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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道(上)

作者:索南才让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24-06-13 10:25:52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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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来,我一直很幸运地生活在我的牧场上。每个季节,都在山川草甸之间游荡,赶着畜群,经年重复在长长的、古老沧桑而多情的牧道之中……
  每年春夏之交,雨水多了,我们便开始准备前往夏牧场。夏牧场在洪呼力,是与青海湖遥遥相望的一个山区。我的营地在海拔将近4000米的一个山坳里。之所以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夏天药草长得好的地方,都是一些山石险峻之地,这些地方虽然路途艰难但对牛羊大有好处,它们每天追逐着山巅崖下的药草和花朵吃,就像一个人用中药调理自己一样。但住在这样的地方也有很多苦恼,山区的雨水往往比平坦之地要来的充足。雨水沿着山脉移动,哪里山高、哪里谷深,哪里就更有吸引力,我的记忆中,总是有一阵阵的雷雨跟着我,怎么也甩不掉。
  转场的时候,三更半夜起来给犍牦牛驮东西。帐篷呀、行李呀和日用品、食物之类,这些东西统统都要牢牢捆绑在牛鞍上。这种特别需要技术和经验的活儿,我学了十多年也没有学到阿爸那种举重若轻、随心所欲的境界。每每想来甚是遗憾。后来,随着道路路况的好转,我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用牦牛来驮东西了,我们有了拖拉机或卡车,只要几个小时就到营地了。不用在长长的仿佛永无止境的牧道中,加入长龙一样的转场队伍艰难地挪动了。但我们的牛羊群还是要走牧道,依然要在这条路上一步步地消磨着距离和时间。这样的旅程通常要进行两三天。春夏之交,牛羊经过一个冬天的残酷折磨,变得萎靡不振、瘦弱不堪。它们迫切需要夏天的温暖与丰茂来恢复身体。让它们在这种状态下踏上漫漫征途,实在是迫不得已。不过它们自己却并不十分担心,在转场的前一天,它们会自然而然地意识到即将面临的艰辛和之后天堂一般的生活,所以那一个晚上,羊群是不会安静的,牛群也不会安静,它们都不停地发出自己激动的声音,持续整整一个晚上。到天亮时,我们牵来马,备上鞍子,一切妥当,把它们放出圈。这时候,它们就会精神抖擞地跟着领头者,根本用不着我们去催赶,它们既规矩又兴奋地冲上牧道。一旦踏上征途,它们立刻安静下来,只是默默地埋头赶路。
  此时牧道两边的草场里,青草早已冒出绿幽幽的身子,在残存的枯草当中十分亮眼。如果是一个好天气,那么转场就是一件尽管劳累但让人身心愉悦的美事。一路阳光普照,放眼所及,尽是莽莽群山,平坦之处的草地色彩斑斓,随云朵和阳光的转变而换着颜色。初夏的草原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绿色,是各种各样的颜色,会出现很多你想象不到也无法形容的颜色,它呈现出一种抚慰灵魂的大美给你,以报答你对它长久以来真挚的关怀。这样的美色只有我们牧人和生活在其中的畜群们知道。我们不愿意去介绍草原的春天为什么是红色或紫色的,为什么夏天的草原分浅绿、墨绿、土绿、黄绿、白绿;我们也不会解释秋天的草原怎么就是黑色的和银色的,怎么就会突然变成一片气势磅礴的沉沉的灰;我们更不会去说冬天草原的黄色的四种区别……这些,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仿佛冥冥之中这就是需要我们保护的东西。
  牧民的转场承载着岁月的斑驳。
  我彻底脱离学校,重回牧区,正是好奇的年龄。我的身体、我的感官,乃至我的梦境都告诉我,我生来就是和草原、和牧场、和畜群、和动物血脉相连的。
  那时候,家里只有两顶帐篷。其中的一顶是黑色的牛毛帐篷,已经很旧了,一下雨就漏水。我的阿爸和阿妈晚上就睡在里面,白天就把她当客厅和厨房来用。另一顶是尖尖的白帆布帐篷,也是我和姐姐、弟弟睡觉的地方。小帐篷薄而小,晚上我和弟弟睡一个被窝,姐姐睡在毛毯里。我们在被子上面盖上阿爸的皮袄。遇到夜里下雨,帐篷里也有水进来,每当这时,我们都无法睡觉,像小狗一样蹲在用高山柳铺成的床上发呆,一直到天亮。
  后来姐姐出嫁了,小帐篷里只剩我和弟弟了,可我俩却因为霸占睡觉的面积而吵得不可开交……再后来弟弟去了学校,小帐篷就剩我一个人了,想怎么睡都行。可我觉得真孤独啊,再也没有多占了“一寸地儿”的满足了,睡觉也仅仅是睡觉了。
  后来堂弟回来了。堂弟从学校里逃学出来,他像野马驹一样跑回草原。于是我们天天待在一起,闯了许多祸。
  在搬往夏草场的前一个晚上,阿爸把十几头犍牦牛拴起来,备上牛鞍。在勒牛肚带方面阿爸极有经验,按他的说法,晚上最好不要把肚带勒得太紧,那样会使牛很难受,第二天驮东西会发脾气,但也不能太松,那样牛鞍等不到过午夜就掉下来了。那么,怎么样才是刚刚好呢?阿爸没说,他叫我和弟弟站在他身边,让我们切身感受其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的要领。他叫我俩用心,等再过两年他就撒手不管了,所有的事都得我们自己弄。我和弟弟认真地学习着,弟弟向来机灵,学得比我快,因此两年后他把这一套本事学了十之八九,而我却像从来没学过一样。弟弟他可以独自一人把自家的几头牦牛驮上驮子的时候,得到了大人的一致赞赏。我知道他并不在意这个。但他和我一样喜欢牧人的生活,尤其是骑着马一年到头在好几个营地之间穿梭,三更半夜赶着牛,赶着羊群和马群,熙熙攘攘地跋涉在长长的、起起伏伏的转场路上……
  不管时间过去多久,真正的牧人永远是这个样子。
  我们在半夜里动身,等到正午酷热之时可以多休息一会儿,或者慢慢地如同蜗牛一般挪动。这样的好处是可以让羊群得到喘息的时间,保持一定的体力,不至于几只十几只地掉队。但每次转场还是会有掉队的羊,多少取决于当年羊的体质。体健一些,掉队的就少一些;体弱,掉队的就多一些。羊走不动了,那真是一件既麻烦又苦恼的事情。为了这件事,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去结识转场路途上的那些人家,和他们成为朋友,等再转场的时候有了掉队羊,就可以去求助。只要在他们的草场里放养几天,等羊缓过劲来,就可以赶回去了。
  我和堂弟不愿意和阿爸走在一起,我们会想尽办法让他离开,去赶牛或者马。我们绝对不会让他跟着我们赶羊。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老是喝醉,能一天十二个小时不停地骂人;二是我俩青春年少,懵懵懂懂地渴望爱情,不想阿爸跟着。我俩用一个转场的过程打探清楚了沿路所有有漂亮姑娘的人家,到了再次转场时,那些被撵得都快累死了的羊就专门往漂亮姑娘家寄养,期望一来二去地能够擦出爱情火花。我和弟弟同时瞧上了一个女孩,为了究竟应该属于谁而闹了别扭,不过当听说她嫁人后,我们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再也没有关注过她。
  有一年夏天,在热水滩的小站上,新开了一爿商品繁多的小店。店主是一位不曾谋面的美丽姑娘,我和弟弟毫无心理准备,就那么贸然地见到了她,被她深深吸引。我们在那个小店里逗留许久,和她聊天,开一些让她脸红却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俩像失了魂儿一样地从店里走出来,几乎就是三步一回头。但没走多远,我和弟弟就觉得应该回去一次,至于借口,当然充分:我们的饮料喝完了。要是在往常,一个人可以买回来两个人的饮料,但在这非常时期就必须各买各的。
  我俩三拳两胜,赢家优先。
  弟弟以往拳臭,但那天如同鬼神附了身,干脆利落地完胜了我。他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我内心的失落无以复加,一步也不想走了。
  弟弟一去一个半小时,让我火冒三丈。他回来后我臭骂他,责令他在我回来之前把羊赶到垭口上去,因为我已经在等他之际不情不愿地消灭了老长一段路程,所以我说得理直气壮。
  我打马风风火火地往回奔跑,快活得像一只空中扑棱的稚鸟。
  弟弟和她聊了一个多小时,我便在此之上加了一倍。等我满怀憧憬地走出小店,站在草坪上患得患失的时候,太阳只差一步就要跌到青海湖里去了。最后一批转场的人家估计也已经翻过了垭口。
  我在洪呼力河边追上了弟弟,他比我更加恼火。我和他美美地吵了一架,这是我们第二次因为女人而争吵,真是不可思议。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对异性的关注和迷恋带给我们兄弟之间的隔阂,由此产生一个我以前从未想过、而今却突然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先想到假如要我在弟弟和那个美丽的姑娘之间选择的话,我会怎么做?当时我罕见地原谅了弟弟对我发出的几乎是要打两拳的愤怒,我默默地过了河,追上羊群。
  我和弟弟回到营地的时候,阿爸迎面而来,大声质问怎么回事?我和弟弟商量好了一般撒谎说:路上和别人的羊群混合了,整整分隔了四个小时……
  我们都没有提那个姑娘。
  等过了两个月,我们重新返回秋牧场、经过那个商店时,里面的人却不是她,这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俩从此再也没有说起过那个女孩。
  如今,我们聊天的时候,常常在不经意间回忆起这件往事,多么可爱的往事啊!一晃,好些年过去了,往事如风,失去的永远最宝贵。
  弟弟比我成家早,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们都已经是父亲了。岁月像牧人的皮鞭一样催着我们成长、成熟,但从前的回忆越来越宝贵了。我们的父辈们缅怀过去的时候,我们兄弟又何尝不是如此。弟弟说他还算年轻,可很多事情已经不记得了,他怕他再也想不起来了。他在我的嘲笑中感叹岁月不饶人!
  又到了一年转场的季节,我们将再一次踏上前往夏牧场的牧道。这条牧道我和弟弟从婴儿时就开始走,多少年,断断续续、走走停停,早已把每寸土地都凝固在心上。一点一滴,我们见证了这条年年都繁忙无比的道路的改变,也见证了沿路的蒙古族牧民部落和藏族牧民部落的兴盛和败落。我们应该会走很久很久,就像祖辈们,就像父辈们,从小走到老。也许转场才是牧人的年轮,每转一次,就是一岁。
 
摘自《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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