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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青海——彩礼事大

作者:轩锡明 来源:青海湖 时间:2007-11-24 11:53:42 点击数:
                         15、彩礼事大
   
1973年,我挣工资两年了,开始说媳妇。
    当年我24岁,在青海农村已属大龄。
    “说”,在这里有采访和寻找的意思,也有提亲的意思,似含混不清,却涵盖面广。青海汉人婚娶程序与内地大同小异,要做的事基本一样,就是用词地方化一些。比如把提亲叫送茶叶,比如把定亲称为解酒瓶等等。而这里面有的很形象,有的很遵循古礼,比如古籍《天中记》中就言:“凡种茶树必下子,移植则不生,故聘妇必以茶为礼。”说媳妇,又实在是靠媒婆婆的巧舌呢。
    我和妻子是差两级的中学同学、师资培训班上下级,又是邻村,又是父母世交,自小有知,所以婚姻是半自由恋爱,半经人说合,没有啥磨难和曲折。
    这经人说合主要就是遵从旧有规程,一步步都要走到。以我们外来人的身份而言,还含有入乡随俗的意义,不然,你怎么做事呢?你怎么把媳妇娶到家?
    多少年之后我还与妻子开过玩笑:
    “当年若是不用媒人,你跟不跟我?”
    妻回答:“不跟。我被人笑话不说,大大、妈妈受得了亲戚的话吗?”
    可不能视妻子的回答是故作姿态,这起码在她说话的时候是真实态度。这可见那怕是一种“例外”,是一种“样子”,那规程也还是少不得的。此乃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也。
    而在古往今来的社会生活中,这规程可是有丰富的文化负载。
    青海婚娶,行说亲之礼,行定亲之礼,行彩礼之礼,行迎娶之礼,其中最重要、最能体现婚姻的某种本质的,当属彩礼之事。
    彩礼之事,越是逆时地往前推移,越是重要。这事在自由恋爱的婚姻中越来越只是剩下躯壳,则是象征意义为大。即使这样,彩礼之事依旧在大面积行使着,特别是在乡下。
    我和妻子有意,但是先行问亲的两道礼,然后第三道礼时解酒瓶,我们都照办。依照大家,我们每次都两包茯茶、两包糖果、两节布或者成衣,然后还有香皂、搽脸油之类。我不会买东西,后来妻子笑话我买的油只能男士用,我乐道:“那你不正好可以给我反送回来!”
    解酒瓶——定婚那天,岳父母把场面安排在他们家西房,房子里煨着炕,炕上燃着红红的火盆,一屋子热和。依例我们带去用红线绳拴在一起的两瓶互助大曲,红线绳被解开之后,说亲的宾客和主人家人便五啊,六啊,猜拳行令,喝将起来。酒瓶是要爱情的双方共同解开的,若女方,或女方家里人不同意这桩婚姻,那这一天将是另一种情形。
    通常情况之下,解酒瓶这天女方家会来很多女性亲戚和街坊邻居,她们除了帮助家里人待客,另有重大任务,就是替主人家讲彩礼。因为她们较之女方家人可以直言不讳,甚至苛刻。这天妻子的姑姑和姨娘来了,妻子的表姐和表妹来了,加上自己的亲妹妹们,时不时在炕下站成一大堆。不过她们倒是一身轻松,只是看看将来的女婿,说些俏皮话。事后妻子嗔曰:“这些人也真是,不完任务,不向你们要上十套八套衣裳、两千三千人民币!”她是故意,我却佯作认真:“真要那么些,我就要不起你了!”她说:“要不起不就完事了,你靠边站,我等那要得起的人要!”
    那天定了大事,接受了岳父、岳母款待,回到家里已是天晚,母亲急切问我:
    “干礼要了多少?”
    “干礼没要,衣裳、首饰也没要。”
    我说话随便,令母亲有些紧张:
    “那你们这事……”
    她是疑心婚姻的成败,我这才笑了:
    “妈,人家不要,是叫随着咱们的意呢!随咱们的力量。”
    母亲像舒了一口气,但仍有担心:
    “啥也不讲下,这也不好,一是咱不好准备,二是……二是到时候恐怕还得按照人家的意思办,倒乱了手脚……”
    母亲的担心出之她的社会经验,很可理解:一些女方家开始要么是大度,要么是考验男方,什么都不要,临到办事却对男方的彩礼表示不满,变成了这也要要,那也要要。并且常会闹大别扭,甚至悔了亲。对于这我自然心中有数,便按母亲坐下,以我的自信宽尉她一番。
    青海彩礼分“表礼”和“干礼”,表礼指衣物、首饰,干礼是一笔送给女方家使用的款项。妻子与我虽然是婚姻自主,但她是很尊重父母意见的,一切她自己的主张都要在父母的首肯之下才算数。对于彩礼,岳父、岳母是这般说法:衣物、首饰多少,好坏,以后总归是你们的人(当地这样称打发了的姑娘)穿戴,你们看着办好了;干礼多少,好歹给我们一部分缴裹就行了。他们言语诚恳,其态度在当时贵德农村算是很开明的。
    实际上,岳父、岳母对女婿宽大为怀,这其中还隐含着他们的另一层认识:女儿是读书人,在外也挣一份工资,到了婆家完全是自己养活自己,生活不会有问题,多要了穿戴叫它过时哩吗?在当地,干礼的一部分是做成嫁妆返还给婆家的,其用途仍然是为女儿今后生活,而岳父母认为也没有必要,认为这是人自找麻烦,纯粹为撑面子。
    往深里探究,我认为,岳父母的态度正好反证了彩礼文化的本质之一:为生活谋算。这种本质越是在妇女地位低下的社会环境,越是在贫穷的年代越是明显,因为索要彩礼是女方为日后生活所做的一点力所能及的准备。因为,婚后婆家的节衣缩食她会首当其冲,并且有遭受虐待的可能。从前我常听说,某某的陪嫁衣裳(除了彩礼部分,另有亲戚添箱)能穿半辈子,那真是很叫人心底踏实的了。现在的新娘们不多带衣物,主要原因就是生活的保障程度提高了。
    视彩礼为买卖婚姻的产物,我们批判过至少几十年了,却并不能使它消弭,这叫人发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如果我们省事地一言以蔽之,只会导致我们解决问题途径的失当。
    彩礼还是一种被扭曲了的妇女自我价值之证。男尊女卑曾经是社会的一条铁律,嫁人一次也曾经是妇女的恪守,而今遗风仍存。在这种情势下,一个姑娘出聘之际,无论对于本人还是对于父母,都是最具自主权和主动权的时候,是人生的一次大机会。这时候她和她的父母仔细斟酌,待价而沽,讨价还价,自然风光一时。不可否认的是,一个新嫁娘得到的彩礼如何,通常情况下也确实体现了她各种条件的优劣。在现实生活中,我常常听到一些已婚女人或由衷或玩笑的感叹,说她们出嫁的时候太便宜了,才要了多少多少干礼、多少多少穿着。
    彩礼事大啊!
    由于岳父、岳母的通情达理和宽宏大量,当年我只给妻子送了两单两棉两套衣裳,没有戒指、项链之类。因为没买得起一双皮鞋,事后我戏谑妻子是不时兴。至于干礼嘛,意思意思,120 元。
    “你说你贵不贵?”
    “还贵呢,白拣!”
    “白拣谈不上吧?”
    “我还是带着工资、粮本进你家门……”
    我和妻子打趣得厉害,其时也不乏一些冷静的探讨。
    我说:“咱们假设,假设我花了很多钱,像把你买回来一样,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就身价百倍了?”
    妻子一时语塞。
    我说:“要么你认为反倒是轻贱了?”
    她说:“这你问不住我,我也会说几句大道理,因为人不应该是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商品。但是,倒过来,倒过去,要讲透彻里面的道理,你也不比我强。”
    她认为,彩礼还多少扮演着维系婚姻的绳索的角色。女人在从前是害怕被休了的,一旦被休就更没有社会地位。她认为这“绳索”的功用是这样产生:你男方花费大量的钱财娶了媳妇,你不心疼媳妇你不心疼钱财吗?你休了这个,你再娶一个容易吗?这样男方就不敢轻举妄动。她说,现在还能听见一些作父母的这样开导他们“不省事”的女儿:“傻瓜,你现在不叫他花花钱,结了婚他把你当人哩吗?”她说,彩礼对于男方来说当然也不是没有利益的,因为当过门不久的女人提出离婚之时他可以伸出手说:还我彩礼。遇到那等还不起彩礼的人,很可能也就作罢。
    我为她这一席话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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