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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青海——舔碗的故事

作者:轩锡明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07-11-25 11:46:47 点击数:
                       4、舔碗的故事
   
那时候小学还分初小(设到四年级)、高小,我是在河西乡大户小学读完初小的。当时的大户小学占用的是一座两进院的清真寺,也是一座堡子。开始清真寺还占着里院,还有几名回族儿童在里面学习阿拉伯文的经文,后来寺院被迫停开,里院也成了校舍。多少年之后,政策又新了,这里又成了清真寺,学校搬了出去。
    1958年中国开始“大跃进”,全国人都吃食堂,贵德人自然也不能落后,不能有什么两样。村里有了食堂不说,小小的大户小学也办起来,老师、学生都被要求住校,集体化,军事化,还有其它什么化,总之要快步奔向共产主义。
    食堂化,开始几碟碟,几碗碗,也是数人一桌席,胡乱好吃好喝了小小一阵子,后来很快就陷入了全国性持久大饥荒。贵德人也还是和全国人一样,开始受饥挨饿,开始为活命而拼搏,并且旷日持久。而这对于扎根未稳的移民来说,更是一场动土撤水的打击,许多人都跑了。学校的食堂办得晚,解散得早,在我的脑海中并没有落下多少清晰的记忆,只有一个有关舔碗的故事叫我至今不忘,给过我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惜食物的教育。
    这故事与“散饭”有关。
    散饭是青海饭食极普通的一种,现在吃它属于改换口味,甚至是改善生活,在从前却是为节省面粉,节省时间,我把它称之为旧时日的贫困饭、穷人饭。
    散饭属于半流质饭食,一般是把面粉搅进开水锅即成,大多都煮进一些洋芋块子,和河南人的“糊涂”差不多。青海人把散饭称作懒人饭,如果有酸菜之类就着也很有风味,但是在当年的学校食堂里天天都有一顿吃,又没有可就的菜,就挺惨人的。
    散饭做起来非常容易,吃的时候可有一大难题,那就是很难吃净沾在碗上的糨子一样的一层。当时的青海人都用舌头舔,或者使指头刮刮吃了,舔了刮了的碗就和洗了的一样干净。我要说的这个舔碗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移民学生身上,记下来颇可玩味。
    说的是某一日傍晚,我们饥肠辘辘,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听着开饭铃。铃声一响,看谁跑得快,就都去学校食堂打散饭。散饭是人人两碗的份子,不管你吃饱吃不饱,恕无特殊,概不添加。当我呼噜呼噜开始吃第二碗的时候,听见了厨房的吵架声。
    我赶到厨房,看到了这样一幕:吵架的就是那个移民学生,另一方是食堂炊事员。炊事员手里拿着一只碗,碗口朝向人看的方向,那学生手里则握着一双还沾着饭汁的筷子,两个人都怒气冲天,高声相骂着,脚下踏动着,指头快捣到对方鼻子尖上。
    两个人吵得很凶,但反来复去说的话总是那么差不多的几句:
    “啊,你为啥不舔碗?”
    “我为啥要舔碗……”
    “你看看,你们大家都看看,这碗上沾着一层……”
    “我舔碗,我又不是狗!”
    “你这态度,头一个该饿死你!”
    很明显,炊事员手里的碗就是那学生刚刚用过的。
    厨房里围了一大堆人,学生们嘻嘻哈哈地看热闹,一些人做出舔碗的样子给炒架的学生看。老师们劝架,都批评那学生不对,并当场要求他重新处理饭碗。
    舔碗确实是青海人旧有的习惯,舌头舔,指头刮,男女老少,几乎人人必是,每餐一定把碗底打扫得干干净净。河南人没有这种习惯,因此那学生才那样说话。
    当时我内心里是站在那河南学生一边的,认为炊事员阿姨小题大作,简直是欺负外地人。事后我还接近了那个学生,虽不说什么,但也是表示同情和安慰。后来我懂得了,那学生是错了,他的错误不仅仅在于那是在饿死人的年头,应该尽可能把每一丁点食物都吃进肚里。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是中国人古时候就开始说起食物的来之不易 。“民以食为天”,这话实际上道出了古人对“食”之事物的无上崇敬。我们呢?续在古人的后面,我们还应该说些什么?
    青海人珍惜食物曾经给外来人留下深刻印象。在我生活的贵德,我不仅注意到大人小孩舔碗,我还注意到进餐时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馍馍捧在手心,以免馍馍渣掉地,注意到他们用手指头沾取饭桌上的食物碎屑送进嘴里,还注意到他们把啃过的骨头砸碎再煮煮取油。牧区的藏民牛羊成群,但是他们在吃肉的时候会用刀子把骨头上的肉剔呀,刮呀,最后一丝不剩,剩下的骨头是白生生的……
    舔碗的故事在当地人和外来人之间发生了,这可以算是一种习俗的冲突吗?有了这故事,叫我从小就认识到入乡随俗的重要。那时候不但我学会了舔碗(不然学校不答应),我们全家都学会了舔碗。我们带着一股新鲜劲儿学习舔碗,饭菜的汁水粘到额头,粘到脸蛋,我们互相看看,好笑啊!
    舔碗的故事沉入我脑海深处,叫我经常会产生一种类比,一种联想。
    1980年我回河南老家,看到姐姐家的红薯干就在屋顶棚堆着,听到老鼠老是在昼夜不分地咔嚓咔嚓咬嚼,我忍不住问姐姐:
    “不会保管得好一些吗?”
    “现在红薯干可不算啥……老鼠这东西,坏死人,你可真难对付……”
    姐姐是这么回答我。
    说话那一天我想到了舔碗的故事。
    我是纳闷的,河南可是个饱经饥饿、饿惨人的地方啊!如今红薯干只喂喂牲口,可它曾长时期是人救命的东西,老家人煮着吃,磨面吃,是老家变着花样吃的一种主食。……我暗自想道,但愿姐姐家的情形只是个个别,但愿姐姐真是拿老鼠没办法……
    世事总是在变化着的,姐姐的漫不经心也许就是因为今天的日子好过多了……
    进而,我突然想到青海的情形:人们是从什么时起不舔碗了呢?
    现在的青海人真是不舔碗了。
    现在的食物是绝对丰富了。现在的餐桌上剩天剩地,现在吃不完的饭菜被哗哗倒掉,现在那是被认为潇洒的,被认为慷慨大方,非如此不尽情意,非如此不领情意。
    大吃大喝,是诸如综合力量等方面的显示呢……往深里想,我们确实同时背负着饮食节俭和吃喝奢靡的品行,除上面说了的情形外,饮食文化的出名也许还是一个反证。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德国不富裕吗?德国的总理地位不高吗?没有面子吗?可是他们的科尔为什么还要舔菜盘呢?要我们说是否丢人?是否有辱国格?
    舔不舔菜盘、舔不舔碗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应该保持住一份对于“食”之事物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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