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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项南杰 | 短篇小说《锁》

作者:才项南杰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23-12-22 11:07:41 点击数:
才项南杰 著
增宝当周 译

     “人其实就是一把锁。”
       途经这些商铺门口,我忽然想起了丹增白拉的这句话。那天夜里丹增白拉说这句话时我在她眼中一定是模糊不清的,因为那时丹增白拉在我对面也模糊不清。当然,她这句话我也听得有点模糊不清。反正,那天夜里,我和丹增白拉,还有她那句话,所有那一切都在酒吧的暗淡中像是将要被谁抹去般模糊不清。
       但就在这一刻,当我途经这些商铺门口,那天夜里丹增白拉说的一句话如同高原的太阳十分清晰地闪现在了我的回忆中。这是多么可笑啊!
       叫作丹增白拉的这个拉萨女孩是我的女朋友。这是他们的说法,我自己和这些谣言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当初造谣说丹增白拉是我的女朋友,后来没过多久就确定了丹增白拉是我的女朋友。好像从那时起,丹增白拉就会时常提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慢慢靠近我,靠近后又试图触摸我的某个隐秘部位,就像一把钥匙想打开一把锁。所以,从那时起丹增白拉成了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我总要和她保持一定距离。
       但那天夜里我不知怎么了,稍加注意时那家酒吧的音乐声和喧闹声中我坐在丹增白拉对面,丹增白拉坐在我对面的昏暗中。有时,随音乐起伏的节奏灯光闪烁,丹增白拉就会从对面的昏暗中浮现出来,过不了多久又会沉没在昏暗中,就像起初她被画在一块黑色画布上又很快从黑色画布上拭去一样。忽明忽暗间,我看见丹增白拉两片嘴唇像一双鸟儿的翅膀在不停地摆动,而从那双翅中一群词义通过酒吧的昏暗向我扑面而来。然而,除了一些飞散而来的唾沫,我没听见任何声音。总之,丹增白拉和我沉浸在那家酒吧的昏暗中差不多坐到半夜,我却没有任何不适,这真是难以置信。通常,我一刻也不愿和丹增白拉坐在一起,与她一起的每一刻我感觉自己的某个部分正在被她侵蚀或玷污。但是,那天夜里我和那个叫作丹增白拉的女孩一起喝啤酒,感觉一切都那么平常。
       那家酒吧的灯光依旧眨眼般散落而来,嘈杂的音乐声像半夜的鼾声非常懒散地飞动着,一切使我常常觉得自己被落在了明亮与黑暗、喧哗与寂静、现实与隐蔽的明暗之间。就在那现实与隐蔽的交界处,丹增白拉将她细软的左胳膊搭在我脖颈上,忽然露出一脸狡猾的微笑说:“人其实就是一把锁,至少你是那样。”说完使劲儿把我拉到她那边。
     “你这是试图开锁的过程吗?”
       没想到合适的回答,我无意说了一句话,她却思考片刻,异常严肃地皱紧眉头说:“你可不是一把想打开就能打开的锁。嗯?怎么说呢!”她看了我一眼又陷入了沉思。此时,我明显感觉她在组织一句比此前更好的语言,但此时我们与这家酒吧一起沉浸在朦胧的模糊中,我对她能否寻得一句美好语言并不抱任何期望。没多久,她抬起头猛喝一杯啤酒,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是啊!你这把锁好像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打开。或者说,你是一把锁,也是一把钥匙。”
       我很好奇丹增白拉的这种说法,尤其十分惊讶最后我们怎么就走到了我家门口。房门前,我先是找钥匙花了很长时间,之后又没找到钥匙孔。“你家的门锁和你一样不容易打开。”丹增白拉一再嘲笑地说。
       现在,我思考着丹增白拉说的话经过的这个地方是高原上这座城市中一条非常普通的街道,这座城市有许多这样非常普通的街道,而且那些街道两侧也有非常多这样大小不等的商铺。一眼望去,那些商铺就像一件孩童玩具。每当夜幕降临,那些商铺就会紧关大门,每扇门上都会上一把大铁锁,每次天亮又会依次打开,敞开大门,这一情形也会使人产生一种孩童嬉戏般的感觉。
       现在这座城市不仅迎来了崭新的一天,而且已过了一段时间,路旁大部分商铺已敞开大门,仿佛毫无保留地向世界展示着自己。当看见商铺门口那些坐着或站着的人,我又想起了丹增白拉的那句话。的确,就像丹增白拉所说,商铺门口的那些人好像真是一把把锁。如果那些人真是一把把锁,按丹增白拉的逻辑他们也应该是一把把钥匙。
       思索着锁与钥匙前行时,我心里突然生出另一个疑虑,今天早晨我为什么要如此在意锁和钥匙的问题。的确,这毫无道理可言,它就像一把很难打开的锁,十分深奥。
       现在我想起了锁,想起了自己房门的那把铁锁,也想起了每一扇窗户的月牙锁,还有抽屉的锁、衣柜的锁、书柜的锁、卫生间的锁,想起这一把把锁,我才发现自己竟有那么多锁,也才发觉原来自己生活在一个锁的世界。是啊!今早出门上班前,我上好每一把锁了吗?就在此时,这样一个问题突然出现在了我脑海中。
       通常,我有一个上锁的好习惯,我不仅会上好家中的每一把锁,而且还会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一遍。这是我的一种习惯,也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总之,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锁,对上锁这件事儿也从来没有马虎过。我觉得如果没了锁,自己和赤裸裸地站在别人面前没什么两样。但是,今天早晨我到底有没有上锁?这成了一个需要立刻判断的问题。可现在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如果我已经上好了门锁,而且像往常一样检查过,现在一定会想起些什么,至少会有一点模糊印象。然而,此时我的记忆就像高原城市的天空十分空旷。今早我是忘了上锁吗?
       不可能!我有一个上锁的好习惯。一天的生活中,认认真真上好自家所有的锁是一件不可不干的事情。所以,今早和过去的每个早晨一样我肯定上好了自家的每一把锁。心里虽这样想,商铺门口我却早已停下了脚步。这时,我如同一件机器突然停止了运作般矗立在一家小商铺门口,已经没了任何继续前行的动力。身旁小商铺的两扇铁门敞开着,店里的所有东西就那样裸露在眼前。那些玻璃窗,玻璃窗中摆设的那些价格昂贵的香烟,香烟上的那些文字,现在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所有东西,毫无秘密可言。毫无秘密可言是多么可怕啊!
       这样一想,我心里再次浮现出了自家的那些门窗。或许,现在我那间石房的门窗就像这家小商铺一样敞开着,我房子里那些所有的秘密现在或许就像一个丢失衣装的少女非常羞涩地裸露着。这样想来,一场可怕的灾难好像正在逼近自己,我突然害怕了起来。这条街道所有的喧哗似乎就在等待着灾难的来临。我无法继续停留,要立马回到家里。
       我那个所谓的家在这座高原城市的郊区,从现在这地方去郊区至少要半小时,那么未来三十分钟我该做点什么?我突然有这样一种担忧。乘坐的出租车穿过马路拐角处,从众多车辆缝隙间快速驶向前方,但我依然不止一次地抱怨出租车行驶太慢。
       出租车前行的整个过程中道路两旁一些大小不等、模样不一的门依次闪过。长时间看一闪而过的那些门就会形成一串连续的内容,就像电影的某个镜头被快进或快速翻阅一本书的所有页面。看着那些消失在后面的连续画面,我才注意到这座城市原来有这么多门,也想起这些门会有一些别人无法打开的锁。这样一想,这座城市原本竟是一座被锁住的城市啊!
       我这样为自己的思考找到最后的答案时,出租车走到了我所在的小区。今天的小区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任何动静使我感觉有点陌生。换句话说,我在这个小区生活差不多十多年,但每当产生这种陌生感时我都有一种自己不属于这个小区的感觉。
       现在,我终于来到了我家高楼前,身边连一点风吹动塑料的声都没有,这个小区仍然十分安静。在这份安静中我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脚步。说实话,这时我已经毫无继续前行的勇气,也无法说明这是为什么。反正,这座高楼前,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更加急促了起来,手心和面部的某个部位也突然涌现出一股热量。这是恐惧吗?是啊!这应该是恐惧。是的,我非常害怕。我害怕走进家门。如果有人已经打开了我所有的锁,那该怎么办?或者,所有的锁被打开后,家里会坐着一位什么样的人?我真的无法说清楚。
       就在这时,电梯门慢慢打开,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那个男人身体偏瘦,个子不高,戴着一顶不太适合他的黑色帽子遮住了眼睛,我没看见那个男人脸上的细节。顿时,我非常好奇那个男人是从哪间房屋里走出的。准确地说,我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种那个男人是不是从自己家里走出来的疑虑。我知道这没有任何道理,但此时道理已毫无用处。我就这样怀疑起那个男人是不是从自己家里走来的。或者说,这不仅仅是一种疑虑,而是一种确信。我确信那个男人不是从这栋楼的其他房屋走出的,而一定从自己家里走出。
       这时,我和那个陌生男人擦肩而过,分别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就这样朝两个方向走时,那个男人又扯了扯他那顶不太适合自己的黑色帽子。扯帽子的样子是多么生硬啊,好像在想方设法遮蔽别人不能发现的某个秘密。看见这情形,我更加坚信那个男人就是从自家房门走出来的,甚至我感觉那个男人从自己身边匆忙走过,与我擦肩的瞬间,我好像还闻到了自己房间的味道。就这样,我在意识深处确定了那个男人就是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的,我不得不马上走进电梯。
       电梯门像是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条直线般露出一处狭小缝隙,我立刻从那缝隙中如同被吸出般走了出来,一口气跑向家门口。
       原来,这十多年,我和我对面城市间隔开的这扇门没有发生任何值得提及的事情。一切都那么平常,好像在开玩笑似的。真难以置信。我感觉中现在我所在的这个地方不是应该发生一些事情吗?但事实就是事实,高原城市边缘小区的这扇房门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甚至没有风吹走尘埃的痕迹。
       房门依旧像是闭着眼睛般紧紧地关着,门上那把铁锁也没有变化。突然,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感觉自己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这一切多么像有人在故意跟我开玩笑啊!总之,房门没有被打开,门锁也没有被砸坏,我打算回单位上班。但就在迈开步伐的刹那间,我想起了房间里的那些锁。在我离开外面这扇门和这把铁锁前往单位的这个瞬间,里面的那些锁会是什么情况,会不会也像外面这把铁锁安然无恙。这是难以确定的。比如,最恐怖的一些事情不是常常有一副非常美丽的面具吗?或者说,安然无恙的门和铁锁或许就是里面事件的面具而已。这样一想,重新检查一遍屋内的那些锁就变成了一件极其必要的事情。说实话,此时我已经走到了屋内,已经开始检查每一把锁了。
       我的这个房间由四间大小不同的屋子组成,每间屋子都有一扇合适的门,每一扇门上也都有一把它独有的锁。平常我外出都会好好上锁,就算是在家我也喜欢上好所有的锁。对我来说上了锁才是自己。
       门是门,窗是窗,还有书柜、衣柜、卫生间,总之屋子里的一切上了锁才是它们自己,而成为自己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所以,我首先像平日一样检查每一扇窗的月牙锁,然后又逐一检查书柜、衣柜、卫生间的锁。检查过程中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事情,一切都保持着原样。这间房子里的这些锁没有失去锁的本质,我紧绷的注意力也渐渐舒缓下来。但我还是逐一打开了屋内的每一把锁,然后又认认真真地上好了锁才走出了房门。
       外面,这座城市已露出中午的样子,但离中午还有几个小时。不管怎样,那些高楼正在回收着自己长长的影子,那些散落在车窗上的每一缕阳光好像也有一种必须值得关注的动静。关上房门后我拧转了好几次钥匙,这把铁钥匙在我手中慢慢转动的每一刻,锁里的那些齿轮也会随一声咔嚓相互碰撞、契合。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幸福。
       当我听着锁里发出咔嚓声时,一阵风突然穿插在了我和房门之间,然后吹动了一下墙壁上的那条快要脱落的小广告。突然起风是高原风的一种特点,它平时会在没有任何准备和目的的情况下突然来临。一阵突然吹来的风对我上锁的事情发起了挑衅。除了墙壁上那条小广告的声音,我现在听不到锁内发出的任何动静。所以,我非常痛恨那阵风,也十分讨厌那条被风吹动的小广告。
       无意间我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小广告。那条不久前被风吹动的小广告现在已从墙壁上脱落下来,飞向了高原的某个角落,好像一只觅食的小鸟突然被什么惊吓了似的。那条小广告飞走后还有许多同样的小广告被粘贴在墙上。原来,我房屋的墙壁被形状和大小各异的小广告所包围着,像一件破旧衣服被缝上补丁,有长方形、正方形、三角形、圆形等各种形状。
       那些小广告不仅粘贴在我房屋的墙壁上,也粘贴在门缝中,甚至在钥匙孔处也粘贴着一条正方形小广告。即刻,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那条小广告吸引住了。那是一条白底红字的小广告,说它是长方形有点不太适合,但也不是正方形。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这条小广告呢?这是新粘贴上去的吗?不管怎样,其他事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就是这条小广告。或者说,重要的也不是这条小广告,而是小广告的内容。
     “没有我们打不开的锁,需要开锁请联系我们。”
       这时,门锁上的这些文字在我对面正盯着我看,这一情形就像是遇见了一位陌生人一样使我有点不自在。突然,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就打算把那条小广告撕下来,但用指甲和钥匙怎么抠也无法把它取下来,那些文字依旧在门锁处盯着我看,好像在等待我即将做出的动作。“没有我们打不开的锁。”这是什么意思?尤其在门锁上粘贴一张写有“没有我们打不开的锁”的小广告,这不是明显在挑衅吗?
       现在我不得不停下关门的动作来思考眼前这条小广告。“没有我们打不开的锁。”这么说来,他们能打开世界上所有的锁吗?那么他们也能打开我房门的锁吗?如果他们真能打开我房门的这把锁,那么开锁的工具会是一把锤子?一把铁钳?一把钥匙?如果是一把钥匙,那会是一把什么样的钥匙呢?世界上真的会有那样一把钥匙吗?此时,我看着自己的钥匙那样想。
假定他们真的能打开我石房的门锁,那么他们会什么时候来开锁呢?明天?后天?还是明年的某一天?如果这些都不是,那会是今天吗?如果是今天,那会是什么时候?不可能,不会是今天。但是也没有可能不会是今天。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所以我们不是把这个世界叫作可能的世界吗?啊!早晨已经过去,那么中午或下午或晚上的任何时间,他们或许就会悄悄走来打开我石房的门锁。他们会是谁呢?叫作他们的那些人现在会在什么地方?这时,他们会在我房子的不远处观察我吗?这样一想,我不由得哆嗦一下立马看了看自己周围。但眼前周围的一切都十分平常,前不久吹来的那阵风也不知去向,墙壁上的小广告也变得没有了声响。一切都十分平静。
       这份平静是要发生一件事情的预兆吗?突然不知为何我心里着急了起来,渐渐那份急忙变成了等待,而等待是一个多么没有约束的举动啊!等着等着我慢慢忘记了锁门,甚至前往单位的那个念头也从心里的某一个地方消失了。就在这时,在高原这座城市边缘的房门前,一个三十岁男人就像是被青藏高原的一股寒风冻住了似的毫无动作地站着,好像在等待自己身边发生一件事情。我不得不嘲笑起自己。
       等了一段时间,我周围还是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情。这座城市的中午已不知不觉来到了。不久后,这座城市的下午也会这样来到。不知中午怎么过得就已是下午了,这就是高原这座城市的一天。那么被叫作他们的那些人悄无声息来到我门前开锁的那个事件该属于哪个时间段?这样一想,我没有了去单位的心情,便走进了房间。
       原来,家是这么的简单啊!一台电视、一台冰箱、一张餐桌,餐桌上有一只杯子,杯子对面是一张沙发,坐在沙发上才有家的样子,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但丹增白拉说家里还需要有人,但在我印象中只要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即使像丹增白拉所说这间石房中还需要另一个人,那现在这一切会是什么样呢?坐在靠墙的那张旧沙发上我这样思索着。至少我坐在这张旧沙发上,另一个人肯定没地儿坐了,因为在我房子里只有这一张沙发,这张沙发也是一张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单人沙发。所以,此时如果房子里除了我还有一个相对于我的他者,旧沙发上坐他者还是坐自己?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如果自己坐就会伤害他者,而他者坐就会伤害自己。所以,对自己来说,他者是不能存在的。这时,我在餐桌上那只杯子对面这样思考着。不管是丹增白拉,还是不久之后来开锁的那个人,他们在自己的对立面,就是他者。同时,他者面前自己也是他者。总之,自我和他者是相互对立的,在对方眼里都是他者。
       所以,我觉得石房里除了我自己没有他者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也不由得对前不久的小广告生出一些愤恨。那条小广告是谁在何时粘贴在门锁上的?“没有我们打不开的锁”这句话值得相信吗?如果真像小广告所说,那么我房子的门锁也会被人小心翼翼地打开,在开门的那个瞬间,一个十分陌生的他者就会出现在我眼前。那么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那个人是高是矮?如果是一个高个子,穿一件秋末长衣会更加合适,最好也和我一样戴着一副白框眼镜。如果那个人真的戴着一副和我一样的眼镜,今天早晨起床时他会不会也哈气擦拭眼镜了?反正,我每天早晨都会哈气擦眼镜。对他来说,擦眼镜的事情也许会由他的妻子完成。啊!是啊!他有妻子吗?如果他真的有妻子,那现在应该也会有孩子了吧?那么那个孩子每次喊着爸爸跑到他跟前时,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他会觉得这才是家吗?还是说,妻子和孩子对他来说也只是他者而已。那么那个他者究竟何时会来到我的这间房子里。我不由得等起了那个他者。
       甚至我对面的空茶杯和那边墙上的电视,还有电视旁边的冰箱,一切好像也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他者。原来,我也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张旧沙发上。安安静静的样子多么像是被锁住了一样。这样一想,我又想起了锁。如果那个他者真是今天下午要来,当他打开门锁后会先打开里面的哪一把锁呢?是窗户的月牙锁还是卧室的门锁?或是衣柜的锁或书柜的锁?如果真的像丹增白拉所说,我也是一把锁,那个人也很有可能会第一个打开我。不无这种可能性。
       一缕细微的阳光不需要钥匙就穿过窗户落在了我的怀抱中,因为这座城市已经到下午了。我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一动不动已经到下午了,但我房屋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依旧那么安静,房屋里外都十分安静。如果安静是一种颜色,那么此时房屋内的其他颜色肯定被安静的色彩抹得一干二净了。不管怎样,我在这份安静中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时,这座城市即将步入黑夜。房内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我的眼前也被黯淡所吞噬,就在这个模糊和黯淡之间我突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我知道那不是风吹过的动静,而是鞋底碰撞石板的声音。那声音从起初的模糊不清慢慢变得非常清晰,然后到一定程度却突然静了下来,好像就在我家门口停下了脚步。此时,我发现自己的双手紧握着旧沙发,也发现紧握的那部分已经湿透了。我为什么要如此紧张,是因为恐惧吗?不管怎样,此时我就像一根紧绷的铁丝毫无柔软可言。就在此时我发现有人将钥匙插进了门锁当中。一定是那个他者来了。这样一想,我心里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害怕起来。会是个高个子吗?或者会是个矮个子吗?会有胡须吗?无数个形态各异的脸庞接连浮现在我脑海中。就在这一瞬间,房门慢慢被打开了。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一把能打开所有房门的钥匙。我这样想时眼前出现了一个黑压压的人影。
     “灯也不开。你在干什么?”
       黑暗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丹增白拉的声音。原来,那个人不是我在等待的他者。
     “你是怎么打开的房门?”
       开门进来的不是他者而是丹增白拉,这使我有点欢喜。但丹增白拉好像没听到我说话,她先是打开了灯,然后又将羊肚似的手提包放在我前面的餐桌上。“灯也不开,你在干什么?”她又一次重复了之前的话,然后毫无顾忌地坐在了我所在的那张旧沙发上。
     “你是怎么打开的房门?”
       我假装没听到她的话,重新问了一遍。丹增白拉先是非常惊讶,接着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说:“你不是给了我一把钥匙吗?”她从一串钥匙中选出一把我熟悉的钥匙让我看。此时,我才想起丹增白拉和我来到我家门前的那个夜晚,也想起第二天早晨按她的要求给了一把这间房屋的钥匙。瞬间,我觉得自己非常愚蠢,起身想离开,但丹增白拉用细软的手腕立马搂住了我。
       那天夜里,丹增白拉和我完事儿后,丹增白拉好像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很快入睡了,现在她已完全放松了下来。睡觉时,丹增白拉依旧紧紧抱着我,好像我会逃跑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厌恶感,所以,我立马轻轻地把自己的头从她的臂弯中挣脱了出来,然后在床上和她隔着一定距离睡,这才感到一种松了一口气的舒适感。
       和丹增白拉保持一定距离后我仰卧了很久却没有丝毫睡意。丹增白拉开门进来的情形一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像是走进自己的家里一样走进了我的房间,现在又侵占了我床的一定面积。如果说这张方形床是我的领地,那么叫作丹增白拉的这个女人已经“侵犯”了属于我的个人领地。这样一想,我突然对丹增白拉有股怒气,也有点愤恨自家的门锁。今天,丹增白拉没有被这把铁锁阻挡在外,明天谁又会冲破铁锁走进我的房屋?思维到这个阶段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明天一定要换一把锁。
       我不知道丹增白拉是何时离开的,醒来时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一缕微弱的阳光偶然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了我的床上,这种偶然在我的生活中并不常见。平常早上醒来,房屋里是黑暗的,但现在房屋的黑暗被那缕阳光劈成了两半。我顺着阳光看去,那里有一个黑乎乎的图案。如果丹增白拉还睡在床上,那黑乎乎图案的位置一定是她的臀部。我这样简单思考时,突然有股东西从腹腔中涌现而来,那东西使眼睛积满了泪水,我瞬间没了睡意,立马起身。
       这天早晨,我在一家五金店寻找一把谁都无法打开的锁时,周围的许多商铺都打开门锁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从打开门锁使自己的一切毫无遮掩地展现在阳光下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人们的一丝可爱之处,但我又想到过一段时间人们又会将现在开着的那些锁关上,我感觉生活好像就是一个开锁和关锁的过程。按五金店老板介绍,我成功地换了一把谁都无法打开的门锁。
       换锁的整个过程中五金店老板不停地跟我说之前的那把锁的质量如何差,现在这把锁是把谁都无法打开的锁的各种理由,但最后他说了些什么我却毫无印象,因为换锁过程中这位陌生男人拆锁的整个过程完全吸引了我。他先将一把锁的外部部件一个个拿下来,然后将锁内部的零件一个个拆掉,剩下的只有锁的一些齿轮部件。几分钟时间里,我房门的锁从一把锁变成了什么也不是的一些铁制零件,这彻底击碎了我对锁抱有的那种坚固印象。那位陌生男人走时还说:“这是一把谁都无法打开的锁。”我丝毫不信。
       握着那把新钥匙坐在旧沙发上,我眼前浮现出那个男人拆锁的情形,他拆锁的动作是多么有序啊!如果经过那样一个顺序,这个世界上好像真的没有一把无法打开的锁。这天早晨,我没去单位,思索着那个男人拆掉一把锁的过程。我再怎么想也无法相信前不久刚换的那一把锁是这个世界上一把无人能打开锁。所以,想了一个早晨后我还是决定要换一把锁。
       第二天,经一位朋友介绍,我找到了一位研究锁的专家。那位专家给我讲了锁的类别、构成,以及锁和钥匙之间的矛盾与联系等许多内容,然后他给我的房门换了一把他认为最好的锁。那位研究专家说,那把锁是目前市场上结构最隐秘的那种锁,如果要破解这个秘密是非常困难的。
     “这世界上有一把谁都无法打开的锁吗?”
       那位专家换门锁时我无意间问了一句,他却突然停了下来,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他好像从来没听到过这样一句疑问。然后那位研究专家毫不犹豫地说:“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锁都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制作出来的。所以,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一把谁都无法打开的锁。”
       这座房屋门前,那位研究专家留下我和那句话就离开了。他走后,我又一次握着新钥匙走进了自己家里。坐在靠墙的那张沙发上,我对面是一面白墙,这面白墙和现在的我多么相像啊!如果世界上没有一把谁都无法打开的锁,那自己不就和对面这堵白墙一样洁白光亮吗?如果白到透明,那怎么还会有自己呢。这样一想,如果没有一把谁都无法打开的锁,那也就没有自己了。如果连自己都没有了,那这个世界上还会剩下什么?这样,坐在一间不久后谁都有可能打开的房门内,我忽然有一种丢失了自己的感觉。我也发觉如果需要找到自己,就要先找到那一把谁都无法打开的锁。
       好像从那时起,这座城市的喧闹中一则寻找那样一把锁的故事开始了。
       说实话,那才是真正关于锁故事的开端。

 
来源:《青海湖》2023年11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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