言自语道,“华钦,你阿爸在山上放羊,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闲着没事干,阿爸在山上放了一辈子的羊,积攒的经验比我们吃过的盐还多,他能出什么事啊。”我抱怨了阿妈一句,翻了个身又继续玩“王者归来”。
  “想来也是啊!”阿妈又来回踱了一阵步后,说,“你哥哥去山上赶家里那两头乳牛了,不会是他出了什么事吧?”
  “哎呀,阿妈你能不能安静一阵子啊,弄得人心惶惶的。”我烦躁地埋怨阿妈说。
  “奶奶,怕怕!”
  这时候,由嫂子陪伴着在西房里睡觉的侄子和侄女被雷声震醒后,相继从西房里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哭着跑到阿妈跟前,要求阿妈抱他们。
  嫂子也睡意朦胧地从西房里走出来,看着阿妈说:“我这阵子心里乱慌慌的,真是莫名其妙啊!”
  “快要下雨了,你去柴房里背些烧柴和干牛粪来,免得被雨水打湿,我们娘儿俩做晚饭时又点不着火。想必航钦也赶着牛回家了,阵雨过后,我们开始做晚饭吧。”阿妈边给侄子和侄女冲牛奶,边给嫂子安顿活儿。
  嫂子还没来得及转身,就传来了大门被打开的声音,随即,我哥哥航钦赶着那两头乳牛进了家门。
  “看后山上黑云压山的阵势,恐怕要下一场特大的暴雨了,真让人心慌不安啊!”哥哥拴好牛,走出牛圈时,也说出了一句充满疑虑的话。
  这时候,一道闪电从天边划过,震天动地的炸雷在半空中炸响了,震耳欲聋的雷声使得大家不寒而栗起来。嫂子背着一背篓柴火,惊慌失措地跑进大门,站在门道里瑟瑟发抖;侄子和侄女躲进阿妈的怀里,在哇哇大哭;我用手捂住耳朵静观屋外的动静。哥哥跑过去,一把从嫂子的手里接过背篓,牵着嫂子的手,拉着她跑进了家门。阿妈急忙掀开藏袍的衣袂,苫住了侄子侄女的头,用手轻轻拍着他们的脊背,安抚被特大雷声惊吓到的一双孙子。
  接着,瓢泼大雨从空中倾盆而下。刹那间,天昏地暗,整个大地都被雨声给笼罩住了。
  大雨哗哗地下着,风也在呼呼地吹,天边的炸雷声不断,好像雄狮在怒吼。风雨让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不得安宁,在狂风暴雨中疯狂地摇摆着。刹那间,院子里的雨水成了汪洋大海,集成河流从西墙脚下的水洞眼里湍急往外流淌。
  一阵后,暴雨慢慢转成了淅淅沥沥的阴雨,我们大家焦躁不安的心也渐渐放松了下来。阿妈还喃喃有声地诵读着平安经。
  这时候,哥哥的手机响了,一接到电话,哥哥忽然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航钦怎么了,是谁打来的电话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啊?”见哥哥哭嚎,阿妈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瑟瑟发抖着,问。
  “是洛桑大叔打来的电话,说阿爸被雷电击死了。”哥哥哭着说。
  “啊……”
  “阿妈……”
  阿妈发出一声高呼声后,当即晕厥了过去。嫂子和哥哥急忙跑上前去扶住她。我一时蒙住了,不知道干什么好。
  “航钦……”
  我们正在掐阿妈的人中,手忙脚乱地急救她时,叔叔踩踏着一脚泥,浑身湿漉漉地冲进了我家的大门,堂哥和婶子满脸的惊慌,也跟在叔叔的后面冲进了我家的大门,家里瞬间乱成了一团。
  “多杰卓玛和桑毛留在家里料理家务,航钦,达布,快跟我上山!”叔叔看到家里的情形,再也没多说什么,叫上哥哥和堂哥急匆匆要出门了。
  我如梦初醒,也跟着两个哥哥跑出了大门。
  “华钦,你留在家里,到时候我们给你打电话,你按我们的吩咐帮你阿妈和嫂子处理家里的事。”叔叔见我也跟着他们跑出了门,转过身来,含着满脸的哀伤命令我说。
  “阿爸……”
  我不听他的话,放声哀嚎着,直朝村庄北边的大山奔跑。几个听到消息跑来帮忙的村民阻拦住后,把我抬回了家。
  “没有可商量的,凶多吉少,我们大家分个工,留几个人在村子里办后事,其余的都上山去。”派驻我们村里来开展乡村振兴工作的第一书记石建华来到我们家,跟聚集在我家的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们简单地一商量,都准备冒着雨要上山了。
  “事已如此,你要听话,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处理。”邻居家的大叔见我也准备跟他们上山后,再次拦住我并叮嘱道。
  无奈,我只好留下来陪着阿妈她们哀嚎哭泣。
  论年龄我已到十七岁了,刚参加完高考在家里等成绩。按理来说可以独当一面,承担起拉扯家的重任了,但是,此时此刻我很迷惘,家里的顶梁柱忽然倒塌了,我如同一只无头苍蝇,突然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甚至怀疑起人生来。
  来家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了,都踩踏着泥泞的地面,或蹲或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正窃窃私语、唏嘘叹息着。
  阿爸走得太突然,这个噩耗给了我们莫大的打击,尤其带给阿妈的创伤太大,她一直在号啕大哭,时不时还会昏厥过去,弄得一家人为她担忧,姨妈和婶子时时刻刻在陪伴、安抚着她。
  傍晚时分,叔叔又回了一趟村,没来及说什么,带着村里的许多男人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他们离开后,我向堂嫂打听才知道,他们把阿爸的尸体直接抬到寺院里去了。紧接着,我在家里焦急地等待消息,可一直没等到任何的消息。我百感交集,痛苦万分。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叔叔才带着我哥哥和堂哥,以及村里的男人们回来了。来到了家门口,哥哥一头扑进阿妈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阿妈发出了一声哀嚎后又昏厥了过去,哥哥和阿妈抱头痛哭的场面招惹得家里的亲人们都放声大哭。我很茫然,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强忍着悲怆,跟着叔叔和堂哥东奔西跑,力所能及地帮他们给阿爸办丧事。
  阿爸在大山上被雷电击死后,最终连尸体都没让进家门,就直接从山上抬到寺院的火葬场里火化了。除了叔叔和哥哥,我们都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为此,我非常羡慕哥哥,他是家里的长子,有资格见到了阿爸最后一面。可我没见到哥哥有多高兴,却哭得稀里哗啦,悲痛欲绝。
  从那天起,家里变得闹心起来。突然,来了那么多既熟悉又陌生的亲戚,有的陪伴阿妈放声哭泣,有的阴沉着脸煨桑点灯,转经筒,念经祈祷,有的做丧饭招待前来奔丧的亲戚朋友,搞得我的心疼痛了好几天。
  忙碌了一个星期,前来祭奠吊唁的亲友们陆陆续续离开了。随着人们的离去,家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像地窖一样冰冷了。
  从此,阿爸真的从人间蒸发了,我再也见不到他高大伟岸的身影。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亲人的滋味,空落、思念和痛苦笼罩在家里每个人的脸上。
  我曾无数次闻到过煨桑烧焦麦面、柏叶混合型的味道,之前的每天早晨我从睡梦里醒来,第一个闻到的就是桑烟的味道。可从那一次起,我忌讳再闻到那味道了,从此我把它与死亡联系在了一起,还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底,往后余生,再闻到那味道,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
  办完阿爸的葬礼后,我突然觉得生活给了我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我不但要把它挑在自己的肩上,而且还要扛在自己的心里。每天看着阿妈痛不欲生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变得十分复杂,还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偷偷抹过好几次眼泪。
  我是家里的幺儿,阿爸健在时,我是家里的一个活神仙,整天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根本没吃过一点儿苦,甚至把自己讨不到阿妈口袋里的那几个钱,当做莫大的委屈。
  阿妈的口袋里没有多少钱,只有几个阿爸每月给她补贴家用的小钱,可我不考虑那么多,只要嘴馋了,就缠着阿妈讨要她口袋里的那点儿买菜钱。阿妈也知道我的心思,平日里省吃俭用,从大家的牙缝里挤下几个小钱来给我买零食吃。从而,打小时候起,阿妈的口袋就成了我的小“银行”。
  记得阿爸很勤劳,从不怕吃苦,就如村民们说的,只要看见家里的活儿他不惜余力,拼命往地底下钻。
  我们村是个农业村,各家各户的经济来源主要靠那几亩薄田,除了务农就靠农闲季节出门搞点儿副业来贴补家用,村子里没有几户富裕户,每家每户都过着凑凑合合的日子。
  可我们家是个例外,靠阿爸勤奋努力,治家有方,早早成了玛曲村里唯一的万元户。当然这一切归功于阿爸的勤劳和阿妈的积极配合。我们家里除了务农,阿爸还赶着一群绵羊去草山上放牧。平日里阿妈带着我哥哥在村子里务农,阿爸一个人上山放牧,养着三四百只绵羊,因此,我们家有了两个家,一个家在村子里,一个家在山上。山里的家是一顶黑帐篷,居住不固定,逐水草而居,按季节搬迁到夏季草场、秋季草场和冬季草场里,需要经常搬家。经阿爸阿妈坚守年复一年的孤苦和寂寞,吃别人无法想象的苦挣来钱,家境比村里的大多数农户殷实。
  我以为我的家会一直这样一成不变的,哪里知道“世事无常如草尖露水”。阿爸的突然离世,彻底打乱了家里的生活秩序,使得我阿妈一下子变得措手不及起来。怀着满心的悲怆办完阿爸的葬礼后,阿妈希望由已经成家立业的哥哥来扛起拉扯家庭的担子,可我和阿妈怎么也没想到,哥嫂心怀鬼胎,与嫂子娘家的人串通一气,早就盘算着要跟我们分家单过小日子。即便哥哥不同意嫂子的决定,可我固执地责怪着哥哥。
  某个中午,阿妈怀着满心的悲痛,挣扎着从土炕上坐起来,蓬头垢面地靠着横置在灶台与土炕之间的隔板,看着坐在灶膛前吃午饭的哥哥说:“航钦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悲欢离合。谁能想到厄运临头,我们家会遭受如此的灭顶之灾啊!可我们也不能一味地沉湎在痛苦中,家中里里外外都需要你我去打理。俗话说,父业子承,你作为家里的长子,往后就要承担起拉扯这个家的重任了。”
  “我也很想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可我确实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啊!”原来,哥哥也像我一样,一直在阿爸阿妈的呵护下长大,也找不到个突破重围的办法。
  “当务之急,你要上山去放羊,这些天由你的堂弟达布帮我们家上山去放牧,我们不能总这样麻烦人家,羊场里的那一群绵羊可是我们家的镇家之宝啊!我们家一直在靠那群羊生活。”
  “好啊,阿妈,你竟然这么看重我们,那你就把家里的财权都交给我们来管理吧。”这时候,嫂子说出了一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话。
  “多杰卓玛,你们可不能这样做啊,你阿爸的尸骨还未寒呢,你们起外心,争抢家产是不道德的啊!”阿妈立刻识破了嫂子的阴谋,听到她的弦外之音后,开导哥哥嫂子说,“俗话说,两头尖的针不能缝衣,三心二意的人一事无成。困难面前我们一家人要抱团取暖,劲往一处使,力往一块儿出,要撑起这个家,否则,村民们会笑话死我们的。”
  “华钦已经高中毕业,也老大不小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嫂子非但不收敛,反而坦然自若地怼阿妈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和航钦还要抚养我们自己的两个孩子呢,我们可没能力继续供他上大学。”
  “看来你们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啊。”阿妈痛苦地闭眼静默了良久后,开口对着哥哥说,“航钦,这也是你的主意吗?”
  哥哥不说话,双手环抱着,低头坐在灶膛前叹息起来。
  “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
  “住口!”阿妈痛苦地呵斥住嫂子,用火冒三丈的目光瞪着哥哥说,“航钦,我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你拉扯成了人,你可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啊!现在我们家到了最困难的时刻,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可不能丢下我们母子不管啊。”
  “啊……”哥哥听了阿妈的话,突然咆哮了一声后,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好了。实不相瞒,自从有了第二个孩子之后,多杰卓玛一直在逼迫我分家单过,加上我老岳父的撺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现在没时间谈论这些事了,你明天必须到山上的羊场里去放牧,天塌下来都由我来顶着。”阿妈斩钉截铁地对哥哥说。
  “知道了。”
  哥哥允诺了阿妈,可嫂子却不答应,对着哥哥厉声高吼道:“航钦,你要想好这样做的后果啊,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
  “家里已经成这样了。”哥哥怯懦地看着嫂子,带着哀求的神情说,“非常时刻,我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可我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啊。”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啊,你前脚上山,我后脚就要回我娘家里去。”嫂子丝毫不留情面。我也相信嫂子能做到,因为她嫁到我们家五六年了,几乎动不动就会跑到娘家里去,回娘家成了她的专利。
  “航钦,你是个男人,这个时候你得要拿出男子汉的魄力来。”阿妈带着哀求鼓励哥哥说,“作为一家之主,你要像公鸡上架一样朝上看,不要像小猫下楼梯那样朝下看啊。从今往后,这个家何去何从,就看你的了。”
  看到阿妈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生绞痛,觉得哥哥和嫂子应该无条件地听从阿妈的话才对,没必要死乞白赖地央求哥嫂。但我也不知道对他们说什么为好。也第一次感觉到亲人之间存在的隔阂和冷漠,曾天真地认为家里人都亲密无间、心无旁骛的。可那天我突然发现事实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纯朴,亲人之间也有隔阂,暗藏着杀机。
  “阿妈,我已经长大了,家里的事由我来承担,您就满足了哥哥嫂嫂的心愿,让他们分家过他们的小日子去吧。”我置气地说,“牛不想吃水,强摁牛犄角是没有用的。”
  “唉,我的小憨头哟,你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些啊!”阿妈看着我又抹了一把眼泪,说,“他们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放出门去就行的啊,还需要批地皮、打庄廓、盖房子,仅仅这点事儿就有许多程序要走的哟。”
  阿妈泪如泉涌,阿爸的突然离世本来就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平日里温顺乖巧的大儿子两口子给她演这么一出戏。事发突然,阿妈根本无法接受哥嫂的无理取闹。
  “阿妈,您想多了,我们不打算留在村子里盖房子,你只要给我们钱,我们要去城里买楼房住。”嫂子不知廉耻地说,“当初我嫁到你们家来时,阿爸答应过我的,将来就在城里买房子,让您的孙子和孙女去城里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
  “你们没有在做白日梦吧?”阿妈听了嫂子的话,惊愕地睁大眼睛,盯着哥嫂说,“去城里买房子需要几麻袋钱啊?我们一个普通老百姓家里哪来那么多钱呢?”
  “多杰卓玛,你不要得尺进寸,更不要再想入非非,我已经听不下去了,也对你的想法感到羞愧难当了。”哥哥阻止嫂子说,“你想闹就闹吧,我现在就要上山去了。”
  说完话,哥哥就要起身准备出门了。嫂子也不罢休,起来一把抱住哥哥的大腿说:“你个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渣男,我要跟你拼命了。”
  嫂子一闹,惊吓到了年幼的侄子和侄女,都放声哇哇大哭了起来。
  “造孽哟,我不知道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今世要遭如此沉重的报应啊!”阿妈也放声哭了起来,一时,家里变得鸡犬不宁了。
  我也没有了主意,就想到了叔叔,于是就去找叔叔来解决我们家的棘手问题。
  “我早就提醒过你阿爸,仁科夫妇很势利,在那么个家庭里怎么会教育出一个好女儿来呢?怎么样啊,我的话应验了吧?”叔叔得知了我的来意后,开始埋怨起我那已亡故的阿爸来。
  叔叔的脸上明显带着憔悴,也难怪,前一天他刚办完阿爸的丧事,作为阿爸的亲弟弟,为阿爸的事他的确投入了全部精力,加上失去亲人带给他的打击也不小,使得他心力交瘁。见他苍老忧郁的神情,在我的心头上又涌起了一阵伤心和难过。
  “我还等着航钦去上山替换达布回家来呢,眼看着地里的庄稼快要收割了,再不能耽搁啊!可他倒好,没有一点儿同情心,非但不为离世的亲人感到伤心难过,反而折腾着要分家了。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埋怨归埋怨,得知我们家又出了事,他还是披着褂子经过村道急忙往我们家赶去。在经过村庄边的庄稼地时他又埋怨道。
  “叔叔,你去我们家看看吧,我想家里的事比较棘手,一两下解决不了的。”走到半路上,我突然下定决心要上山去,即便我从来没放过羊,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接受事实,勇敢地面对现实,为那个支离破碎的家承担一份责任了。
  “你行吗?”叔叔听了我的话,怀疑地望着我,问。
  “那又怎么办呢?”我有点儿委屈,眼角流着泪,哽咽道。
  “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好。你长大了,也该为你们家承担一份责任了。”叔叔望着我稚嫩的脸,也哽咽道。
  “您给我阿妈说一声,我就不去家里凑热闹了。”说着我转身向山上走去。
  “你还是让你堂哥在牧场里多陪你两天吧,他给你多少传授点儿放牧的技能。”叔叔站在巷道口,看着我单薄瘦弱的背影叮嘱道。
  “知道了。”我答应着,眼泪却不听使唤地从我的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傍晚时分,我走上了山。走近圈窝子时,远远地看到我家的羊群在离圈窝子不远的山梁上吃草,可面朝山下,察觉羊群慢慢下山了。
  “华钦,你怎么来羊场了啊?航钦呢?”
  在山上放羊的堂哥达布站在山顶上大声吆喝着问我。
  “阿吾,家里的事还没有处理完,只好我来替换你了。”我仰头朝站在山顶上的堂哥高声说。
  “你先进屋烧一壶茶吧,我下山了再聊。”堂哥高声吆喝着说,他的原声有点儿含糊不清,可传来的回声却很嘹亮。
  “知道了。”
  我低声答应着走进了黑帐篷。
  走进帐篷的瞬间,我一下子嗅到了阿爸的味道,那股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扑面而来后,阿爸的音容笑貌又闯进我的记忆中来。我鼻子一酸,眼泪又不听话地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趁黑帐篷里没人,我放声大哭了一场。但我不敢怠慢,边哭泣边烧火熬茶。
  我小时候跟着阿妈常来羊场跟阿爸团聚,虽然不曾动手做过家务活,但我也见过阿爸阿妈烧火做饭的情景,就回忆着脑子里残存的记忆,模仿着他们烧火熬茶,可火没有点着,却在帐篷里熏了一屋子浓烟,也恰到好处地掩盖住了我因为哭泣而留下的痕迹。
  “你没把帐篷点着吧?”
  不知过了多久,堂哥揭开黑帐篷的门帘,站在帐篷门外看着被烟雾笼罩的我问。
  之后,他钻进烟雾弥漫的黑帐篷,蹲在灶膛前,扒拉了两下柴火,填进灶膛里的牛粪好像很听他的话,噗的一声燃烧了起来。
  “你哥呢?”
  等帐篷里的烟雾散去后,堂哥边熬茶边问我。
  “家里又出了点事,我叫叔叔去处理了。”我窃窃私语般地回答堂哥。
  “又出什么事了啊?”堂哥愕然,盯着我问。
  “嫂子想跟我们分家了。”
  “天地良心,她还有没有点儿人性啊?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岂有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的道理吗?”
  堂哥愤愤不平。
  我没说话,怕再说下去自己又要落泪了,说句心里话,我内心的失落感越来越强烈了。
  “你行不行啊?”堂哥怀疑地看着我,问。
  “不行也得行啊。”我无奈地说。
  “关却松宝谦(祈祷语,相当于愿佛保佑)!”堂哥感到无可奈何了。
  “快要割庄稼了,家里人手不够,暂时我顶着吧。”我安慰堂哥说。
  堂哥不说话,却捂着脸抽泣了起来。我坐在灶膛前沉默不语,内心却翻江倒海。
  “你也要学着坚强起来,人最终还要靠自己生活的,大伯在世的时候,看不得你受苦,可娘老子不会陪我们一辈子的。”堂哥哽咽着安慰我。
  ……
  “考上大学了吗?”堂哥突然想起我的升学问题。
  “上分数线了,可我准备要放弃了。”
  “你可不能放弃学业,这也是大伯生前的愿望,你无论如何要完成他的心愿不可啊!”堂哥表情复杂地看着我说。
  “从他丢下我的那一刻起,也决定了我的人生路,已经不是我想不想去上学的问题,而是命运阻拦了我通往梦想的道路。”我第一次向别人袒露内心的真实想法。
  “看看吧,有学问就不一样,说话文绉绉的,就是比我们强,将来你一定会比我们有出息的。”堂哥羡慕我,“大伯走得太突然,给我们造成了莫大的损失,不过你也不要绝望,我们会想到两全的办法来的。”
  “哥哥,茶熬好了,你喝了茶就回去吧,太阳快落山了,我上山去把羊群赶下来。”我催促堂哥回家。
  “哎呀,把你一个人留在山上放牧我确实有点儿不放心啊,因为你没有放牧的经验,可你哥哥在关键时候掉链子,这可怎么好呢?”堂哥突然为难起来。
  “没事的,哥哥,凡事都有第一次,我慢慢学习吧。”
  “你想得太简单了,不过也只能这样了。我给你说啊,夏季的天气变化多端,你上山放牧时要多留意天气的变化啊。遇上天晴的日子,你可以把羊群赶到高山上放牧,山上凉爽,羊群适应在高山上吃草。如果下雨天,尤其是下暴雨时,你要把羊群赶到平滩上去放牧,千万不要把它们赶到山沟沟里去啊。下雨天容易发浑水,小心沟道里淌出浑水冲走羊群啊。绵羊还好,那些胆小的山羊,遇到大暴雨就会跑到山崖或沟道里避雨的。”堂哥简要给我传授了些放牧的经验,“噢,还有明天你要早起啊,把羊群赶到巴曲河边饮水,太阳出来之后就要把羊群赶到山上去。晚上睡觉不能睡得太死了,留意狼闯进羊圈里去。”
  “知道了,你赶快下山去吧,不然天黑后不好走山路的。”
  “唉,我对你不放心,我还是留下来吧。”
  “不行,现在家里更需要你,一年的庄稼两年的苦,庄稼熟了,你得下山去收割小麦,如果遇到一场冰雹可惨了。”我不停地催促堂哥下山。
  “我还是给洛桑大叔打个电话,让他晚上过来陪陪你吧,他是个老牧人,会帮到你忙的。”堂哥挖空心思在想办法。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慢慢来吧,靠人不如靠己,这样下去怎么行啊,今天靠人帮忙,那么明天怎么办呢?还有后天、大后天啊。”我强露笑容劝解堂哥说,“日子多得像树叶,总不能靠别人来完成吧。”
  “唉,有人照看总会好一点的,你先上山去赶羊,我来想办法。”堂哥还是不放心,我也没办法,只好上山赶羊去了。
  等我把羊群赶下山时,堂哥已经下山了,因此,我心里踏实多了。毕竟在给阿爸办丧事期间,他帮我家来山上放了六七天羊,再继续让他留在牧场里帮我们家放牧我心里过意不去的。等羊群都进了羊圈,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心里有伤心事,也不想去干别的事,就坐在灶膛前卖呆。
  也不知道哥哥和嫂子能不能真的跟我们分家,即便他们已经说开了,我也不强求他们跟我和阿妈一起生活下去。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放弃上大学,跟阿妈上山放牧,继承起阿爸留下的这份家业,也会养活我们娘儿俩的。
  自从阿爸离世后,我的脑子里突然有了许多想法。这些事情阿爸在世时我根本没想过,觉得这一切跟我沾不到边,都是由阿爸阿妈考虑的事,轮不到我。但是,今非昔比,我突然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说句心里话,起初我想依赖哥哥的,可我还没靠到他的肩膀,发现那面墙也突然坍塌了。
  第一次领悟到人间冷暖,我也体会到了人世间的残酷,想必这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吧。
  想到阿爸在世时的温暖,我更加想念阿爸了。环顾四周,黑帐篷里全是阿爸的影子。土炕上那床被褥,常常穿在阿爸身上的那件朱红色的褂子,锅台上凌乱不堪的锅碗瓢盆,挂在帐杆上的那串念珠,还有那顶黯淡的毡帽,看着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遗物,觉得阿爸就坐在我的对面,满含着慈祥的笑容在跟我说话。
  “华钦,从今晚起由你住羊场啊?”突然,洛桑大叔掀开门帘走进了黑帐篷,说,“黑咕隆咚的,怎么不点灯啊?”
  “洛桑大叔,我准备睡觉呢。”我搪塞道。
  “你还没吃饭吧,我一直没看到你家的烟囱里冒烟。”
  说完话,他打着手电筒,摁亮了太阳能灯,并把一个饭钵放在了灶台上,说,“喏,我给你带来了点饭,你快把它吃了吧。”
  “大叔,太麻烦您了,我吃不下去。”说着,我叹息了一声。
  “可怜见儿的,大叔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不过你也要想开点,人一辈子要遭的苦难多着呢。不是有句俗话说‘河水有九十九道弯,人一生要经历九十九道难’吗?世事无常如草尖露珠。凡事要想开点啊。”洛桑大叔娓娓道来,安慰我。
  说句心里话,他一来我家的帐篷,我那颗悬着的心一下子放松了,困意袭来,我沉沉入睡了。因为,之前家里办丧事,连着熬了几天夜,欠了许多的瞌睡,为此,接下来洛桑大叔说了些什么人生哲理,我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第二天早晨,我赶着羊群去巴曲河边饮水,再把羊群赶到牧场时,发现哥哥也来到了牧场。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跟我们分家单过的吗?”一见到哥哥我就怒怼他。
  “难道你也在责怪我吗?”哥哥恶狠狠地瞪着我说。
  “我想好了,绝不拖你们的后腿。”我也不饶哥哥,说,“昨天事发突然,我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静下心来细细品味了一下嫂子说的话,好像我成了你们的累赘。你们想多了啊,你我只是一母生下的同胞兄弟,自始至终我不欠你什么。这些年来,我是一直在吃爸妈的饭长大,而没吃过你们夫妻的一碗饭。你作为家里的长子还有幸见到了阿爸的最后一面,我连去火葬场的资格都没有,可阿爸一走你就是这样对待我和阿妈的啊?”
  “弟弟,你还没成家,不知道成家后的烦恼啊。”哥哥苦恼地抱着头,开始哭着对我说,“结婚不久,你嫂子和我老岳父就撺掇我,分家单过。可我不想离开你们,一直跟他们父女斗智斗勇,你不会理解我夹在他们中间过得有多憋屈的。”
  见哥哥哭得很伤心,我的心也碎了。
  “阿爸死得好惨,被雷击中后半个身体都给烧焦了,这些天我一闭上眼睛闪现在我眼前的都是阿爸惨不忍睹的样子。”哥哥泣不成声,“不让你去火葬场不是你没有资格,而是我担心你从痛苦的阴影中走不出来。我倒希望那天见到阿爸尸体的是你而不是我,如是那样倒还减轻了我一分压力。老天对我不公,有谁能理解我心中的苦恼啊?阿爸,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们独自一个人走了呢?你为什么让我背负这么沉重的压力啊?”
  哥哥招惹得我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哥哥,对不起,我至今在阿爸阿妈的呵护下生活,只知道享乐,并不知道生活的复杂性。”我哽咽着对哥哥说,“这几天我懂了许多道理,发现你过得也不容易。从今往后你好好去跟嫂嫂和侄子侄女们生活,我来照顾阿妈,不想再给你们添加任何麻烦了。”
  “屁话,你不去上大学,对得起阿爸生前的那片苦心吗?你好好给我去上学!家里的事不用你管,都由我来担着。”哥哥突然止住哭声,用双手揩拭着脸上的泪水对我说,“阿爸走了,接下来这个家就靠你和我来支撑了。”
  “那嫂子能答应吗?”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哥哥说。
  “你我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跟我没关系呢?”我也停止哭泣,看着哥哥说,“昨天叔叔来家里怎么处理的啊?”
  “叔叔批评了我们几句,多杰卓玛就丢下两个孩子又回娘家去了。”
  “她身戴重孝,也不避讳?”
  “给阿爸办理丧事时,我老岳父来过我们家,他们父女肯定又在私下里见过面。我知道他一来我们家准不会有好事的。”哥哥故装轻松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你说得倒轻巧,可侄儿和侄女怎么办啊?”
  “这或许就是他们的宿命吧!遇到这样一个阿妈和姥爷,他们还有好命运吗?接下来两个孩子就跟阿妈生活了。”
  “你还是回家去吧,牧场里有我就行了,家里比这里更需要你。”我开始催哥哥下山了,“再说马上要割庄稼了,我也不会割庄稼,就留在牧场里放羊。你下山收割庄稼去吧,还有这七七四十九天里,你要邀请亲朋好友来家里,给亡人念超度经,家里比我更需要你。”
  “牧场里的这群羊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你回家去雇一台收割机,把手扶拖拉机开到地边,把麦子拉到家就行。”哥哥不肯回家,或许还是不放心我留在牧场里的吧。
  “我也不是偷懒,放牧比务农轻松些,我能吃得消的。”我决意要留在牧场里锻炼。
  于是,哥哥拿我没办法,就打电话跟阿妈商量了很久,最后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后,哥哥只好丢下我下山了。
  几天后,邮递员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要送我的录取通知书,我被西南民族大学录取了。来者是客,选不选择去上大学完全是我个人的事,可不能怠慢人家邮递员啊。于是,我打电话给哥哥,让他帮我接待邮递员,履行所要进行的程序。
  邮递员不知道我们家戴孝,就按程序来到我们家的大门口放了爆竹,爆竹声惊动了小小的村庄,刹那间,上玛曲村的村民们都得知了我被西南民族大学录取的事,亲朋好友们又带着礼物来我们家祝贺我高中。
  唉,真是悲喜交加啊!短短几天中,我们家办理了丧事,又迎来了喜事,让我亲身经历了人世间的大喜大悲。但是悲剧大于喜事,因为阿爸不幸身亡,我们家的顶梁柱坍塌了,我依旧要靠阿妈口袋里的钱生活,可她口袋里的钱还要维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哪有我展翅飞翔、遨游知识海洋的机会啊!接下来,只能收起书本,收敛起希望,跟着阿妈在家务农、上山放牧,靠我的一双手要鼓起阿妈的钱袋子了。
  思念到久远,就会变成憎恨,这是人生的规律。一个人占据另一个人的情感过多,过度释放感情的一方就憎恨起使他倾注感情的人,尽管是你心甘情愿付出情感代价的。
  我过度思念阿爸,有时候还是憎恨起他来。我起初想不通他那么大一个人,怎么就被雷给击中了呢?只因为他的非正常死亡,村子里那些对我们家有成见的人有了可乘之机,就拿阿爸的死因来嚼舌根子,都搬出阿爸干了什么缺德事或因果报应来了。这不但伤人感情,还让家里人很伤心。
  即便我知道雷击的知识,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幸还是落到我家头上来了。悲哉哀哉,一定是阿爸避雷方法不得当而导致。我询问目睹阿爸遭雷击瞬间的见证人——洛桑大叔后,更确定阿爸遭雷击的原因。据洛桑大叔说,就在阿爸被雷击中之前,我们家羊群里的山羊遭到冰雹袭击,冲到山崖下避雨,阿爸担心羊群被暴雨引发的山洪给冲走,就起身准备跑过去阻拦向山崖冲跑的山羊。当他刚跑到长在山顶上的那几棵大松树底下时,突然闪射出一道强烈的闪电,而后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雷击中其中一棵最大的松树,阿爸倒地的瞬间,那棵大松树也被劈成两半,轰然倒地了。
  这就是典型的避雷措施不当而造成的悲剧,可百口莫辩,即便我有簸箕大的嘴也跟村民们说不清楚。除了用村民们愚昧无知来安慰自己之外,也拿他们没办法了。我用这种想法来自慰,可我阿妈就不一样,她听了村民们口口相传的恶毒传言后,感到莫大的痛苦,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有一天傍晚,我把羊群托付给洛桑大叔照看,回家取口粮。这是阿爸去世后我第一次见到阿妈。她头发苍白,双眼下沉,两颧凸出,身体佝偻,俨然变成了一个老太婆。
  “华钦,阿妈无能,让你受苦了。”阿妈也是阿爸去世后第一次见到我,她用那双粗糙不堪的手抚摸着我被烈日暴晒得脱了皮的脸颊、结了血痂的干裂嘴唇,哭泣道。
  “没事的,也不觉得放牧有多苦啊。”我躲避着阿妈那双布满悲伤的眼睛,故装坚强地说。
  “这可不是长久之计,你不能放弃学业,一定要去上大学啊!否则,你阿爸会死不瞑目的。”阿妈劝我不能放弃学业。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现在我们家都成这样了,我还有去上大学的余地吗?”我反驳阿妈说,“此一时,彼一时。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吧。”
  “不不不,你阿爸的去世已经给村民们留下了话柄,你一定要去上大学,给这个家,也给我争口气啊!”阿妈央求我说。
  “佛祖难调众人口。他们爱嚼舌根,就让他们说去吧。”我边喝茶边劝阿妈说,“我们想怎么去把嫂子叫来,让哥哥一家人团圆,和和睦睦地生活下去,这才是真办法。”
  “贫困之家百事哀啊!”一提到家里最棘手的事,阿妈又埋怨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真的力不从心啦。”
  “就和哥哥分家吧。”我斩钉截铁地说,“这条路早晚要走的,何必往后退呢?”
  “可现在家里的条件不允许啊?”阿妈无可奈何地说。
  “家里究竟有多少存款?”
  “你想干什么啊?”阿妈愕然。
  “勇敢面对吧,拖延下去,只给大家增添不愉快。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经常受痛苦的折磨,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早解决早解脱。”
  “你怎么突然变得像你阿爸了呢?”阿妈盯着我,说。
  “生活所迫吧。这些天我反复考虑了许多事情,现在我们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我始终低头看着灶膛里噼啪作响燃烧的硬柴,对阿妈说,“从今天起我要靠自己的能力生活,养活我们娘儿俩,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
  “儿啊,你这么考虑问题,阿妈很高兴。”阿妈抹着眼泪对我说,“可是你嫂子的要求也太苛刻了,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啊,一个普通老百姓家哪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啊?”
  “我们把大家叫来,当面锣对面鼓地把家底亮出来,何去何从就让他们自己选择。”我惆怅了一下之后,继续对阿妈说,“事事都有个度,她一个人说了不算数。”
  “她说要是不满足她的要求,她就要和你哥哥离婚呢。”阿妈担忧道。
  “不看佛面看僧面。她不会有那个本事的,虎毒不食子,她是两个孩子的阿妈啊。”
  “这或许是个好办法,到时候我们邀请来我们村搞乡村振兴的第一书记和村党支部书记,还要叫来你叔叔,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得干干脆脆、明明白白。”
  阿妈同意了我的意见和建议。
  那天早晨,我去山上放牧时,天空晴朗,骄阳似火,一片蔚蓝。又是一个好天气。
  自从阿爸去世后,我再去山上放羊的途中,每当经过山顶上那几棵被雷击碎的松树时,看到叔叔上山拉的那几条经幡,我内心五味杂陈,思绪万千。于是,每天上山前,我总是捎带些糌粑面和柏树枝,上了山经过那几棵松树底下时,捡些干柴跟柏树枝一起点燃,煨点儿擦色(煨桑),席地坐在大树下回忆一阵子阿爸生前的点滴往事,再跟着羊群到更高的山顶上去。
  羊群走得飞快,像天边流动的云彩,一转眼爬到了更高的山坡。我也不敢怠慢,万一大山上有狼埋伏就惨了,我不想再给家里造成损失,给亲人们增加更多的心理压力,于是就放快脚步顺着羊肠小道攀援而上。
  清晨,大山里很寂静。除了忽隐忽现地传来对面山架上洛桑大叔或赶羊而发出的几声吆喝声,或含糊不清地吟唱拉伊音外,传入我耳际的只有呼呼的风声,隐没在草丛里的百灵、麻雀、喜鹊和乌鸦等鸟儿和忽远忽近飘来的羊群的叫声了。
  我的身上已经褪去了稚嫩的学生气,俨然变成了一个老到的牧羊人。身穿一套褪了色的灰蓝色运动服,脚穿一双沾满牛羊粪的运动鞋,头戴一顶硕大的遮阳帽,身后背着双肩旅行包和大水壶,包里装着干粮、糌粑、火腿肠、榨菜和饼干,以及望远镜和雨衣。那张原本稚嫩帅气的脸被太阳强烈的紫外线破坏得面目全非了,脸皮脱皮,嘴边干裂起泡,成为了一名地地道道的牧羊人。
  “华钦,注意天气预报,今天下午有雷暴雨,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把羊群赶到高山上去放牧。”
  我费老劲爬山追赶提前上了大山的羊群,正喘气咻咻地爬山时,手机的铃声响了,打开微信后就听到了哥哥发来的语音。
  “知道了,今天轮到我们家割庄稼了吗?还有,嫂子回来了没有啊?”听完哥哥的语音,我也回复了一声。
  “没有呢,你只管好羊群,至于其他你都别管,我要忙了。”
  我没再给哥哥发留言,加快脚步登山了。
  等我赶上羊群的时候,羊群已经找到了丰茂的牧草,在安静地埋头吃草。但是我已经气喘吁吁的,口干舌燥,嗓子里在冒烟,于是,我找了一个视线好还能吹来凉风的山丘坐了下来,打开水壶倒了一杯水,一连咽下了几杯温开水后,才解了乏。
  羊儿们在吃草,耳畔不断传来由羊群啃食牧草而发出的如同降下霏霏细雨般的沙沙声。尤其是静静地躺在离羊群很近的地皮上,闭目静听,更觉得草原上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让人浮想联翩。
  我一时无事可干,坐在山顶上俯瞰山脚下的村庄。村庄犹如近距离看到的蚂蚁窝,听不到山脚下的声音,行走在田间地头的村民和车辆,宛如蚂蚁穴旁游走的蚂蚁一样渺小。无聊极了。我或躺或坐或趴在草地上翻来覆去看抖音、玩游戏来打发枯燥而又漫长的日子。
  到了10点左右,气温开始上升了。太阳像一个火球,照着层层叠叠的山峦。大地像蒸笼一样,热得使人喘不过气,站在山梁上迎面吹来的风中也夹裹着热气。蚱蜢突然变多了,多得像草叶,在牧草丛中发出微弱而嘈杂的鸣声。绵羊们无法吃草,或三五成群地扎着堆,头朝里腚朝外,喘气咻咻地纳凉;或四平八稳地卧在地上,摇头摆尾,驱赶落在身上或脸上的蚊蝇。
  我在阴坡里找了一片茂密的素日(灌木),用毯子搭了个凉棚,躺在凉棚下面乘凉,居然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轰隆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雷声给吵醒了。
  我翻起身坐在素日丛中观看天象,发现漫天乌云密布,山顶变得一片铁青。浓密的乌云覆盖着大地,仿佛用一床硕大的棉被盖罩住了苍茫大地。闷雷在天边滚动,云层里开始闪烁起了一道道火蛇。
  天快要下雨了。我立刻起身收拾好东西,背起背包,用吾尔朵(投石器)抛打,收拢起了那些炎热过后,散落在草山上吃草的羊群,急忙向山脚下的平坦处赶。
  开始吹起了大风。风吹云动,乌云从山顶涌动翻滚,迅速地向山脚下蔓延。
  当我赶着羊群下山时,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从密布的云层里闪射下来,雷声咔嚓嚓、咔嚓嚓地在我的头顶炸响。羊群仿佛觉察到了危险,宛如在地面上流动的白云,在我的催促下像风一般向山脚下奔跑。我追赶着羊群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梁,再翻过一架山,经过那片茂密的灌木林,就到平坦地了。雷声也没有消停,炸雷一声紧跟一声地向我砸来,风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雨星子,斜斜飘下来打在了我的脸颊上。
  咔嚓嚓……
  轰隆隆……
  雷声在滚动,闪电在飞射,暴风雨从山顶飘来,变成瓢泼大雨,夹杂着豌豆大小的冰雹从高空中砸了下来。我立刻穿上雨衣,准备阻拦四下里窜逃的羊群。
  说时迟那时快。等乌云压城,整个天地变成灰暗一片后,冰雹从空中砸下来的瞬间,羊群中一阵躁动后,绵羊们立刻归集起来,一个挨着一个扎堆成了一个大圆球,头朝里腚朝外,安静地躲避起大雨来。山羊们慌了,那只长有硕大犄角的领头羊带领着山羊们准备向附近的沟壑里奔跑。我往吾尔朵里投放了一块石子,透过密密麻麻的雨帘,瞄准那只头羊,举起吾尔朵使劲在头顶上旋转了几下后把石头投抛了出去。投掷出去的石头不偏不倚端端打在了那只领头羊的犄角上,使得它就地打起了转儿。其他山羊听到吾尔朵的声音,转头向羊群跑过去,插进绵羊的队伍中躲起了雨。
  于是,我也披着雨衣,手里捏着一截柽柳,蹲坐在草滩上安静地等待凶猛的雷阵雨快快结束。
  昏天黑地的雷阵雨下了不到二十分钟,从山沟里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响,开始奔淌出了像一条条恶龙一般汹涌的洪水来。
  与此同时,浓密的乌云被风吹走,雨过天晴,湛蓝的天空中闪现出了一道彩虹,大地变得湿漉油亮,空气显得清爽凉快。
  秋收结束后,哥哥立刻上山来替换我了。
  “你赶快去把嫂子叫回来,我们好好谈谈,和和气气地把家分了吧。”我得知了哥哥的来意后,好言劝哥哥说。
  “什么也别说了,你好好听话,乖乖上你的大学去。”哥哥态度强硬,“这些事不是由你来考虑的,至于分家,等你大学毕业后再说吧。”
  “问题是,不分家嫂子要和你离婚的。”我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离婚了对你们两个大人或许是个解脱,可对达瓦和本措不公平。两个孩子是无辜的,你们犯下的错误,凭什么他们要替你们承担痛苦呢?”
  “有些事是我们自己驾驭不了的,与其抱怨生活,不如把一切交给时间吧。”没想到哥哥会说出这么一句富含哲理的话来,“不要担心,只要有我,他们不会受苦受难的。你的学业也不会荒废的。”
  “我已经想好了……”
  “现在你我更需要好好配合。僵持或固执,只能成为你我的绊脚石。”哥哥打断我的话,说,“成功与失败之间只有一念之差。比起光明前途带来的喜悦,半途中遇到的挫折算不了什么。”
  ……
  “你回去吧,回到家里好好反思一下。”哥哥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就走出黑帐篷,上草山看护羊群去了。
  哥哥既然来到了牧场,我们两个人都不能留在牧场里放羊,家里还需要人呢,于是,我决定下山回村。
  从山上的牧场回村庄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羊肠小道,是条捷径,路况崎岖不平,但是能早点儿到家;一条是公路,有点儿绕,可路况平展,但要经过嫂子的村庄。
  嫂子那么一闹,我对她的好感全无,听了哥哥的诉说后,我更不想见到哥哥的岳父。昨夜,洛桑大叔来我家的帐篷里聊天时,提到了嫂子,我也得知她目前的处境。嫂子的嫂子非常反感她常年住在娘家,就给她使脸色看,还跟嫂子大闹了一场。我又觉得她夹在中间很为难,劝哥哥去接她回家,哥哥也早已对她感到失望,无论如何也不去她娘家接她,如不是考虑两个孩子,他下定决心要跟她离婚了。我苦恼万分,左右权衡之后,觉得为了我不能破裂掉哥哥的家庭。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兄弟分家是早晚的事,我应该欣然接受事实,早点儿跟哥哥分家,利大于弊,兄弟还能和睦。所以,我决定经公路回家,兴许还能见到嫂子,单独跟她谈谈,或许嫂子还会回心转意,回家跟哥哥好好过日子呢。
  下了山,经过弯弯曲曲的山路,穿过那条深邃的沟壑,上下玛曲村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绿树掩映红瓦白墙的村庄。村庄周边一片金黄,黄澄澄的小麦低垂着沉甸甸的麦穗,在微风中起伏着波浪,一台台收割机等大型农机钻进茂密的庄稼地里收割着麦子,好一番秋收的忙碌景象。
  我坐在沟口的一块大石头上,俯瞰了好一阵村民们农忙的情景,就顺着那条水泥路走下了山,经过下玛曲村村民栽种在沙丘里的那一大片树林,沿着庄稼地徒步行走。
  “华钦,去羊场了吗?进村到家里喝碗茶再走吧。”一路上,下村忙碌收割麦子的村民,都热情地邀请我到他们家里做客。
  上下村里的人互相都熟悉,再加上我刚刚失去了亲人,善良的乡亲们同情我而为之。我婉言谢绝了他们,边走边留意嫂子的娘家人。
  “华钦,刚从羊场里回来的吧,看把你热的,浑身都是汗。”我刚走出那片林荫道,从我的身后驶来了一辆电动车,走近我突然停下来了,还有人从电动车上跳下来,走到我面前对我打招呼。
  “是索南大哥啊?”原来是嫂子的哥哥索南多杰,我急忙应答他说,“我回家取点儿东西,你们收完庄稼了没有啊?”
  “快了,再拉两趟麦子,小麦都收割完了。快坐车,去家里喝碗茶再走。”嫂子的哥哥蛮通情达理的,一直待哥嫂不错。
  “我不渴,你们忙吧,我不打扰了。”我婉言谢绝后,顺便瞟了一眼他的电动车。车上还有他的妻子和我嫂子。索南的妻子对我点了点头,可嫂子一直坐在电动车的拖箱里,背对着我,始终没抬头看我一眼。
  “哎呀,你别见怪嘛!都是一家人,你客气啥呀。”见我不肯上车,索南多杰含着满脸的惋惜,跟我道了别,开着电动车扬长而去。
  我心里越加对嫂子感到气愤:“都是两个孩子的阿妈了,还做不了自己的主,头长在自己的肩膀上当摆设,由别人牵着鼻子走,真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主。”
  心里埋怨着嫂子,冒着热浪滚滚的天气走路也没有感觉到立秋后的天气有多炎热。经过广阔的农田,穿过下玛曲村的村庄,我已经踏过了上玛曲村的地界。
  “华钦!”
  身后突然传来嫂子的声音,我立刻转过身去看她。
  她着急忙慌地向我跑来,喘气咻咻地对我说:“华钦,你哥哥到羊场里去了吧,家里的麦子收割完了吗?”
  “是啊,哥哥来羊场换我,我回家拿点东西,明后天再去羊场换他回家。”我看着汗流满面的嫂子,低声说,“两个孩子需要阿爸阿妈的。”
  “都是你哥哥造成的。”嫂子无理取闹道。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直截了当说。
  “不想跟你啰唆了。我给达瓦和本措买了一双鞋子和一些吃的,你带回家去给他们吧。”嫂子见我对她不客气,一把把东西递给我,转身准备要走了。
  “嫂子,你能不能自己长长脑子啊?动不动就回娘家去,丢下两个孩子不管,他们多可怜啊?过去你老跟哥哥怄气,我以为是你们两个人的感情出了问题,现在我看明白了,你们是为了跟我分家。”
  “……”
  嫂子沉默不语。
  “这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亲兄弟明算账,分家单过是早晚的事。我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我有办法也有本事养活我和我阿妈的。好在,阿爸已经不在了,也减轻了你们的负担。你嫁到我们家也有七八年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想必阿爸去世,你心里也不好受吧。”我一连说了很多话,嫂子并没有走开,听完我的话,耸动着肩膀嘤嘤地哭泣。
  “我们是普通的老百姓,都靠阿爸阿妈的一双手,如同鸡刨食一般挣钱养家,哪能有那么多存款啊?你只要回家来,我把家里的所有收入摊给你和哥哥,你们还可以带着阿爸的身份证到所有银行里去查看家里的存款。”我见嫂子哭泣,立刻追加了几句,可嫂子不转过身来看我,急忙走开了。
  “嫂子,我已经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了,你自己有家有室,何必要作践自己呢?做一个好阿妈,也不要苦了那两个孩子。”
  我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说。
  我到家时已经到傍晚了。一推开大门就听到了达瓦和本措的哭闹声,随后见到阿妈忙碌的身影。
  她背上背着哇哇大哭的达瓦,手里提着猪食桶蹒跚地去猪圈给猪喂了食,又把院子里的鸡赶进了鸡棚,边念念有词地诵读着经文,边端来鸡食往鸡盆里倒。本措光着脚,蓬头垢面地站在屋檐下看着阿妈在放声大哭;那两头奶牛从畜圈里伸出头颅,面朝阿妈哞哞地在叫。
  “阿妈,本措在哭泣,你也不管管她。”我走过去把本措抱起来,边给她擦眼泪和鼻涕,边埋怨阿妈。
  “这两个讨命鬼,整天哭闹个不停,都快要了我的命。”阿妈满腹牢骚地说,“他们的阿妈生下他们不管,自小就扔给我,我拉扯大了自己的孩子,还要拉扯孩子的孩子,真是苦命苦到家了。”
  “阿妈,你歇一会儿吧,这些家务活由我来干。”我看着憔悴不堪的阿妈,心疼她如此劳累。
  “回来的路上我见到嫂子了。”我边给母牛喂草边对阿妈说。
  “你不要在我面前提她了,眼不见心不烦。她嫁到我们家,不但没起到一点儿作用,倒害苦我们了,就让她好好在娘家里待着去吧。”阿妈对嫂子怀恨在心,一提到嫂子她就恨得咬牙切齿。于是,我没在阿妈面前多说嫂子的事。
  “阿妈,达瓦和本措在哭闹,想必是饿了,我也没吃饭,你去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吧。”我接过阿妈手里的活,用安慰的口气对她说。
  “哎哟,你看看我这记性,一忙居然忘记我儿赶远路回来的了。可怜我的儿子,遽然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孤儿,如果你阿爸还活着,绝对不忍心让你去受这些苦的。”没想到阿妈突然变得如此的脆弱了,她走过来抚摸着我被太阳晒黑的脸,干裂而又打了水泡的嘴唇,哭嚎道,“达杰,你好狠心啊,丢下我们母子在世上受苦受难,你看看你的小儿子受了多大的罪啊!”
  “阿妈,你不要这样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悲欢离合。逝者已逝,可我们要坚强地活下去啊!”我也看着枯焦、憔悴、苍老的阿妈,边痛哭流涕边安慰她。
  “儿啊,我和你阿爸一生慈悲为怀,没有伤害过一只蚂蚁,可老天爷不长眼啊!你阿爸他可以病死,也可以掉下悬崖摔死,我都能接受,可他偏偏被雷给劈死了。现在村子里说什么的人都有,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居然有人说,我们干了缺德事,老天爷在惩罚我们。”阿妈很在乎村民们对我阿爸死亡的议论,她很是接受不了村民们的无稽之谈。
  “阿妈,俗话说,佛祖难调众人之口,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我们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就好了。”阿妈又哭晕厥了过去,我边掐阿妈的人中边安慰她说。达瓦和本措见我和阿妈哭泣,哭得更欢实了。
  我把阿妈抱到土炕上躺好,把达瓦和本措抱在怀里哄乖后,才过去捣腾灶膛,燃火加水,烧开了一壶奶茶,用奶瓶给达瓦和本措喂了牛奶。他俩的确饿疯了,一口气吸吮了一奶瓶牛奶,又吃下了一碗泡软的馍馍,才肯下地去玩耍了。我又端来一碗牛奶逼着阿妈喝下了。自从阿爸出事后,阿妈吃不下饭,已经瘦了一大圈,而且憔悴得活脱脱变成了一个老太太。见阿妈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我才给自己倒了一碗牛奶,就着馍馍吃了不知是午饭还是晚饭的饭。然后,给家里的毛驴架了架子车,赶着毛驴车,到地边割青草去了。
  初秋的夕阳从西边的彩云中透射出来,东一片西一片地洒落在远处的山顶、农田、树梢和白塔顶上,熠熠生辉。地里的大部分庄稼收割掉了,拥挤了一个夏天的田野突然开阔了许多。还有几台收割机在收割着庄稼,隆隆机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一群又一群的野鸽子在天空中来来回回地滑翔;数不清的麻雀落在已经收割过的麦地里,像一群长舌婆吵架一样叽叽喳喳地鸣叫个不停。
  我斜身坐在毛驴车左侧的轩辕上,用一根树条催赶着毛驴,来到自家的地头停下来,卸下架子车,把毛驴拴在地边那块绿草地上,手拿一把镰刀,走到塄坎上学着阿爸的样子在割青草。
  “华钦,你从羊场里回来了吗?”一个说地道普通话的人走到我身边,开口问我道。很久没有听到普通话了,突然听到有人说普通话,觉得自己一下子回到学校里。
  “哦,是石书记啊?”我转身望去,原来是来我们村里搞乡村振兴的第一书记石建华,“我刚刚到家,见家里没有了喂牛的青草,就到地里割点儿草。您还没吃晚饭吧,等一阵去我们家吃晚饭吧。”
  “也好,我也正想找你谈谈心呢。”石建华书记毫不客气,我是说客套话的,可他居然一口答应了。
  “石书记,您坐在架子车上等我一会儿,我割两捆草就回家。”
  “不着急,我等你。”
  我之前从来没割过草,事到临头不得不照猫画虎了。可力不从心,好几次用镰刀割草,非但没割到草还差点儿割破了自己的手。
  “小心镰刀割了手!”石书记把一切看在眼里,不放心地提醒我说,“唉,看得出你之前没干过这活儿,还是由我来吧。”
  石书记脱下外衣,绾了绾白衬衫的袖口,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镰刀,蹲下身子,熟练地割起了青草。
  我挠着自己的头,羞赧地看着石建华书记帮我割草。
  “你也别站着啊!把我割下来的草都收齐捆成草捆子,好让我俩早点儿回家。”石建华书记见我不好意思,就催促我捆草。
  于是,我只好把他割下来的草往一块儿收,但我不会捆草,打算把草直接抱到架子车上,用绳子捆紧拉回家去。
  “唉,唉,唉,那样根本不行的啊,你还是放着吧,我割好草教你捆草吧。”石书记嘱咐我说,“小伙子,你根本不是干农活的料,还是放下一切包袱,到学校里上学去吧。”
  “谢谢石书记的关心,我也想去上学,可命运捉弄我,我不得不辍学务农了。”我听到石建华书记的话,心里暖开了花。
  “也难怪,突然遭受灭顶之灾,搁谁的头上都无法接受。事已如此,我们都不得不面对现实了。处理问题的方法有千千万万,可你为什么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呢?”
  “我也想去上大学啊。上大学是我今生的最大梦想,可命运捉弄人啊!”我惆怅了一声,“那场雷阵雨毁掉了我的梦想。”
  “难道你就这样轻易地认命了?”
  “我还有与命运抗争的余地吗?”我莞尔一笑,故作轻松地说,“俗话说,命定八尺,难求一丈。为了阿妈和家,我只有回家务农了。”
  “看来你只在高中那座象牙塔里当了几年的书呆子,却没长什么见识啊。”石建华书记惋惜地叹息了一声,“人生在世,遇到困难再正常不过了。回顾历史,经历过‘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历史英雄人物数不胜数,他们都克服了重重困难,最终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梦想。失去亲人的痛苦固然刻骨铭心,可为了儿女情长放弃自己的宏大志向,却又觉得微不足道啊。”
  石建华书记的话说得实在精辟,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喂,公保书记。”
  “我在地里。”
  “合作社的批复下来了啊,太好了,我马上就到。”
  “华钦,我要去村委会,今晚就不去你们家吃晚饭了,你自己把草拉回家去吧。”他停止了割草,顺手教了我捆草的方法,就匆匆离去了。
十一
  第二天早晨,等阿妈挤完牛奶后,我把家里的那两头母牛牵到地边,找了一片青草茂密的地方拴好,就进村了。回家的路上,我在我们家附近的巷道里看到了嫂子的阿爸——仁科。
  他身穿褐红色藏式短衣,藏蓝色直筒裤,头系酱红色苯教徒头套,脚穿橡胶黄球鞋。身材瘦弱高挑,上身微微佝偻,脸色蜡黄干瘪,脖颈上挂一串象牙念珠,喃喃念诵经文,用那双布满红丝的老鼠眼,贼溜溜地左右扫射着,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在行走。
  我本想叫他去家里喝茶的,可他见到我之后,头一低,像不认识我一般跟我擦肩而过了。于是,我也没有跟他打招呼,就回家去了。
  回到家,我去猪圈喂了猪食,进屋正准备吃早饭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听到有人推开我家的大门,开始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起我和我阿妈了。
  “哎,拉果寡妇,你前世道德败坏,今世作恶多端,老天爷刚刚惩罚你,打雷劈死了你丈夫,你还不改邪归正、修德积善,做出如此缺德的事来,难道你还想打雷劈死你或你儿子吗?”
  “这是谁啊?口无遮拦,用如此恶毒的话来诅咒我们家,士可杀不可辱,看我出去不撕烂她那张臭嘴!”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顿时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丢下饭碗,准备冲出房门去教训那个恶毒的泼妇。
  “儿啊,好男不跟女斗。她可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泼妇啊,十里八村的人都怕才吉的那张破嘴呢。今天不知道我们怎么得罪到她了,可不得了啊!阿妈求求你了,你千万不能冲动啊!”阿妈见我就要怒气冲冲地蹦出房门了,跑过来一把从我身后死死地抱住央求道。
  “阿妈你放开我,我们家刚刚遭受了如此灾难,她不但不同情,反而用如此恶毒的话语来伤害我们,我今天非要跟她拼命不可了。”我使劲挣扎,想挣脱阿妈的阻拦,出门去跟那个泼妇理论。
  那泼妇依旧在骂街,可我情绪激动万分,根本没听清楚她还说了些什么恶毒的话语。
  “石书记,你快来帮帮我,把我们家的房门从外面锁上,不然今天要出大事了。”阿妈从窗户里见到了从众多围观的人群中挤进我家的石建华书记后,就大声呼救道。
  “大家安静!出了什么事让你如此懊恼了啊?”石建华书记听到我阿妈的呼救声,透过窗户玻璃,见我恼怒成了一头发疯的雄狮,急忙跑过来一把关上我家房门,并且上了锁。之后,他开始指责起泼妇才吉来。
  “石书记,你来得正好,你今天可要给我评评理啊。”泼妇才吉见到石建华书记后,开始像铁锅里炒熟的蚕豆一样数落起我和我阿妈来,“一年的庄稼两年的苦,我辛辛苦苦打理了一年的庄稼,眼看着今天就要下地收割了,可这两个缺德鬼倒好,放着那么多空地不去放牛,偏偏把他们家的那两头母牛打进了我们家的庄稼地里,把我们家那一片如同黄金般黄灿灿的庄稼地给糟蹋掉了。你说我的心有多恼火啊!”
  “这肯定是个误会,华钦母子绝对不是那样的人。”石建华书记劝解同样气愤成一头母狮的才吉说,“毛主席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都是同一个村里的乡亲,你不去调查了解事情的真相,就用如此恶毒的话伤害人。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言一句三春寒,你私闯民宅,恶语伤人,这种行为可是犯法的。”
  “石书记,你偏心,华钦母子违反村规民约,不顾邻里关系,损坏村民财产,伤害他人在先。您不但不制裁他们母子,反而来质问我这个受害人。天理难容啊!”才吉开始对石建华书记撒起了泼。
  “你遭受到了伤害可以来找我们村委会,村委会可以为你做主,补偿损失,因为所有的损失都可以用金钱来赔偿啊,可你私闯民宅,恶语伤人,制造不团结、不稳定因素。幸好我们制止及时,如果发生了重大问题,你担当得起这个法律责任吗?”石建华书记正在做泼妇才吉的思想工作。
  “是谁目中无人,吃了豹子胆,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时候,我叔叔听说了我们家发生的事,带着堂哥们来到了我家,挤进人群中,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道,“我们在玛曲村里生活了几辈子,向来谦虚做人、谨慎做事,与人和睦相处,从不制造是非,去破坏村民之间的团结。看来,居然有人拿我们的善良当懦弱,想骑在我们家的人头上撒尿拉屎了。那么,我们就让她尝尝我们的厉害了。拉果,你打开门让华钦出来,是马是驴,我们今天当着玛曲村全体村民的面遛一遛。”
  “嘎洛大叔,请您消消气吧,求求您不要再把事情搞大了,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尽量把事情解决好。”第一书记石建华和村党支部书记公保见我叔叔了发话,唯恐把事情搞大,就走上前去央求我叔叔。
  “今天我们看在石书记和公保书记的面子,暂且不动刀弄棒了,如果她才吉不诚恳向我们家道歉,我嘎洛家的人可不是吃软饭长大的。”看得出来叔叔很生气,他站在人群中,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
  “才吉,我就服了你这张破嘴,今天又闯下了滔天大祸。你还不回家去,站在高处继续丢人现眼吗?”
  这时候,才吉的丈夫也急匆匆跑来了。他先大骂了一顿才吉,让他的弟弟和弟媳把她拉走后,才走上前来向我叔叔和两个书记敬烟,说好话想得到我们家的谅解。
  “阿克嘎洛,大家都知道才吉的那张嘴,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村妇,性子急,说话不饶人,是我做丈夫的没有管教好她,才酿成了这么大的事。您老人家大人不怪小人的过,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大叔,旺丹替她老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消消气,把这个苗头给压下去吧。”石书记和公保书记不停地斡旋。
  “这错可能我们家在先,但凡事都有个解决的办法啊。可她倒好,拿亡人来揭我们的短,给我们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我们一定需要她的道歉,而且要当着全村人的面给我们家的人道歉。”叔叔站在人群中,因气愤而抖动着下颌上的那一簇山羊胡子,继续说,“我知道现在是法治社会,我现在也冷静得很,也不让我的孩子们去做犯法的事。至于我们家的牛破坏掉你们家的庄稼,我们按量赔偿损失就是。但你们必须要给我们道歉,否则,我绝不罢休,通过法律手段争取我们的尊严。”
  “阿克嘎洛,只要您高抬贵手,我们一定向你们道歉,息事宁人,和好如初。”才吉的丈夫旺丹好言求和。
  “散了吧,大家散了。”
  见事情有了好转,公保书记把围观的群众都给遣散走了。
十二
  “你是怎么拴的牛啊?看今天险些酿成大祸了。”等大家离去后,叔叔开始指责起我来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毛毛躁躁的,办什么事都办不妥当。现在舒服了吧,人家用如此恶毒的话咒骂我们,让人如同鱼刺卡住了喉咙,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来啊!”
  “不,这事很蹊跷,我明明把两头母牛拴在了离耕地很远的空地上的,而且用了铁桩子拴的牛,母牛绝对不会挣脱缰绳的。”我疑惑道。
  “仁科,难道是他?”我怀疑起哥哥的岳父来。
  “究竟怎么回事啊?”叔叔听到我提起了哥哥岳父的名字,觉得一头雾水,就询问我说。
  “我早晨去拴家里的母牛时,在巷道里见到了他。他鬼鬼祟祟的,我怀疑是他干的好事。”我解释道。
  “明刀易防,暗枪难躲。说不定就是他在使坏,损害我们的名誉呢?”堂哥也赞同我的话。
  “他没有做如此缺德事的道理啊?”叔叔依然不相信我的话。
  “别看他外表温文尔雅,说起话了满口伦理道德,其实这老头坏着呢。”堂哥当着大家的面揭露仁科的丑恶嘴脸,“这些年他一直怂恿多杰卓玛,给大伯家制造了多少家庭矛盾啊?这次嫂子提出分家,也是他怂恿嫂子干的。”
  “唉,我本不想家丑外扬,可家里都乱成这样了,我也不怕丢丑了。自从多杰卓玛嫁到我们家之后,三天两头闹别扭,可把我们家给害惨了啊!”阿妈开始数落家里发生的一宗宗丑事,“刚结婚不久,多杰卓玛不停地把我们家的东西往娘家里转移,有了身孕后,找各种理由向我们家里讹钱,生下这两个孩子后,航钦管她严厉了些,她又想出各种幺蛾子,把孩子丢给我三天两头往娘家里跑,这些都是我的这位好亲家搬弄的是非哩!”
  “看来他真是个口诵经文、心存恶念之人啊!”听了大家对嫂子阿爸的评价,叔叔开口说话了,“这种人能教育出个好孩子来吗?如果让航钦离婚吧,他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不让他们离婚吧,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日子没法过。农闲时她在婆家里享福,农忙时她就回到娘家里去偷懒。与其有这样的儿媳还不如没有的好啊。”
  “这都是我们母子的命啊!”阿妈听了叔叔的话,又抽抽噎噎地哭着说,“当初我们不同意他们结婚,可他们要死要活的要在一起,现在可好,骑虎容易下虎难,把日子过成这么难畅,以后这个家可怎么生活啊?”
  “宁拆一座寺庙,不毁一桩婚姻。”叔叔抽了一口烟,慢吞吞地说,“现在只有航钦自己做主了,不看佛面看僧面,谁敢拆散一个家庭啊?”
  ……
  “不过,华钦的事我敢做主,我要他去上大学。”见谁都不说话,叔叔又继续说,“家庭是个无底洞,你在家里纠缠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往返轮回。希望你把眼光放长远些,走出这个无底洞,通过上学改变命运,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吧。”
  “我也想去上大学,可现在我们家都成这样了,让我怎么丢下他们不管呢?”我惆怅着反问了一句。
  “家庭生活就是斩不断理还乱,有你是这样,没有你也是这样,日子总会过去的。”
  “嘎洛大叔说得好。一旦卷进家庭生活中,就连凤凰也能变成鸡的。”
  这时候,石建华书记走进我们家,高声对大家说。
  “石书记,快进屋里来坐!”见石建华书记来家,大家都起身迎接他。
  “在农村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啊!”石建华书记走进我家的堂屋,坐在沙发上。开口说,“我早就想来找你们谈谈心的,可一直忙合作社的事,没抽出个恰当的时间。今天正好遇到了,经才吉一闹,倒给我挤出来了点时间,那么我们就好好谈谈心吧。”
  “哎哟哟,让石书记关心我们家的事,太让人过意不去了啊。”叔叔坐在石书记的对面说客气话,“桑毛,快烧茶,给石书记倒茶啊!”
  “哦呀。”堂嫂立刻走到灶膛前,点火烧茶。
  阿妈从达瓦和本措手里脱不开身,就指点堂嫂找馍馍和茶碗,还让我去帮忙,手忙脚乱了一阵后,终于给倒了一杯茶,上敬给石书记了。
  “其实我昨天就找他谈过一次,也得知了他的真实想法。”石书记接过茶碗给大家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搁谁头上都一样啊!可为了儿女情长,放弃学业着实太可惜了。他有顾虑也很正常,谁能放下家庭和亲人不管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有困难是暂时的,可学业前途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大事啊。顾念眼前芝麻大的小事,放弃理想的大学不上太可惜了。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他一时迷茫,不可开窍,可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啊!”石书记滔滔不绝地开导我,“俗话说,不幸和好运共存。虽然你们家遭遇了不幸,可我们乡村振兴工作队帮助你们家打开了另一扇门,因为我们为了搞好玛曲村的产业发展,通过调整产业结构,构建划区轮牧、科学养畜、草畜平衡、协调发展为主的生态畜牧业,在促进乡村振兴的同时,也有效保护当地生态环境。我们全面考虑玛曲村的实际情况,计划办理丰田养殖业合作社,还考虑你们家是上玛曲村的养羊大户,想推荐你哥哥担任合作社的经理,到时候把你们家的所有牛羊入股,进行半舍饲养殖,年终按比例分红。这样一来你们家腾出人手,你就可以放心地去上大学了。”
  “这主意不错,可具体怎么实施呢?你们的方案不可行,村民们不会答应的。”听了石书记的话,我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乡村振兴,产业发展是重点。多年来,玛曲村的村集体经济收入来源单一,主要依赖于土地,极大地制约了上下玛曲村的集体经济发展。如何打破不利局面,拓宽集体经济收入渠道,成为新一届党支部急需解决的任务。经过多次调研和实地勘察后,我们认为,发展特色牲畜养殖助力产业振兴是一条可选之路。于是便立即组织相关人员,前往各地牲畜养殖业推广技术中心、兄弟州县牲畜养殖基地等,现场观摩学习牲畜养殖方面的技术,并与相关科技人员、养殖大户进行面对面互动研讨,一致通过了这个方案,甚至连养殖业合作社的批复文件都下来了。致富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事,接下来村委会坚持‘支部牵头、小组引领、党员带头’的工作思路,将党建优势转化为发展优势,向有养殖意向的村民传授养殖经验,培养牲畜养殖技术人员,探索带领村民走出一条解决瓶颈制约、发展特色养殖的致富路。”石书记给我们灌输了有关乡村振兴的理论知识。
  “这些不是你考虑的问题,只要我活着,两个家里的事都由我来安排,你开始订票,准备上大学的事。”叔叔听了石书记的动员,开始催促我去上学了。
  “至于今天发生的事,我也找才吉两口子谈过了,通过我们批评教育,才吉也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接受了大叔提出的建议,愿意当着全上玛曲村群众的面向你们家道歉了。希望大叔大人大量,原谅了他们吧。”石书记补充说,“我们在村委会里调看过监控记录了,是下玛曲村的仁科大叔动的手脚,是他把你们家的母牛赶进才吉家的麦子地里去的。也难怪人家生气,我们都是农民,知道种地的不容易。不过她口无遮拦,恶语伤人是不对的。现在好了,我们也打电话通知了下玛曲村的书记,告知了仁科大叔犯法的事情,由他来赔偿才吉家的财产损失。到时候,我们还会跟他谈话,解决有关你们家儿媳妇的事情的。”
  “谢谢石书记,你事事替我们老百姓考虑,公平正义处理问题,辛苦你了。”叔叔感激地说。
十三
  那夜,我又失眠了,躺在自己的卧室里,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躺在床上,透过落地窗户仰望着天幕上的那轮明月,心中感慨万千,翻江倒海。
  自从那次雷阵雨中,阿爸不幸去世,人生无常,恍然间生者与死者阴阳两隔,再无从互通信息。不用刻意去思念,种种往事盘绕在心头,阿爸的音容笑貌时时刻刻浮现在眼前,一个生活的细节,甚至一件他使用过的旧物都能勾起我对往事的温馨回忆,萦绕于心,挥之不去。现在家里的事情千头万绪,想到举行过阿爸葬礼的地方,向他诉说别后的凄凉,可我连阿爸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更不知道把他安葬在了何处,这又如何能做到呢?对阿爸日思夜想,某夜我做梦梦到他了,可我不知道给他说些什么,我和他相互对视着,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表达,只有相对而泣,泪落纷飞。今晚月色皎洁,我百感交集,阿爸可否也像我一样为家里的这些琐事而愁肠百结呢?
  石建华书记和公保书记及时召开村民大会,会上才吉夫妇手捧哈达,上台言辞恳切地向我们家道了歉。石建华书记还给全村村民普及了有关雷击的常识和防范雷击的方式方法。仁科煮熟的鸭子嘴硬,死活不承认他做出的龌龊事,只好交给派出所处理,他才接受了教训,赔偿了所造成的损失。
  嫂子接受了第一书记的教育,答应回我们家好好跟哥哥生活了。我真替哥哥高兴,毕竟一家人团圆,和和睦睦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作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要去上大学了。可我不想给家里人增加负担,要办理助学贷款,到学校之后也想找一份兼职,挣钱解决自己的生活费,假期不回家,打工挣钱,完成自己的学业。
  离开学越来越近了,我再也没有上山去换哥哥回家,而是去县城或镇上办理助学贷款的事,经过几天的努力,我上大学的事情都办妥了。
  临走的前一天,我打电话叫哥哥趁夜回了一趟家,叔叔打发堂嫂来家里做了一顿好饭,叫来家里的所有亲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事已如此,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上苍关了我们一扇门,可又给我们打开了另一扇门。俗话说,‘不能忘记悲痛,但要学会淡化痛苦’。逝者已逝,可活着的人要化悲痛为力量,从现在开始,大家振作起来,好好过日子。希望以后我们两家的生活蒸蒸日上,日子越过越好。”用餐前,叔叔鼓励我们说,“华钦去学校好好读书,学业有成。航钦呢,也去把多杰卓玛叫回来,好好过日子吧。”
  “我决定要跟她离婚了。”哥哥态度坚定地说。
  哥哥的决定震惊得我们大家目瞪口呆了。

作者简介

  赵有年、男,藏族,青海省同德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少数民族班学员。从2009年开始发表小说等作品,现有长篇小说《石头村里杏花开》,中短篇小说集《温暖的羊皮袄》《炊烟笼罩的牧场》,译文作品有长篇小说《悲鸣的神山》(德本加母语长篇小说《衰》);中短篇小说集《南色小说集》,才加的中短篇小说集《平凡人生》;藏族长篇史诗《格萨尔王》之《比热山羊宗》《象雄珍珠宗》《吉日珊瑚宗》《雪山水晶宗》《天竺佛法宗》等。
  多篇小说作品由《民族文学》《文艺报》《边疆文学》《西藏文学》《西部》《青海湖》《文学港》《青海日报》《雪莲》《大地文学》等刊物发表。《马背上的爱情》荣获2009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祖国颂”征文活动二等奖;《欢腾的弦子舞》荣获2010年《小说选刊》首届全国小说笔会三等奖;《马背上的爱情.剧本》荣获201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周年系列纪念活动全国征文评比一等奖;《神山》荣获2012年昭通杯·首届全国国土资源题材短篇小说大赛优秀奖。《又闻狼嚎声》荣获2012“孙犁文学奖”第一届散文大赛优秀奖。长篇小说《石头村里杏花开》列入2021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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