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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文长篇小说《绿松石》汉译版(4—7)

作者:朗顿·班觉/著 次多、朗顿·罗布次仁/译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09-11-26 10:16:53 点击数:
第四章
过了几天,色珍啦选择了好日子,准备把益西康珠送到代本府。
    这一天早晨,色珍啦起得很早,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她把益西康珠从床上叫起,让她也换上了一套平时只有在过节时穿的衣服。
  临行前,色珍啦再次查看了专门为代本大人准备的礼物。
    礼物还算周全,有一壶上好的酥油茶、一大碗蒸好的大米拌的人参果,还有一叠整整齐齐用绸缎包好的摞在精致木质托盘里的钱币。看着这些礼物,色珍啦想,女儿拜师的礼物也算是够齐备的了,这样不会失了礼数。她吩咐班旦和扎西提上礼物,走出家门。 
    到了代本府,仆人已在门口等候。仆人把他们直接领到了客厅。
    色珍啦一进客厅的门,赶紧从衣怀里掏出哈达,捧在手上,看到代本大人迎出来,马上献给了他,然后请代本大人坐回垫子上,让班旦和扎西将礼物摆放到代本大人座前的桌子上。
    代本大人看着礼物,抓起一小把大米拌的人参果,向空中抛洒三次,敬了天地神,自己再尝了一小口,满意地点点头。
    色珍啦要女儿益西康珠坐在离代本大人不远的垫子上,给她的脖子上也围了一条哈达。
    色珍啦分别给代本大人和益西康珠的碗里斟上一碗酥油茶。 
    代本大人把茶碗用双手端起,稍稍捧起,一脸严肃地咏诵一段敬茶经。“雪域黄教教主宗喀巴,智慧无量的弟子杰曹吉,显密二通的学者凯朱杰,请接受供奉的头一早茶。”念完了敬茶经后,代本大人就喝起茶。这时益西康珠也学着代本大人的样子,喝了一碗茶。
    简短的拜师仪式结束了。
    色珍啦对代本大人说:“代本大人,从今日起,我就把益西康珠托付给您了,只要是为了她的学业好,您怎么批评她都行。大人,您要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或是有什么公干,都请事先转告我们一声,等大人闲了,我再把女儿送过来。我相信在大人的精心培育下,我的益西康珠定能羽翼丰满,用不了几年,她就能像只美丽孔雀一样翱翔蓝天。”她又转过脸对着女儿说:“女儿啊!你可要用心学呀,如今像代本大人这样的老师实在是难找啊!圣贤说:‘大智在跟前,习学不专心,必有痴傻病,此人不可治。’女儿啊,你要切记妈妈的话,要刻苦学习,才能不辜负我们的一片苦心。”
    这时候,代本大人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门说:“色珍啦,您不必担心,我会竭尽全力培养益西康珠,让她学会知识,增长学问。还有,上次扎拉老板说,他给益西康珠教了一点东西,让她已有了一些基础,加上益西康珠本人又聪明伶俐,我相信她会学好的。”代本大人把眼光转向益西康珠:“益西康珠,你要把你母亲刚才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你有良好的家境,又有美丽的容颜,但没有知识,就会是睁眼瞎。俗话说,‘不会奔跑的马,即使有再壮实的外表,也是不值钱的。’没有知识,你的钱财、美貌都是空的,等你长大成人了,就只能做一个虚有其表的女仆人。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抛开一切急躁、侥幸的念头,专心学习,‘智者不唤而众人聚。’懂得了这个道理,有了知识,你就能成为一位举止得体、办事果敢、受人敬仰的人。”
    代本大人一番话,益西康珠听得似懂非懂,但她还是不时地点着头,向代本大人表示自己学好知识的信心和决心。益西康珠生来还是头一次经历这么严肃、正经的场面。她的心脏加快跳动,就连她自己都听到了心跳声。她听着自己的心跳,胸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一般难以呼吸,她不停地喘着颤巍巍的长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色珍啦看到女儿的那副窘相,心里生出一丝怜悯,她说:“我这闺女平时不太爱讲话,可很明事理,代本大人的教诲,她会铭记在心中的。大人,益西康珠每天来回都由班旦负责接送,白天他就留在府上,如果不给大人添麻烦的话,也请教他识几个字。要是他能识上几个字,我们还指望他将来能帮扎拉记记账什么的,这样扎拉也会轻闲一些的。” 
    代本大人说:“只要他肯学,我倒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那就劳烦大人了。” 
    站在门口的班旦听到这些话,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他想,学习知识,这是我这一辈子,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现在,我的恩人又给我争取了这么好的机会,我要永远记住他们的恩情,今后干活一定要更卖力,更勤恳。我还要勤奋地学习,学会了知识,今后帮恩人做事时,就能派上用场。他又想,如果阿巴平措知道自己的儿子将来有可能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那一定会非常高兴。他恨不能马上跑回到他身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他这么想着,心里又是激动,又是着急。 
    为了让益西康珠拜师仪式增强喜庆的气氛,色珍啦让益西康珠特意在代本大人面前书写了一段“运用智慧心机,学会无涯知识。滴水蓄成大海,万事从头开始”的习字开头词。
    益西康珠在习字板上,工工整整地把这段词写了一遍后,请代本大人过目。
    班旦一回到家里,赶紧跑到阿巴平措跟前,把阿加色珍啦请求代本大人教自己识字,以及今后还要让班旦帮助扎拉老板记账等的事,详细地告诉了阿巴平措。
    坐在垫子上正在念经的阿巴平措听到儿子的这一席话,高兴得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双眼里噙满了泪水,沉默了许久之后,双手合十,顶在额头前说道:“我的爱妻宗巴,你在世时,为祈佑儿子班旦有幸福的将来,能成为一个善良的人,要把自己心爱的传家宝绿松石,敬献给佛祖。我按你的遗愿,把绿松石献给了佛祖,还常常向佛祖祷告,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祈愿实现得这么快。现在我的儿子班旦,有了学习知识的机会,我就是现在入了土,也没有丝毫的遗憾。救苦救难的三宝菩萨啊,请祈佑我的儿子一帆风顺,让他学到知识,掌握本领。”说着,阿巴平措抓住班旦的手说:“班旦,你也要时时向佛祖祈祷,平时要尊老爱幼,做一切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尤其是,要把我们善良主人家的一切事务都要办妥当,要尽心尽力地干好每一件事,还要时时地牢记主人家的恩情,这样的话,佛祖会保佑你一帆风顺的。” 
    班旦也紧紧抓住阿巴平措的手说:“阿巴,我会把您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会努力学习知识,永远不忘记要报答主人的恩情。”
    从那以后,班旦每天早晨都早早地起床,先在扎拉老板家提水、扫地、烧好早茶,等到干完所有家务活之后,就跟着益西康珠去代本府。
    每次来到代本府,他也从不闲着,总是主动帮着干家务活,一有空闲,就将代本大人家的客厅拖得油光锃亮。     代本夫人时常让益西康珠教班旦学写藏文字母。班旦常常利用少有的空闲时间,刻苦地学习,不到两个月时间,班旦就能熟练、工整地写出三十个藏文字母。
    代本大人看着班旦写的字,为他的聪明和刻苦暗自惊叹,心想,班旦这孩子可不是个普通的小孩,他不仅聪明好学,而且心地善良、诚实,平时对人又很有礼貌,对自家的主人忠心耿耿,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代本大人从心底里喜欢上了班旦,对班旦的学业也时常给予关照。
    益西康珠每天都帮着班旦读书识字,她把自己学会的生字一遍又一遍地教给班旦,直到班旦学会为止。在班旦的学习上,益西康珠像是比代本大人还要上心。
    班旦和益西康珠朝夕相处之后,感到益西康珠是一位心地善良、对自己格外关心的好女孩。班旦对益西康珠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两人短暂分开一小会儿,他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担忧。 
    益西康珠将班旦的勤奋、刻苦看在眼里,对他的聪明机智很是欣赏。她常看到班旦得到代本大人的夸奖,更为重要的是,他还常常关心自己,爱护自己,是自己不可缺少的好伙伴。因此,益西康珠常常给班旦一些零食和零用钱。班旦每次拿到这些东西,总舍不得吃,舍不得用,不是给了阿巴平措,就是买些糌粑、砖茶拿回家。偶尔也买些肉送给德吉。
    每当班旦和益西康珠从代本府回家时,德吉就在院子门口等着班旦回来,更多的时候,她在草棚里服侍阿巴平措。
    一次,班旦问德吉说:“德吉,你白天要到工地干活,很辛苦,晚上回到家里,还要帮着服侍我阿巴,真是不容易!请你转告你的父亲,我班旦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
    “没关系,我心里特别乐意服侍阿巴平措,现在,我每天要是不到你们家来两三趟,心里还真不踏实,我只是担心,我这么频繁地到你们家,是不是打搅了你们?为此,我还常常感到不好意思呢!”德吉试探地回答道。
    班旦并没有理解德吉言语中的意思,“你过来帮我们的忙,我怎么会烦呢?你的心这么善良,将来一定会交好运的。对了,你老是帮我们,你阿爸没有说你吧?”
    德吉会心地一笑说:“我阿爸特别善良,他时常在我面前说,你们父子俩真是够可怜的。他看到我过来帮你们,很高兴。前两年,色珍啦家里的女佣人阿加玉珍发疯时,还是我阿爸在照顾她,阿加玉珍也特别感激我阿爸,她有什么心里话都给我阿爸讲,后来她去世都是在我阿爸的怀里咽的气,她去世的地方就是你们现在住的那间草棚。”
    班旦听到这事,一下子对阿加玉珍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忍不住问德吉:“她是怎么发疯的?” 
    “我听说,阿加玉珍是代本大人送给阿加色珍啦的仆人,阿加玉珍本来人长得很漂亮,性格又好,还很能干。奇怪的是,十五年前的一天,阿加色珍啦带着阿加玉珍到一户大贵族家去赴宴,到了那个贵族家里,阿加玉珍看到从山南庄园里回来的小少爷,突然发疯一般扑了上去,抱住小少爷大哭起来。那家的仆人和夫人谁去要她都不给,她看着小少爷一个劲地喊着:‘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当时,在场的客人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尤其是阿加色珍啦,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仆人,在这么多达官显贵云集的宴会上来这么一出,她惊慌失措瞪着大眼。这时,代本大人突然从坐席站起来,指着阿加玉珍的鼻子说:‘这不是疯子玉珍吗?是谁把这个人放进来的,赶快把她赶出去!’四五个仆人过来,从阿加玉珍怀里夺过小孩,把她五花大绑地赶出了家门,到了门口他们还把阿加玉珍毒打了一顿,还骂她:‘好大胆的疯子,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快点滚开!’从此,人们都把阿加玉珍当成疯子。可是,我阿爸一直都很照顾她,总是说,阿加玉珍绝对不是疯子,但是,他告诫我,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她不是疯子。到了今年年初,阿加玉珍的病势像是加重了,她逢人就说,小少爷是她的孩子,扎拉老板和阿加色珍啦都告诫过她好几次,她还是说,小少爷是她的孩子,还说,自己孩子的耳后跟有三颗痣,她绝对错不了。以后,阿加色珍啦让她服了一段时间的药,也没有见好。不知怎么回事,有一天,她就突然去世了。”
    班旦听到这一段有些离奇、又让人同情的故事后,印象深刻,以后很长的时间里,他时时想起这个故事。
    阿巴平措的病情稍稍好转时,跟扎西坐在院子里聊天。夜幕降临之前,院子里总能听到德吉嘹亮的歌声。
    班旦忙完了一天的活,就喜欢坐在门槛上听德吉动听的歌声。
    德吉总有唱不完的歌,她最近老哼的歌中,有一首班旦最喜欢:
    什么我都不要, 
    哪怕钻石珠宝。
    我有我的念想, 
    一块小小玉佩。
    心中想的玉佩,
    只要属于自己。
    不用锦缎包装,
    我用心来包裹。     
    今生别无他求, 
    今世别无它愿。 
    那小小的玉佩, 
    就请留给我吧。     
    心中挂的玉佩,
    钻进了你心窝。
    我愿连同性命,
    全都奉献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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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着,班旦每天还是很早起床,在扎拉老板家里忙完了所有的家务,便跟着益西康珠到代本大人家学习。到了代本大人家,他也是帮着干许许多多家务后,才利用一点空闲的时间去学习。班旦心里明白,自己不可能像益西康珠一样,用整天的时间学习,所以,他在干活时也不忘默默地复习自己所学到的知识。渐渐,他感到自己的学业有了明显进步。他特别希望生活就这样平静而充实,更以为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生活过了很长时间。 
    一天,班旦和益西康珠从代本府回家,快走到院子门口,远远看见德吉等着他们。
    德吉一看见班旦,匆忙跑过来,急切地说:“班旦,不好了,你阿巴的病情加重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班旦听到这个消息,有如晴天霹雳,耳旁嗡嗡地作响。他来不及问别的,慌忙跑回家。 
    班旦一进门,不顾一切地跑到阿巴平措床边,推开正在服侍病人的阿巴扎西,他跪着对阿巴平措急切地叫:“阿巴,阿巴,我回来了。”
    阿巴平措看到班旦,艰难地出了一口长气:“班旦,你来得正好,我可能不行了。好在我走之前,你阿妈临终前留下的遗愿,我一一都办到了。我每天都一心一意地向佛祖祈祷,现在,我们俩得到了这么好的一家人照料,你呢,还能识几个字,在我闭眼之前,能看到这么多的喜事,我这辈子再没有任何遗憾了!班旦,我就要走了,以前,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我没有跟你说,今天,看来不能不对你说了。我们家的祖籍在山南扎嘎县。你那去世的爷爷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到岗仁波钦去朝佛,围着玛旁雍措神湖转了三圈,又在湖边,对着岗仁波钦神山磕了三天的长头,就在第三天下午,他快要开始磕长头时,忽然刮起了大风,湖面微微颤抖,湖水掀起波浪,冲刷着岸边砂石,眼看着,天要变了,你爷爷和朝湖的人商量着赶紧回宿地,他们走到湖岸,从湖里舀起一手心圣水浇在头顶,当你爷爷第二次舀水时,从湖水的泥沙中居然舀出了一块精美的绿松石,在场的人看到后,都夸那块绿松石是世间难见的好玉。你爷爷当时想,这块绿松石,可能是哪个朝湖的人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献给湖神的,现在被水冲到岸边来了……他想,别人拿这么贵重的绿松石献给湖神,我又怎能拿走?他对着圣湖大喊道:‘神湖啊,我是个贫穷的人,没有任何东西献给您,我把这块捡到的绿松石,当做我的贡品还给您,请您收下吧!’说完,正要把绿松石扔进湖里,一位康区来的喇嘛叫道:‘喂、喂,这块玉不能扔!’说着,他拿过玉,端详了良久,对你爷爷说:‘玛旁雍措乃是空行刹土,你前世积德行善,这是湖神金刚瑜伽度姆赐予你的,你可将此物作你的护魂宝石。’你爷爷就把玉石收起来,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后来,你爷爷回到了扎嘎县的家里,跟你奶奶结婚的时候把玉石送给了你奶奶,我十五岁那年,你奶奶又把玉石送给了我,我后来又把玉石送给了你过世的阿妈。再后来,我依照你阿妈临终前的遗愿把玉石献给佛祖,这个你是知道的。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块绿松石的故事。这块绿松石不是一般的玉石,它质地纯正,色泽翠绿,在同类的玉石中可称得上是极品,看见这块玉的人没有不眼馋的,就是这块绿松石,给我们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有一年,我们山南扎嘎县来了一位新县官。有一天,他看到你阿妈头上戴的那块绿松石,喜欢得不得了,他想了很多办法想要把绿松石弄到手。刚开始,他说要用二十袋青稞跟我们交换,后来,又要我们用那块绿松石来抵我们欠他的债,这两样我们都没有同意。当时,我和你阿妈想,这块绿松石是难得的稀世珍宝,又是我们家的护魂宝石,不能轻易给别人。县官看出我们不肯把绿松石给他,就陷害我们,说我们家这么穷,怎会有这么贵重的宝石?这肯定是偷来的,他要我们把宝石交出来,否则让我们坐牢。我和你阿妈还是不肯把绿松石交出去。没过几天,县官就派人把我和你阿妈抓了起来。
    “在抓我和你阿妈的当天,你阿妈把绿松石藏在了我们家的墙脚。等我们到了牢里,他们不问青红皂白,进去就用皮鞭抽打,还要挟我们说,要是不交出绿松石,这一辈子都别想走出牢门。我们俩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关了两个多月之后,伤口快要愈合时,他们又用皮鞭抽打了三百多下,还说,如果不交出绿松石,每当伤口要愈合时,就用鞭子再抽打我们,直到我们交出绿松石为止。
    “我和你阿妈又被抽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是血。牢里又臭又脏,没几天,伤口就开始化脓,又没有人医治,后来,伤口都长出了蛆,疼得我们真像是被人扔进了地狱,备受煎熬。
    “当时,我们家里还有你的一个姨妈,她每天都到牢里给我们送饭。一次,她偷偷地带进来一小块麝香,我们有了这块麝香,伤势愈合得很快,过了两个月,我们俩的伤口都快好了,一天,我对你阿妈说:‘宗巴,趁你伤势好转,我们还是赶快逃走吧,这样下去,他们肯定会打死我们的。’就在这天夜里,我们俩趁着睡前解手的空当逃出了牢房,回了家,到家后我们匆匆忙忙地准备了一点口粮,带上绿松石,三个人就逃到了山上,在山上整整躲了七天七夜,到了第八天,我们下了山,沿着平地朝着东方跑。我们每天提心吊胆的,生怕遇到追兵,白天躲在山上,到了夜里下了山继续赶路,这样走了几天以后,我们身上带的口粮全部吃光了。 
    “这时,我们走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我们请你姨妈到村子里去讨些吃的,我们在山上等着。我们在山上等了很久也不见你姨妈回来,心里非常着急,可没有办法只能等着。快到下午时,我们远远地看到了两个骑马的人,接着听到了歌声和马蹄声,等到走近时仔细一看,那骑马的两个人,一个是县官家的管家,另一个是县官家的仆人阿旺。他们俩的背上挎着长枪,腰间佩着长剑,让人想不到的是:你姨妈双手被绳子捆着,绳子一端就拴在阿旺的马鞍上。 
    “你姨妈平时皮肤白皙,此时已变成了黑褐色,身上的衣服乱糟糟的,一条袖子也不见了,她肯定是被他们毒打过了。你姨妈快走到我们躲藏的地方时,流着泪,唱起了一首歌: 
    钩子捕住了鱼儿,
    黄鸭你不必忧伤。 
    但愿你展翅飞翔, 
    飞到无边的天界。 
    前世茫茫的因果,
    注定今生的离别。
    远赴异乡多珍重,  
    期盼来世的重逢 。
    待到春暖花开时,  
    圣水湖畔再相会。
    “你姨妈不停地唱着这首歌,好让我们不要牵挂她。
    “押着她的管家和仆人轮流用鞭子抽打她,不准她唱歌。 
    “你阿妈听到这歌声,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伤心地流下眼泪。她好几次都想冲过去救你姨妈,我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住,我们躲过了魔爪。 
    “那以后,我们白天根本不敢上别人家讨饭,只有在夜里,悄悄地跑到一些单门独户的人家家里,了解没有生人,才进去讨些吃的,有时,一两天吃不上一口糌粑,常常是饿着肚子赶路。加上我们身上伤口没有愈合好,每走一步全身都疼,就这样艰难地走了六个月,最终到了德格。我的心脏病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看来,我的这条老命也要被这病夺走。
    “班旦,你还年轻,要走的路还很长,你父母这一生所遭受的磨难,你也许不会遇上,但你还是要当心啊!那块绿松石给你的父母带来那么大的灾祸,我们生怕这样的灾祸也会降临到你的头上,你阿妈下决心要把那块绿松石献给佛祖,现在,我们按你阿妈的遗愿做到了,如今,谁也拿不走那块绿松石。你父母为了你一直都在向佛祖祈祷,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 
    “对了,县官的家就在拉萨,你时时刻刻都要当心,像他那样的人会让你遭受不幸的。我死以后,在这世上你再没有亲人了,所以,你一定要想尽所有的办法找到你的姨妈,她就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和我们离别时,唱着‘待到春暖花开时,圣水湖畔再相会。’我这辈子实现不了这个愿望,我希望你想尽一切办法实现这个愿望。”     阿巴平措艰难地说完了这一席话。
    班旦看到阿巴平措面色蜡黄,双眼凹陷,呼吸急促,心里隐隐预感到自己的阿巴快不行了。
    班旦一把抓住阿巴平措的手说:“阿巴,你说的话我都会放在心上,我一定会提防县官那样的人,也会全力以赴找到我的姨妈,实现她‘待到春暖花开时,圣水湖畔再相会’愿望的。阿巴,现在你先歇着,有什么话明天再给我讲吧。” 
    这时,阿巴扎西和德吉走了进来,阿巴扎西的手里端着一小碗热乎乎的糌粑丁肉粥,他倒入阿巴平措的碗里说:“阿巴平措,这粥是特意为你熬的,你喝一点吧,可以消除火气。”德吉在阿巴平措的头顶和太阳穴上涂抹了些酥油。就这样,阿巴扎西和德吉帮着班旦服侍阿巴平措到半夜,阿巴平措的心跳开始变缓,渐渐入睡,德吉父女才回到自己的家。
    第二天,班旦很早就起来,给阿巴平措烧好了茶,又热了昨天阿巴扎西送来的糌粑丁肉粥,喂给阿巴平措吃。阿巴平措吃好后说:“班旦,我今天好多了,你不用照顾我,赶紧到主人家干活,你可不能误了主人家的活儿,快去。”在阿巴平措的一再催促下,班旦只好扔下他,到主人家干活。
    班旦像往常一样,先到井里提水,烧了早茶,再把楼上、楼下全部打扫完毕后,跟着益西康珠去了代本府。
    没过多久,班旦正在代本家客厅拖地时,阿巴扎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汗流浃背,他急切地大喊:“班旦,班旦!快去,你阿爸病得那么重,还一个人跑了出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刚才,我出去找他,听见有人说,八廓街上有人病倒了,你快去看看吧!”
    班旦听了,紧张地瞪着大眼睛,不知所措。 
    阿巴扎西赶紧跑到代本大人和益西康珠跟前,帮班旦请假,然后抓起班旦的手,两人来到了大昭寺门前。
    大昭寺门前有一大群人簇拥着,班旦对着簇拥的人群喊:“阿爸,阿爸……”这时,人群让出了一道口子,班旦跑进去一看,正是自己的阿爸。他立刻跪在阿巴平措跟前,把阿巴平措扶在怀里不停地喊着:“阿爸,阿爸……”
    阿巴平措慢慢地睁开眼睛说:“儿子,你要听主人的话,要时刻想着报答他们的恩情。要当心县官那样的人,你……你一定要找到姨……妈,每天不要忘记向佛祖祈……祈……祷。”还没等把话说完,他就闭上了眼。 
    班旦焦虑地看着阿巴平措,不住地摇动他:“阿爸,阿爸!”可是,阿巴平措真的已经离开了他们,紧闭的双眼再也不能挣开。班旦无助的目光,从阿巴平措身体转向周围观望的人群,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阿爸就这么走了。这一刻,他看见阿巴扎西紧闭双眼,默默地念着经。他身边的陌生人群,有些人为这个死去的人诵经祈祷;有些人从衣兜里取出一点散碎的钱币放到尸体上;还有些人围过来看了一眼,立刻用袖口捂住鼻子迅速地离开了。 
    班旦这才感到自己的阿爸真的走了。 
    班旦又看了一眼阿爸的身体,这时,他从阿爸的身体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味?班旦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发现阿爸右小腿的裤子被鲜血湿透了。他撩起裤腿一看,只见小腿上全都是脓和血,肌肉所剩无几,一股臭味扑鼻而来,路上的苍蝇也循着气味飞了过来。班旦马上把裤子整理好。他立刻想起了几年前他和阿爸来拉萨途中,被野狗咬伤的情形。他心里更加难受起来,为什么阿爸不告诉我他的伤势呢?想到这里,他又一次难过地呼唤着阿爸。 
    一旁的阿巴扎西关切地看着伤心的班旦:“班旦,你阿爸已经咽了气,你不要吵他了。”
    班旦知道自己的阿爸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阿爸了,心里悲痛到极点,他大声哭着,豆大的眼泪落在地上。班旦的眼前不断地浮现阿爸平时的音容笑貌,而阿爸临终前的话音也在他耳旁回荡。他想,扎拉老板和阿加色珍啦是我和阿爸的大恩人,我长大了一定要报答他们。县官为了得到我家的绿松石,让我全家受了那么多苦难,我亲爱的阿爸也因此落下了心脏病,如今,这病夺走了我阿爸的命,这跟被县官亲手杀害没有任何区别!我姨妈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县官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这辈子我绝不会放过他!
    班旦跪在阿爸的尸体旁,面朝着大昭寺,双手合十默默地发誓道:“大慈大悲的释迦牟尼佛祖,我阿爸这一生一直信奉佛祖,积善行德,是个诚实、善良的好人,请您保佑他的灵魂升上极乐世界。阿爸临终遗愿,我会时时刻刻牢记在心。大慈大悲的释迦牟尼佛祖,县官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棍,他害死了我慈爱的阿爸,让我们骨肉分离,亲人不能相见,我已变成了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孤儿,不报此仇,我就不是平措的儿子!佛祖,我已下定决心,要除掉这人间的妖魔,请您给我复仇的勇气和力量,让我除掉这邪恶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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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阿巴平措去世以后,班旦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都在扎拉老板家和代本府从早忙到晚,日子过得清贫,年龄也在一年、一年地长大。几年后,他由一个毛头少年长成了二十岁的青年。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个子也长高了,从益西康珠那里学来的知识,让他能够阅读一些书籍,这使他的生活也产生了微小的变化。他在扎拉老板家不再只是干干杂活儿,还能帮着扎拉老板抄写一些账目,自己也能念一些经文。 
    班旦日子似乎过得平静而悠闲。
    但是,每当独自一人时,阿巴平措临终前的话总萦绕在耳旁,使他思绪万千,心情难以平静。他心里很希望能向身边的什么人倾诉这些苦闷,想寻找失散的姨妈和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拿不定主意讲给谁听,也不知道有谁能帮他的忙。
    他想,要找到姨妈,首先必须知道县官的下落,但自己与县官地位悬殊,如何能找到他?再加上,到现在连姨妈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如何是好?他又想,要找到县官,先得找到一个和拉萨贵族关系密切的人。这时,他第一个想到了阿加色珍啦。阿加色珍啦平时交际广,认识的人很多,尤其是拉萨的大小贵族,她不仅都认识还保持着密切的关系,说不准,她还认识自己要找的那个县官。不行,不能找她,假如她真的认识,还是很熟的人,我要是把事情告诉了她,别说帮我的忙,她自己夹在中间事情就更难办了,不能找阿加色珍啦,那又找谁呢?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人,阿巴扎西。他想,阿巴扎西是个善良的人,也很可靠,他在拉萨呆了这么多年,也有不少认识的人,就算是不认识县官,也不会把我的事说出去,说不定还能帮我出出主意。
    班旦就拿定主意找阿巴扎西说说自己的事。
    一个月前,阿巴扎西在工地上干活,不小心被石头砸伤脚,在家休息了近一个月,也不见伤势好转。这一天,阿巴扎西坐在门槛上,光着脚,在伤处涂了酥油,把伤脚晾在太阳下,晒太阳。
    班旦走过去问道:“阿巴扎西,今天,你的脚伤好些了吗?”
    “哎呀,好是好些了,可老是不见痊愈,到现在连家务活也干不了,整整一个月没有出工了,心里着急呀。这一下,可苦了我那宝贝女儿,弄得她白天到工地干活,晚上回来也不能歇着,又要做家务,又要服侍我,真是苦了她了,最近她人都瘦了一圈,还有你,德吉不在时,你老是过来帮忙,干这干那,辛苦你了!” 
    “阿巴扎西,我阿爸在世的时候,您和德吉对他,比对自己的亲人还要亲,伺候我阿爸这么长时间不说,平常还照顾我的生活。因为阿加色珍啦一家对我和阿爸有恩,一直以来我尽心尽力地为主人家做事顾不上自己家,平常我家里有个什么事,都是您帮忙。我现在能帮着您做一点事,是应该的。”
    他又说:“最近,我常常梦到我阿爸,他临终前的遗言也常在我脑子里回响……”
    班旦把自己的家世和阿巴平措的遗言诉说了一遍:“我阿巴生前是个虔诚的信徒,心地善良,从不与人记仇。但是,我不能让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更不能让县官那样的坏人横行霸道,我要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我阿巴过世那天,我已经向释迦牟尼佛祖发下誓言,我一定要找到失散多年的姨妈,还要找到迫使我家破人亡,让我家人遭受人间地狱般苦难的县官!不管结果怎样,我一定要找县官报这个仇!这事我谁都没敢说,走到哪里我都在留意县官和我姨妈的下落,可到如今,别说他们本人,就连他们的影子我都没有找到。阿巴扎西,您从小就在拉萨生活,在这里熟人多,又见多识广,我想,您肯定有办法找到他们。所以,我请您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会感激您的,要是找到了姨妈,我相信她也会感激您一辈子的,您就帮我这个忙吧!”
    阿巴扎西听完班旦的一席话,吃惊地看着他,沉思好一阵子之后,他慈祥的目光里含着同情泪水:“班旦,你阿爸都过世了,我不疼你,那怎么行啊?在这件事上,你听我一句劝,我不是不想帮你这个忙,但拉萨城这么大,人口数万,要去找一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女人,是非常困难的,假如她不在拉萨城,我们在这里找,那也是白费工夫。再说,你年纪还小,又是仆人,你就算找到了县官,别说去报仇了,你连他的面都见不着。我不能让你去做这样的傻事!你还是想开一点,想远些。你有别的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这事没有这么容易。”说着,阿巴扎西紧紧地握住班旦的双手,不住地摇动劝说。
    班旦听到阿巴扎西的话,心都凉了半截。他抱最大希望的人也不能帮他的忙,他的心失落到了最低谷。他失望地垂下了头。
    班旦想,阿巴扎西平时对我很好,这次不想帮我,肯定是怕我找到了县官,去报仇又报不了,反而吃大亏,他是在为我担心。但是,我怎么能不为我阿爸报仇?要是不报仇,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是,要为我阿爸报仇,一定要找到县官才行!但,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呢?
    班旦正这样发愁着,突然想起,后天,噶伦大人要大宴宾客,也邀请了扎拉老板一家。噶伦大人宴会上拉萨大小贵族官员都会到场,我要是留心他们的谈话,说不定就能知道县官到底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只要能找到县官,找到姨妈的希望就更大了。想到这里班旦失落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阿巴扎西,谢谢你,我想到了一个法子。”说着站起来,往阿巴扎西的碗里斟了一碗清茶,递到他手里。
    阿巴扎西脸上露出担心的神情说:“班旦,你年纪还小,做事不可鲁莽,无论遇到什么事,不要自作主张,最好先到我这里跟我商量商量,孩子,你记住了没有?”
    “阿巴,您就别操心了,我有什么大事都会和您商量的。”班旦说完回到了自己的草棚。
    草棚被德吉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上放着一条干净的裤子。班旦拿起裤子仔细看,是自己放在枕头底下的那条破裤子,德吉帮他洗了不算,还把破的地方给补好了,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是自己原来的那条。
    班旦打心眼里感激德吉,他把裤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班旦回头看去,只见益西康珠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平日里很有教养的步态也全丢掉了,她跨着大步流星的步子,走到班旦跟前,跺一下脚说:“班旦,真是气死人了!你看,阿妈给了我这枚金戒指,她说,后天的宴会上让我去给噶伦大人家的少爷敬酒,顺便偷偷地把这个给他,还说不能让别人看见。”说着她把金戒指放在手心上给班旦看。
    班旦听到益西康珠的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更没有什么主意出,他看到益西康珠为难的样子,心里也很着急。
    两个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益西康珠低着头沉思着,她越想越气,过一会儿以后,眼里的泪水打着转,她哽咽着说:“阿妈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少爷,可她老是让我去讨好他,还说,要是能得到他的欢心,将来我就可以嫁过去了,做他家的大太太……可我根本就做不出这种事,我心里太难受了。班旦,你说我怎么办好?”说着用袖子擦着眼泪。
    这时,门口传来色珍啦的脚步声。她一进门,看见益西康珠正抹着眼泪跟班旦谈话,一股怒气升起,她愤怒地盯着两人说:“益西康珠,我和你爸费尽心思,想着法儿,指望你能嫁个血统纯正、身世清白的贵族,你倒好,跑到这个叫花子跟前又是抹泪儿又是诉苦!噢,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凤凰不想飞进龙宫,只想着要钵盂和打狗棒。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成全你,从今日起,你干脆搬到这个草棚算了!”说得唾沫四溅。
    “阿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脸做那种事。”
    “你这个笨蛋,该害臊的事你不害臊,你跑到叫花子家里来就不害臊吗?你看人家的闺女,多有能耐,钻到老爷们的被窝里,给自己家办多少大事,你这笨蛋不知道这些吗?你要是不知道,过来,我给你讲!”
    色珍啦拽住益西康珠的手出了门。
    班旦听到色珍啦骂他叫花子,感到莫大侮辱,心里无比的难受,同时,色珍啦强迫女儿干这种她不情愿又丢人的事,也从内心里同情起益西康珠。我得想个办法帮助益西康珠,班旦想,可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帮她。
    赴宴的那一天,扎拉老板和色珍啦的打扮非常隆重,尤其是益西康珠,被阿加色珍啦一番精心装扮,活脱脱像个仙女。
    益西康珠这一身装扮,可真是讲究。玫瑰色的绸衬衫上套一件疏金丝花纹的无袖藏袍,腰间系一条上品细羊绒织成的氆氇帮典,帮典条纹上的色泽艳丽,色彩搭配和谐。脚上是一双印度黑皮鞋,乌黑透亮,人影都能照出来。耳垂上吊着闪亮的宝石坠子,胸前垂挂纯金嘎乌。脸上涂抹着一层淡淡的胭脂,配合她白皙的皮肤,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妩媚,全身上下香气逼人,老远就能闻得到。这一身穿在益西康珠身上,把少女幼稚掩饰得恰到好处,又增添了些许成熟女人的风姿和大家闺秀的高贵。此刻的益西康珠楚楚动人。 
    一切准备就绪,扎拉老板一家出发了。
    班旦作为随从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沿着八廓街走了一段,没过多久,便看到了一扇巨大华丽的门。大门两侧拴着两条狮子般的藏獒,藏獒脖子上的围套颜色鲜红,看了叫人心惊,拴藏獒的绳子是牦牛粗绒绳,足有八岁儿童的手臂粗,绳子就拴在门口两侧人高的柱子上。这两条藏獒有着雷鸣般的叫声,向门前陌生人咆哮着,每当嗥叫时拴绳子的柱子都一晃一晃的。要想进入大门,只能从两条藏獒之间一人宽的地方通过。想进门,只要看见那两条藏獒,谁都会胆战心惊。
    好在今天来赴宴的客人多,扎拉老板一家一到门前,就出来两个壮实的男仆,一人拴住了一条藏獒。他们心虚地进了大门,走上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大道,大约走了二百多步远,就看见树林掩映的宫殿。宫殿是一座主楼为三层楼、其余为二层楼的建筑。他们又沿着大理石石板路往前走,到了主楼正下方的大院子。院子正南方是雕镂精致的院门,院门口站着噶伦家的大管家和几个仆人,他们正迎候着客人。
    扎拉老板一进大门,大管家和几个仆人就迎了过来,寒暄几句之后,迎进了内院。进了内院门,主楼就一览无余地矗立在眼前,门前两侧摆放着两块方方正正的踏马石,石身雕着各种精美图案,正中是一个大的万字图案;主楼两侧有十间专供仆人住的房间,主楼的底层墙面上是一排没有玻璃窗的小窗子,一看就知道是主人家的仓库。主楼二层和三层的墙面上,开着八扇大窗户,每扇大窗子里又对称地开着三面小窗子,三层两端各开着一扇大窗子。这个窗子正对着外院,窗子上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不仔细看,还看不出窗子上有玻璃。窗框上雕刻孔雀、花卉、青竹等彩色图案,窗台内摆放各种怒放的鲜花,让人看了有说不出的舒心感。窗楣上的美三色楣布在微风中缓缓地飘荡,使得整个宫殿像是在微微地舞动,纯白的墙面更增添了许多高贵。
    扎拉老板一家在仆人的引领下,直接到了三楼。
    一到三楼,噶伦夫人笑容满面地特意迎出门说:“啊孜!扎拉老板,阿加色珍啦,一路辛苦了,欢迎、欢迎!”
    扎拉老板立即脱帽行礼,色珍啦和益西康珠也行了礼。
    噶伦夫人看着益西康珠说:“这不是益西康珠吗?好久不见了,都长这么高了,也长漂亮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说着牵着益西康珠的手,把他们带进了小客房里。
    这间小客房一年四季阳光充沛,所以叫阳光小客厅。今天,阳光小客厅里坐着克什米尔、尼泊尔等各地的商人,他们一两拨或是三五拨分坐着,正在闲聊。
    噶伦夫人一进门,里面的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尼泊尔商人向他们合掌行礼,问候道:“麻麻丝地。”克什米尔商人抬起右手点着头说:“萨木兰。”
    噶伦夫人指着垫子,示意让大家坐下,语气缓慢地说:“索达啦、巴伊啦,请诸位玩得开心一点。”她又对扎拉老板说:“扎拉老板,一会儿,您就到明光客厅来一趟,阿加色珍啦,我们还是去喜盈客厅吧。”
    色珍啦和益西康珠跟着噶伦夫人来到了喜盈客厅。喜盈客厅和阳光小客厅差不多大。厅内人很少,全是衣着华丽的人,玩牌的只有一桌,其他的几个夫人、小姐正在聊天,可以看出这是噶伦夫人请重要客人的地方。
    仆人们把茶碗端到客人们的手里。
    米本大人和别的客人一样,右手洗着牌,左手托起茶碗,思量了好一会儿,很惋惜地摇着头说:“啊孜孜,几年前,有一次,我去大昭寺朝佛,就看见在佛祖跟前的曼陀罗上供奉着一颗非常好的松耳石,那样好的松耳石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呢,不论色泽、质地都是上上品,看到的人全都在赞叹。如果能找到那样一颗松耳石,论品相、大小、质地完全可以作少爷的护魂宝石,可惜那样的松耳石现在不好找啰!不过,如果找不到比那颗更好的松耳石,不为晋美扎巴少爷找一颗跟那颗相当的松耳石,那怎么行啊?大人请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找!”
    坐在米本大人右边的那位老爷开口说:“刚才米本大人说的那颗松耳石,我去朝佛时根本没有留意到,不知道是谁供奉的?下次去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看看。”
    米本哈哈大笑着说:“大人,您现在去看,晚了!那颗松耳石最初是由两个康巴父子供奉佛祖跟前的。后来大昭寺住持又把它供到了曼陀罗上。刚过三天,那颗松耳石就消失了,没了踪影。住持召集寺里所有的和尚一一查问,当时,说什么的都有,有的甚至说,可能是被佛祖收走了。他们找遍寺里角角落落都没有找到,后来为此还开除了一个僧人。现在大人您去看的话,只能看看放松耳石的地方,松耳石是看不到啦!”
    此刻,班旦正在明光客厅里帮着给客人端茶,听到米本大人说那颗松耳石的事,当他听到那颗松耳石是被佛祖收走时,打心眼里高兴起来。
    他想,为了让我得到幸福,我阿爸吃了那么多的苦,他按照阿妈的遗愿,把松耳石献给了佛祖,如今,这颗松耳石没有走错方向到了佛祖那里,这是再好不过的事。要是阿爸、阿妈在世的话,知道这么好的消息,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他暗自高兴起来,接着又自责起来,双亲在世时,自己年龄尚小,没有很好地服侍他们,现在想服侍,人没了。他又想,自己一定要很好地去完成阿爸临终时的遗愿。
    班旦为了查询县官的下落,密切注视客人之间的谈话。趁客人们正在玩牌的兴头上,班旦溜了出来,到别的客厅去看晋美扎巴少爷和益西康珠。
    此时,益西康珠在喜盈客厅里,坐在几个夫人和小姐旁边,观看她们玩牌。她看到班旦站在门口,不时地望班旦。班旦看着她时,她显得坐立不安,脸上布满忧愁、恐惧、焦急。
    晋美扎巴少爷在明光客厅里,与几个少爷玩纸牌。他最近正准备向噶厦求取官职,刻意留了长发,现在长发搭在肩上,身上穿一件紫红色的缎子长袍,脚穿一双藏式长筒靴。
    班旦看着晋美扎巴少爷,他文质彬彬,让班旦感觉他像个有教养的青年。班旦走过去,向少爷碗里斟酥油茶,用双手端给他。少爷微笑着接碗,喝过茶后,把碗递给班旦。班旦看着少爷的脸,暗自祈祷道:少爷啊!你可不要伤害我们的益西康珠。
    下午四点半左右,客人们都在玩牌玩得很投入。此时,奴仆们正准备晚宴。他们匆匆的身影不时穿梭在餐桌前,张罗着。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结束了牌局,做着进餐准备。
    晚宴开始上了。先是七道凉菜,又上来热菜,每个客人前的桌子上,满满当当全是菜,接着就上了主食,面条。
    客人们开始进餐,仆人们端着盛面条的碗,不停地询问,是否需要添一点。这时,大管家走了进来,领着穿演出服装的三男三女。他们手上提着六弦琴、胡琴、扬琴、笛子等乐器,进入客厅后,被请到里墙跟前,坐在长垫上。
    大管家走到噶伦大人跟前说:“大人,乐师到了,您看先来哪一曲?”
    “吉祥曲。”
    乐曲的名字刚刚叫出,乐师们齐声报道:“第一首,吉祥的歌儿唱起来。”接着吉祥曲那节奏缓慢的乐声响彻客厅。两名年轻貌美的女子随着音乐声从客厅外进来,一人双手提着银制酒壶,一人双手端上银制酒碗,挨个地向所有客人敬酒。
    平日里不喝酒的客人接过酒碗,用无名指沾点酒后,向空中弹洒三下,示意敬了天地神。平常喝酒的客人,按各自酒量,有的喝半碗,有的一饮而尽。
    敬酒的两名女子也不停向客人劝酒,嘴里不时地迸出俏皮语言,让在场的客人们发出“哈哈”的大笑。客厅里显得异常的活跃和欢快。两位女子挨个敬着酒,随着欢呼声劝酒声,缓缓地前行。客人们也在相互敬着酒。等到敬酒的两个女子敬完了一轮酒,喝酒的客人们大都有了醉意。
    米本大人趁着酒兴挨近噶伦大人,轻声说:“大人,本人不久前向噶厦递交了一份报告,申请将吉中庄园和德丁庄园增拨给本人,这事想必大人有所耳闻,下次议到此事时,请大人予以关照,本人愿效犬马之劳,以报大人造福我子孙万代的恩典!” 
    噶伦大人微醉着,脸泛红,舌头有些带卷地说:“米本,不要忧虑,作为老朋友,您的事我要是不帮忙,您不白交了一个做噶伦的朋友吗?可最近为儿子的事,我也是心烦意乱,像丢了魂似的,别说打理公事,就连噶厦我都没有去。今天,邀请我的这些亲朋好友来聚聚,也是想散散心。朋友,为了排解我心中的苦闷,我也请您帮我想想办法吧!”
    米本大人听到噶伦大人答应帮助自己得那两个庄园,心情异常激动。他想,要是能帮噶伦大人找到一颗中意的松耳石,办自己的事,就不费吹灰之力了。同时,他也感到噶伦大人的这件事,非常的棘手。原因是,到目前为之,很多的贵族和商人都向大人敬献了各式各样松耳石,可没有一颗是他中意的,现在自己要找到一颗更好的松耳石,不是一件容易事。再说,自己做不好别人交办的事,别人怎么会办好自己托付的事?找不到噶伦大人中意的松耳石,办自己的大事就没有什么指望了。不管能不能弄到噶伦大人中意的松耳石,先把事情答应下来再说。 
    米本大人摆出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说:“大人平日里给了我莫大的关怀,今日,又要劳烦大人为我家庄园的事费心,我在这里表示万分的感激。听闻大人每日忧心忡忡,在下也担心得时常难以入睡。少爷需要松耳石的事,在下早已托付所有亲朋好友、门徒部下帮着寻找,在下也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事儿当成头等要紧的事来办,请大人放心就是!”说完,米本大人叫来了一名敬酒的姑娘,给噶伦大人敬上了一碗酒。
    喜盈客厅内,夫人和小姐们也在喝酒尽兴,大部分人也都有了些醉意。
    噶伦夫人请一位小姐给大家唱一段藏戏,那位小姐推托着不肯唱,在噶伦夫人的一再劝说下,那位小姐只好给大家唱了一段。她显得非常害羞,唱歌时低着头,一只手放在大腿上,用食指下意识抠自己的袍子。 
    色珍啦的脸上挂着一丝有些醉态的微笑,身边的益西康珠眼睛里流露出紧张、害怕。色珍啦看到女儿这样的神情,气急败坏地瞪了她两眼,为了给女儿增加向别人敬酒的勇气,她执意让女儿也喝了几碗酒。益西康珠喝过几碗酒后,也有些醉了,脸变得通红。
    正在这时,晋美扎巴少爷进来,走到噶伦夫人身边坐下,跟自己的母亲聊了起来。
    色珍啦见到晋美扎巴少爷进来,就对自己女儿频频地使眼色,要女儿给少爷敬酒。益西康珠害羞地低着头,根本不从。色珍啦怒视着女儿,不停地瞪她,她很想狠狠地骂女儿几句,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意思发火。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她只好亲自出马。只见色珍啦从坐垫上霍地站起来,一手端起一碗酒,一手令人察觉不到地掐着益西康珠手心,把她从垫子拉起来,领到了晋美扎巴少爷跟前。等晋美扎巴少爷跟噶伦夫人说完了话,色珍啦把晋美扎巴少爷叫到一处稍僻静的角落说:“大少爷,我的女儿益西康珠今天可是头一次给人敬酒,她对少爷仰慕已久,今日有幸相见,很想给少爷敬一碗酒,请少爷将少女初出闺房的头一碗酒喝下。”说着,便把酒碗交到女儿手里,对女儿阴了阴脸色。 
    益西康珠害怕地接过阿妈手里的酒碗,双手端起,低着头,等晋美扎巴少爷接过酒碗。
    可是,等了一阵子,也不见把酒碗接过去,益西康珠不知是怎么回事,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少爷。
    这时,益西康珠看见晋美扎巴少爷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她惊慌所措地又一次低下头。心想,晋美扎巴少爷要是赶快把这碗酒接过去喝下,尴尬的场面会早一些结束,自己也用不着这么害臊了。于是,她轻声地说:“请少爷喝下这碗酒吧。”
    晋美扎巴少爷看到一位美若天仙般的少女,正如此含羞地向他敬酒,他的心被眼前这出水芙蓉般的少女给迷住了。这一刻,他感到这个如初开莲花般美丽的少女,是他见过的所有美丽少女中最美的一个,能得到她的敬酒,别说喝上一碗,就是喝上八碗十碗的也值得。
    晋美扎巴少爷正准备接过酒碗,又想,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敬酒,我一下子拿过来就喝掉,也太不值得,还不如按照习俗,让她唱个歌,或是跳段舞,那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于是,晋美扎巴少爷满脸堆笑说:“益西康珠啦!今天我俩是初次见面,您给我敬这头一碗酒,我感到了莫大的荣幸。可是,您也清楚,要向别人敬酒,还得唱个歌,或跳段舞,这可是世间敬酒的习俗,如果您能按世间惯俗礼仪向我敬酒,我乐意干了这一碗!”
    益西康珠本来就不会唱敬酒歌,更不会跳舞。此刻,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无奈地看着色珍啦。
    色珍啦马上帮女儿解围,笑着说:“大少爷,我这女儿根本不会跳舞唱歌,她要是会的话,肯定会献给您的,您看,她一见到您,还说想把她的那枚心爱的金戒指也送给您。”说完,色珍啦偷偷地掐了一下女儿,“还不快把献给少爷的戒指拿出来?”
    益西康珠立刻从怀兜里掏出那枚戒指给了少爷。
    晋美扎巴少爷看到这么一个让人心醉的少女,送给他一枚戒指,高兴得拿起益西康珠手上的酒碗,把酒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他将手里的酒碗倒过来,示意滴酒未剩,表达他愿意喝这碗酒的诚意。
    这事的前前后后,色珍啦始终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站位,用身子巧妙地遮挡客人们的视线,在场的客人们都没留意到这一切。
    当晋美扎巴少爷拿起益西康珠手上的酒碗喝酒时,代本大人正好从外面进来,看到了这一切。
    代本大人看到了目睹这一切的班旦,便向班旦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班旦对色珍啦不顾女儿意愿,强迫女儿给晋美扎巴少爷敬酒、送戒指,感到极大的不满,更对益西康珠不得不做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感到无比的同情。于是,他低声地把自己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了代本大人。
    代本大人脸色都变了,怒道:“无耻,无耻……”说着,焦急地来回踱了几下,走到色珍啦跟前,把她叫到一边说:“色珍啦,您让益西康珠给晋美扎巴少爷敬酒,到底想干什么?您想让他俩结交那种关系,这可绝对不行,绝对不行!”他非常焦急地说。
    代本大人突然跟自己说这些,色珍啦不知什么原因,她笑着说:“代本大人,您喝多了吧,我们女儿若能攀上噶伦大人的少爷,是多好的事啊!您都在胡说些什么呀!”
    代本大人显得异常的焦虑和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在色珍啦跟前来来回回地踱着。他对色珍啦安排的这一切,由衷不满,但又说不出原因,他搓着手说:“啊孜孜!这样做绝对不行,绝对不行,不行的原因改天我详细告诉您。我已经给您讲了啊,给他俩撮合这种关系,那绝对不行!”说完急步走进了明光客厅。
    色珍啦在门口纳闷了半天,对代本大人的话感到很不理解。她想,不是代人大人常常在我面前说,女儿长大了要嫁给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吗?今天我好心把女儿跟噶伦大人的少爷撮合,大人不仅不来帮忙,还要阻止,让人想不通!更让我想不通的是,大人还显得那样焦虑和烦躁,态度那么坚决,这究竟是为什么?再说,代本大人有一次酒醉时,也对自己说过,晋美扎巴少爷并不是噶伦夫人的亲生儿子,是养子,既然是养子,益西康珠跟晋美扎巴少爷就没有血缘关系。代本大人这么坚决地阻挠,这是为什么呢?
    色珍啦很想不通地,慢慢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班旦看到代本大人阻止色珍啦干益西康珠不情愿干的事,还严厉指责色珍啦时,感到代本大人是个疼爱益西康珠的正人君子,是自己可以值得信赖的好人。他对代本大人也有了很好的印象。
    晋美扎巴少爷完全被益西康珠迷住了,他再没有回到明光客厅,一直待在喜盈客厅里,坐在噶伦夫人的身边,双眼像是被益西康珠勾住了似的盯着她看。
    客人们喝酒,玩牌。到了晚上九点时,除了一些要通宵玩牌和打算唱歌跳舞的客人外,大多数客人准备回家了。
    这时,扎拉老板找到班旦:“该回家了,你去请夫人和小姐。”
    班旦来到喜盈客厅请色珍啦和益西康珠时,看到晋美扎巴少爷正在挽留色珍啦和益西康珠。班旦等在门口。扎拉老板不见他们过来,就亲自跑过来,谢过了噶伦夫人的热情款待,还向噶伦夫人告辞。
    晋美扎巴少爷把他们送到门口,一个劲地要他们以后经常到家里来玩。
    回家的路上,扎拉老板一路上都在喜形于色地讲着他玩牌赢钱过程。色珍啦先埋怨女儿不听话,后来又讲起晋美扎巴少爷对女儿如何倾心,如何对益西康珠好,他俩有说有笑地回到了自家门前。
    班旦一路上沉默着,一整天都没有打探到任何县官的消息,他有些懊恼。他不断地回想着宴会上客人们说的每一句话。刚到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忧伤的歌,打乱了班旦的思绪。他仔细一听,原来是德吉的歌声:
    一年春夏秋冬,
    太阳有升有落,
    姑娘弱小脊背,
    永远不离背筐。
    辛勤劳累一生,
    不求珠宝首饰, 
    只求吃饱穿暖,
    难道这是奢望?
    情人爱怜之心,
    无情之人盗去,
    可怜病中阿爸,
    何时才能见好?
    人间五彩缤纷,
    都说极乐天堂,
    可在我的眼里,
    活像阴暗地狱。
    佛陀慈悲为怀,
    众生普度苦海,
    我也常常祈祷,
    莫要把我忘了。
    生活压弯身躯,
    痛苦搅碎心灵,
    可怜穷人命运,
    为何遭此戏弄?
    班旦听着非常难受,他说:“德吉,你不要伤心。明天早上我把我的那袋糌粑拿过来,你们先吃着,以后,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德吉不禁想,在这个冰凉的世界里,我以为只有严寒与冷酷,但班旦灼热的心,化解了自己心中的冰山,要是那颗炙热的心永远温暖自己冰凉的心,该多好啊!想到这里德吉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说:“班旦,你平时就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我们,尤其是在我遇到困难时,总是不遗余力帮我,我从内心深处感激你。我虽然不像益西康珠啦那样富有,也给不了你什么,但我会永远、永远感激你,永远、永远会记得你的好。”说完,又是泪流满面。
    “德吉,我明天一早,就把糌粑给你送过来。你再不回去睡的话,你阿巴会担心的。你就放心去睡吧。以后遇到什么难事,就来找我,我们只要互相帮助,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解决的。”说着,他把德吉送到了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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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噶伦大人的宴会上,代本大人看到色珍啦不顾益西康珠的意愿,强迫她给晋美扎巴少爷敬酒,还让她送了一枚戒指,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安。还没有等客人全部散尽,代本大人就向噶伦大人和夫人辞行。噶伦夫人再三挽留他,还说,天太晚了,今晚就留在这儿。他还是婉言谢绝,带着仆人匆匆地回家。
    回到家里,代本大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关于晋美扎巴少爷身世的秘密,自从疯子玉珍死去后,在他心里如石沉大海般遗忘了。然而今天,在宴会上,色珍啦的这些举动让他稍稍平静下来的心,一下子像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块石头,往事如同一个古老的传说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二十年前,代本大人还没有担任代本之前,在山南扎嘎县任宗本。一天,他收到一封来自拉萨的急信,这封信是自己的妹妹噶伦夫人写来的。信上说,要他立刻回拉萨,有急事。
    代本大人收到信的当天就动身,返回了拉萨。
    他到拉萨后马上派人去请妹妹到家中一叙。
    噶伦夫人很快就到了。
    代本大人看到妹妹愁眉不展的样子,就问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妹妹一脸郁闷地说:“噶伦大人娶我已经有五年了,他看我至今没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整日闷闷不乐的,也常常为此发愁。近日,大人的父母与大人商量着去求神算卦。结果是说我不能给他们家续后。老爷、太太听了也很吃惊,他们几个又商量着说,大人无后那可不行,一定要娶一房能生育的妻子。如果大人真的娶了新妻,那我只能回婆家去了。今天,特意请您来,就是想请您给我配制一服能怀孕的良方。若能让我怀孕的话,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您务必尽全力办好这个事,这事关系到您我兄妹二人的前程。”
    代人大人听了妹妹的话,感到这事非同寻常,但自己一时又想不出好办法,他沉思着在房子里踱来踱去。
    代本大人从小就学过藏医。他把妹妹叫到跟前,按藏医的诊病方法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后说:“您身上的经血色灰、性粘、阴衰,属于涎液型所致的妇女病,身体内在的五行不均,脉象虚弱,我看您的身子如同贫瘠的土地一般,播下了种子也无法发育。我就是给您配制了药方,一年半载之内,也不见得有效,怀孕的机会很小啊,就算是见了效,要等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噶伦大人早就娶了别人,那治好了也不能用到点子上,这可怎么办才好啊!”说完,代本大人右手托着腮帮,紧锁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一旁的噶伦夫人默默地低着头,此刻,她满脑子都是自己不能生育,而噶伦大人娶了新妻子,自己被抛弃等悲惨的景象,她越想越凄凉,越想越痛苦,眼中的泪水不由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滴在她的帮典上,发出了“哆哆”的声响。
    整座房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夫人自言自语着说:“我生来就对佛祖虔诚,日日诵经礼佛,时时怀着慈悲之心,就连个臭虫蚂蚁都不忍去伤害,可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呀?”说着便泣不成声。过了一阵,她紧紧握住代本大人的双手说:“兄长,在这个世上,您就是我唯一可依靠的人,也是我唯一的希望,您无论如何都要为我想个法子啊!” 
    代本大人看到妹妹如此痛苦,实在是于心不忍。他瞪圆一双大眼睛,沉思了许久,霍地站起来,在房子里来回踱着步,伸出指头数着说:“二月十二日、三月十二日、四月十二日、五月十二日。” 
    突然,他转过身来说:“妹妹,您遇到了痛苦,就像我遇到痛苦一样,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眼下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这个事只能您我两个人知道,而且,您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安排,要严守这个秘密。若泄露出去了,别说您要受到惩罚,从此,我们也身败名裂了。您能办到吗?”
    噶伦夫人听到哥哥有法子,痛苦像是被风刮走了般高兴起来,她连蹦带跳走过来,对代本大人说:“您要是有解决办法,我一切都听您的安排!我会严守秘密,把这个秘密守到死,别说让外人知道,就连院子里的小狗、小猫都不让它们知道。”
    “哦,您有这样的决心,那我放心了。您先坐下来,我慢慢地讲。”
    噶伦夫人坐在代本大人的身边。 
    代本大人压低声音,指指点点说了好些话。噶伦夫人听着,时而连连点头,时而微皱眉头,时而喜笑颜开,就这样他俩商量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一早,代本大人带上山南土特产氆氇、环花氆氇、泽当出产的毛哔叽等一大堆丰厚的礼品,来到了噶伦府。
    噶伦大人平常是个豪爽的人,可今日见到代本大人时,表现出心事重重样子,对代本大人也显得爱理不理。
    代本大人心里很清楚噶伦大人对自己为何如此。他表现出很沉着的样子,又像是强压着喜悦说:“大人啊,您向来对我的梦兆十分信任,近些日子,我每晚梦到喜事,最可喜的是,好几次梦见妹妹有了喜孕。这么大的喜事,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扎嘎县实在待不住了,就赶紧回来,一到家,我就请妹妹来,一把脉,果然发现妹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大人的骨肉了。哎呀,我的梦兆总是那么灵验,真让我高兴呀!让人高兴的不仅仅是梦的灵验,而是大人家族高贵血脉的结晶,已在我妹妹的体内孕育,并会世世代代延续下去,我今天特意向大人道喜!”说完,代本大人立即献上一条哈达。
    噶伦大人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脸上郁闷的表情如疑云消散,心花怒放:“今天早上我起床前,就听到院子里的喜鹊不停地叫唤,原来是您给我带来这么大的喜讯。真是太好了,我心中久有的疑虑,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今日,被您像拔掉酥油里的杂毛般消除了!夫人与我是患难与共的夫妻,一直以来她对我忠心不二,我对她也有着鱼儿离不开水的情意。可是,这传宗接代,延续血脉,是关系家族兴衰昌盛的大事,但夫人过门已经五年了,我身边至今也没个一儿半女,这可让我无颜见双亲。不瞒您说,前些日子,家父让我另娶一门亲,我正为是否应允此事犯愁。今天,您给我带来这么好的消息,这都是托佛祖的宏恩,如今,我再不必为有违人伦纲常、断绝夫妻情分而苦恼,也不必为闲言碎语而烦闷。兄长啊!您有广博的学识,又通晓医理,精于医人去疾,我深信我妻子已有了身孕。您这喜音,向我这如同阴间火炉里熬煎的心,浇了一场清凉的喜雨,此刻,我感激您的心情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表达!”
    噶伦大人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吩咐仆人把太太叫了进来,全身上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量一番,又吩咐仆人们,在垫子上给夫人摆好枕头等物品。自己亲自扶夫人到垫子上,而后,他给夫人盖毯子,上热茶,无微不至关照。
    代本大人看到噶伦大人给妹妹如此深厚的关怀,心中无比喜悦。但是,他克制着强烈的喜悦,沉着而严肃地说:“大人,您请到这边,我有话单独告知大人。如今,快到仲夏,最近天气已有些炎热,随时都会有不间断的雷鸣和降雨,大地因而苏醒,滋养万物,花草树木开花、结果,这是自然界的常理。这世间,前世今生的因果也如此。大人,您前世积下功德,今生福运常至,后继有望,是可喜可贺之事!不过,有道是,树上累累的硕果,易遭天灾之祸,人生得意之时,常有背运相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也是如此。医书上说,妇女受孕后,身体消瘦,时时感到困乏,常有伸懒腰、打哈欠的症状,孕妇乳腺开始分泌,乳房也会隆起,爱吃酸,而食欲不振,同时会产生很多欲念,人也变得任性、多疑,如果这些都不能细心照料,任意放纵,对胎儿会有害处。如今,妹妹有了身孕,大人要给予细心的照料。婴儿出生之前,对母体保养该遵循的事项,必须严格遵守,才能确保顺产,母子健康。医书上说:‘房事频繁夜不寐,力戒昼睡损身体。辣咸食物应少吃,便秘忌用强行药,遇病严禁火灸法,妇女孕期八月中,以上诸说应注意。’这是夫人的头一胎,更要禁止夫妇同床。因此,从今晚起夫人最好单独就寝。两三个月以后,恳请大人把夫人送到扎嘎宗我那边,我可以给夫人开些保胎安胎、滋补养颜药方,也可让夫人散散心,有空了就到昌珠寺去转转经,这样对母子平安很有好处。本来,夫人待在府上,大人对她无微不至关照,有良好的饮食起居条件,我是完全放心的,但,夫人在怀孕,最好是有一个懂得医术的人在身边,指导夫人饮食,告诉她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就是遇到突发的疾病也能得到及时治疗。不然果实未熟而树根枯死,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样后悔就来不及了。以上是我的愚见,望大人三思,早做决断。”
    噶伦大人认真听了代本大人一番讲述,眼睛看着天花板,沉思良久,说:“我心里长久以来的愿望,眼看就要实现了,我不能让这样一件好事,半途而废。要保母子平安,有三个条件缺一不可。一是,要拜佛诵经,祈求佛祖的佑护;二是,要对夫人精心照料,营养跟上,饮食起居有规律,还要有专人伺候;再是,婴儿出生时必须要有经验丰富的人给她接生。这三样条件,我这边都没有您的那边充分。您博学多才,又精通医术,办事认真细心,您能主动包办这个事情,我再放心不过。这事就托付给您,您按您的意思办吧。” 
    代本大人听到这里,暗自高兴,他感到自己精心策划的计谋,已经完成了大半,
    这些二十年前的事,在代本大人眼前清晰得如同昨日,他在床上难以入睡。他翻动了一下身子,转换睡姿,闭上双眼,逼着自己入睡,可是,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往事,又一次出现在眼前,他又一次回到了二十年前。
    山南扎嘎县府是一座宫堡式的建筑,坐落在县城中心的半山腰。
    代本大人从拉萨回到县里,已两个月了。一天,他提着一包药到厨房里,对一位瘦弱的孕妇说:“玉珍,你怀孕三个多月了,平时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我听说,昨天你挑水的时候,不小心从台阶上滑倒了,还听说,晚上你肚子痛,这可是流产症状,你可要当心啊!我给你拿来了一包药,你快些服用。要是万一有个好歹,别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以后,你就不必干那些重活儿了。”
    玉珍接过代本大人手里的药,热泪盈眶说:“我跟着阿加宗巴和姐夫逃难时,被您抓了回来。在县府里当了一年多的家奴。您孤身一人,远离家乡,在县府里当宗本,我本以为,您占有我只是发泄情欲,消除寂寞。我怀上这个孩子时,陷入了无穷的痛苦,我根本没有奢望过您能承认这孩子,更没有奢望过您能在暗地里给我一两句关心的话语。我是没有自由的弱女子,要想抚养孩子,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首先,我要为完不成府上差事着急,还要为亲生骨肉无人看护而踌躇,每天都要在主子叫骂声和孩子不满的哭声中忍受煎熬……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心如刀绞。在我心里,大人本是不信因果报应之人,但年初您去拉萨,折回以后,对我特别关爱。这让我渐渐地感到,您是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的好人。往后我要对您言听计从,不辜负您的一片厚爱。”
    代本大人听到玉珍这些话,脸上露出慈父般的微笑:“世间万物众生没有一个不是父母所生,有了苦难都应该怀着仁慈的心去关爱……”
    这时,走进一个仆人说:“大人,噶伦夫人的先行人员到了,他们说夫人马上到。” 
    “夫人有身孕,最好安排在山下的县府别墅里,你们赶快下山备茶,我随后就到。”他大声吩咐,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代本大人匆匆走出厨房,来到卧室,戴上帽子,下山了。
    代本大人在山下的别墅前,迎候噶伦夫人。别墅门前左右各有一座围着院墙的小林子,两个小林子的正中央有一条宽阔的大道通向远方,大道两旁都是密密麻麻的树。片刻,大道的尽头出现了马队身影,传来骡马铃铛声。随着铃铛声渐近,可以辨听出有八九个骑马人。马队再靠近一些,就看到了几个牵马的仆人走在前面。后面两个仆人分左右牵着噶伦夫人棕红色的大马,马脖子上围着两条红缨穗。马上的夫人头戴一顶墨绿色金丝缎的遮阳帽,腰围一圈厚厚的茧丝布围腰,整个身子都被一条格子花的围巾围着,唯一裸露在外面的部分,是一双眼睛。
  噶伦夫人到别墅跟前,立即下马,解开围巾,双手合十:“兄长,别来无恙。”
    “妹妹,一路辛苦了。”代本大人抚摸一下妹妹的脸,回礼。
    噶伦夫人到扎嘎县以后的几个月里,代本大人陪护她转遍了山南地区几乎所有大小寺院,她还时常去昌珠寺转经。待在县里时,噶伦夫人每天清晨到县府前的小林子里,围着佛塔转经,傍晚时分,就在园林里散步。
    玉珍得到特殊关照,不用再干重活了,她每天都在县衙里纺羊毛线。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几月后,玉珍的肚子鼓得更高了,低下头都见不到自己的脚尖。
    代本大人早早地给玉珍安排了一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 `
    就在一天夜里,玉珍生下了一个十分乖巧的男孩。第二天,代本大人一早到处向外人宣称噶伦夫人要生产的消息。
    代本大人把噶伦夫人一个人留在内室,连平常服侍她的女仆都不让进。 代本大人说,他要亲自照顾夫人。他一会儿从内室出来,要仆人们为夫人准备饭菜,一会儿又说要酥油茶,一会儿他亲自端进香炉熏香,就这样,他整整忙碌了一整天。到夜里,他也一个人留在内室,服侍夫人。
    第三天一大早,代本大人喜气洋洋从内室出来说:“昨夜,夫人生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少爷。”这个喜讯传遍了县府里里外外。顿时,整个县府充满了一种喜庆的气氛。当天,代本大人从寺院请来几位喇嘛,进行隆重的佛事活动。他还请了县城最好的裁缝为小少爷缝制新衣服,派信使把喜讯传去拉萨,报告噶伦大人。
    别墅里所有的人都在为小少爷的出生而忙碌。第三天,按照习俗,县上的大户人家,都带着青稞酒、酥油茶和别的礼品,前来恭贺夫人顺利产下婴儿。代本大人一一接待访客,以母子身体不适为由,婉言谢绝了客人们同婴儿照面的请求。
    过了几天,代本大人找到玉珍,满脸欢喜地说:“玉珍,今天我有特大的喜讯要告诉你。早晨,我到活佛跟前给我们的儿子算了一卦,活佛告诉我,我们的孩子出生那天,天空东南角晴天出现了彩虹,他断定我们的孩子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位活佛的转世灵童。”
    玉珍还没有从生产中恢复元气,听到这消息,她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的微笑,凹陷的双眼含着激动泪水,惨白的双唇无力颤动着:“谢谢大人,这是佛祖赐给我们的恩典。”
    代本大人收起了微笑,一脸严肃说:“你为我们生了一个活佛的转世灵童,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们的孩子已是转世灵童,就不能再让他住在这脏兮兮的像牛圈一样的地方,这会弄脏活佛的肉身!沾了这里的晦气,佛祖会降罪给我们的。再说,孩子已经出生几天了,肯定已经沾了这里的脏气,今天正好别墅里请了喇嘛在念经,我请喇嘛为他念经,替他去除脏气。你现在身体虚弱,又要给孩子喂奶,照顾他起居,你的身子恢复得很慢。不如这样,我先把孩子带走,用牛奶喂养,你也趁机养养身子,这样对母子二人都有好处。今天,我就把孩子带到山下别墅去。”
    玉珍凹陷的眼睛里透着感激,她深情地看着代本大人:“现在,我身体确实很弱。我自己也怕是照顾不好这孩子,他既然是活佛转世灵童,最好还是由您来照看,这样我再放心不过了。”
    代本大人心满意足,他立即站起来,抱上婴儿下了山。
    过了十几天,玉珍的身子有所康复,也可以在厨房里干些活儿了。每次碰见代本大人,她都要偷偷问起孩子的情况,代本大人每次都回答,孩子很好,现在佛事活动还没有结束,要她耐心地等一段时间。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一天,代本大人派人来,要玉珍到府上。玉珍急急忙忙赶到府里。代本大人一脸悲痛万分,她焦急地问出了什么事。
    “玉珍,今天,有个不幸消息要告诉你。由于前世情缘,注定了今生要有一个活佛的转世灵童做我俩的儿子,而他,也平平安安地降临到人世,让我俩无比喜悦,甚至我们都忘却了,这几十天幸福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但如今,佛祖的庇佑尽失,福运殆尽,尤其是这里的人们,过着相互猜疑、妒忌、仇恨、吝啬、毫无向善之心的日子,使得一个活佛的真身没有了存身之地,我无论是求佛诵经,还是用医术治疗,都无济于事,我俩那活佛转世的灵童,已于昨晚归了天。作为母亲,失去自己的儿子,那种痛不欲生,谁都可以理解。可话又说回来,身处轮回的众生,谁又能摆脱这生死别离、生老病死呢?就算是位高权重的显贵,临了也只能孑然一身地离世。这轮回就如同水车一般,无穷无尽反反复复,而留在世间的我们,对亲人无论如何怀恋、如何悲痛,都已毫无意义。倒不如,诵经求佛,祈佑他早日脱离苦海,让亡魂得到重生,那才是正事!”代本大人说完这些,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拿出一把钞票塞进玉珍怀里。
    玉珍听完,脸色铁青,身子如枯了根的老树,昏倒在地。
    三个月以后,代本大人和噶伦夫人带着一个婴儿回到拉萨。
    他们到达时,噶伦大人刚刚从噶厦办差回来。他听说,离开自己半年多的妻子和还未见过面的孩子快到了,高兴得来不及脱去官服,赶紧领着仆人,大步流星到门口迎接。见到妻子时,他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看着妻子的脸笑,过了一会儿又抱起孩子,不停发笑。
    噶伦夫人看他高兴得竟忘了招呼他们进去,就说:“您就准备让我们站在这儿啊?” 
    “您看看,这一高兴什么都忘了,快请进!”
    噶伦大人把他们领进门,进入阳光客厅,他还没有从兴奋中平静下来,一举一动都与平常的严肃、不苟言笑显得不同,像是换了个人,他时而看着妻子傻笑,时而看着垫子上的婴儿傻笑。这让在场的人都感到,噶伦大人今天的样子可笑,甚至滑稽。
    代本大人看到噶伦大人的这些举动,感到自己大功告成,便说:“大人,自夫人怀上少爷以来,我时刻牢记少爷的降世,关系到大人家族血脉的延续,更关系到大人与我妹妹婚姻是否长久、幸福,大人也曾为此事,嘱咐卑职全力服侍好夫人,因此,夫人在乡下近九个月时间里,卑职一刻也不敢松懈,夜以继日照顾。为了让夫人顺产,此间一切事情卑职亲自安排,日日诵经祈祷,医药护理从未间断,这才使母子二人得以平安,现卑职将大人的爱妻和家族血脉,一并交还给大人,在此喜庆之际,请允许卑职向大人道一声:扎西德勒!”
    噶伦大人听着代本大人这些话,把婴儿交给奶妈,高兴说:“我向来把您当作最知心的朋友,这次得到您的全力相助,从此,我和夫人再也不必为续后而忧心忡忡了。本人前世积善积德,今生得到了噶丹颇章无比的恩泽,世袭的家业在自己手里空前兴旺。本可以安享平生,无欲无求,然而,世间之事,怎可能尽善尽美?自与夫人成婚以来,我们夫妻情分深似大海,本以为可以安安稳稳携手共度今生,不想,夫人未生育,让我俩平静的生活起了波澜,也使我对此大为伤神。假如,家族的血脉不能延续,那噶丹颇章无上的恩德何以为报?祖传的家业何以传承?这一切、一切,我每每想来,总有说不出的苦衷,我陷入了痛苦深渊!恰在此刻,您念记手足之情,以济世苍生的医术,让我和夫人得到了延续家族香火的血脉,使我平生最大的夙愿变成现实,这个恩德实在是太厚重,我今生无以为报啊!”
    他又话题一转:“您的家族世代为噶丹颇章效力,在弘扬佛法、理政执法方面向来都是尽职尽责、公正严明,这在噶厦人人有目共睹,有口皆碑。这几年,您在山南扎嘎县任职期间,恪尽职守,秉公办事,尤其是税收方面,年年都保质保量按期完成下达的任务,从没有出现中饱私囊、缺斤短两等现象。对县里的百姓也是宽厚仁爱,在噶厦我从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您为官上的风言风语。您的忠厚本分、博学多才、精明干练,已成了年轻官员的楷模,我在噶厦也曾多次提议,破例升您为四品代本官,公文已经正式呈上,相信不久您就会升迁,今天我在此提前向您道喜了!”
    代本大人听到这个意外的喜讯,高兴万分,立即从垫子上站起来,向噶伦大人行礼:“卑职本资质愚钝,才疏学浅,可大人从未见弃,每每委以重任,精心栽培,让卑职有了种种机遇。在扎嘎县任职期间,卑职时刻牢记大人知遇之恩,唯恐有负提携之情,以匡扶佛法、吏治政纲为己任,遇事前思后想,谨慎处置,上任以来,卑职虽未见傲众之功,但亦未有毫厘之差,蒙大人时时挂念卑职,在噶厦里上下周旋,使卑职得以破格提升,此情此义,卑职无以为报!如大人不弃,卑职愿为大人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阿加色珍啦到了。”仆人从门口叫道。
    色珍啦一脸的笑容进来,向每个人行礼,之后,从怀里取出几条哈达说:“一早就听说,夫人和大人安全到了拉萨,特来道喜,扎西德勒!”说着向夫人献了一条哈达,给代本大人献了一条哈达,最后给襁褓里的少爷也献了一条哈达,接着,她仔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孩子说:“啊孜孜,小少爷真是好相貌啊,您看脸,白里透红,眼睛这么大,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红红的双唇,大人和夫人有了这么漂亮的小少爷,这都是两位平日里行善积德,佛祖特地恩赐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闲聊起来。
    聊了一阵子之后,代本大人对色珍啦说:“分别半年多了,我还有很多话要和您讲,改天我们好好谈谈。对了,色珍啦,您上次信中提到要个女仆人,我在县里给您物色了一个,她叫玉珍,是县府女仆,手脚干净,干活也很麻利,我觉得她去您那里很合适,就把她带来了,我回家后再给她好好交代一下,您今晚就到我家来接她吧。”
    “让大人费心了,我今晚就去府上。”色珍啦说完,向在场的所有人辞行。
    代本大人想到这里,在床上翻了个身,他脑子里还清晰地记得色珍啦出门时的样子,就好像是刚刚发生在眼前。往事一幕又一幕浮现在眼前,他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和恐慌。他试着不去想这些,可是,往事像是一出演不完的戏,总是在脑海里浮现,回想起每个细节,他的心不停地颤抖,这使他无法踏实入睡。他不停地翻身,不停地打哈欠,就是不能入睡,就这样想了许久、许久,直到听到院子里的“喔喔喔”鸡鸣,他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里。
    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地上,五颜六色的野花像从天空中撒落铺满一地,阵阵轻风吹来了草香。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远远能听到百鸟齐鸣。代本大人漫步在如画草地,穿过那一片树林,他来到一汪碧蓝的湖水边,背靠一棵檀香树,望着湖水中游荡的一对鸳鸯。远处的湖岸边,一位少年头戴铁环帽,身穿黄色长袍,在草地上采摘野花。他的周围全是些动物,有麋鹿、香獐、兔子等,或在吃草,或在喝水,或在嬉戏。代本大人缓慢地向那少年走去,走到几十步远时,他认出来,那英俊的少年正是晋美扎巴少爷。晋美扎巴少爷在湖边的草地上采摘着鲜花,他的手指上戴着益西康珠送他的那枚戒指,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过了一会儿,出现一位美貌的少女。少女头戴满是珍珠的贵族帽,耳朵上挂着用黄金包裹的绿松石耳环,胸前挂着镶有绿松石、钻石、珊瑚、绿玉、玛瑙、蓝宝石等宝器的金宝盒和一条珍珠链子,金手镯、金戒指等各种首饰齐全。她戴的邦典图案精美,色彩艳丽,犹如彩虹。脚穿一双绣满各色花卉的靴子。少女宛若天仙般翩然走向晋美扎巴少爷。
    “益西康珠啦。” 晋美扎巴少爷欣喜地连蹦带跳着走到益西康珠面前,把采摘的鲜花扎成一簇花束献给她。
    益西康珠露出喜悦而害羞的笑容,接过鲜花,频频地向晋美扎巴少爷暗送迷人秋波。这对年轻的恋人捧着鲜花,牵着手走向湖边。
    代本大人偷偷地看着这一切,内心无比担心。他俩是多么相爱的一对恋人,那么纯真无邪,可上天那样捉弄他们!他们根本就不能结缘,而我是唯一知道他们身世的人,我不能让这种违背伦理的事情发生,我应该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世。于是,他急切地向他们走去,当走到两人跟前,他们化作了一道白烟,消失在眼前。
    代本大人惊慌地四处张望,突然,树林中传出色珍啦的喊声:“益西康珠少奶奶,益……”
    代本大人想把晋美扎巴少爷和益西康珠的身世告诉色珍啦,他说:“阿加色珍啦,晋美扎巴少爷不是噶伦大人的亲儿子,他是我的儿子,他不能同益西康珠成亲。”  
    色珍啦站在原地,“哈哈哈……”大笑,一句话不说。代本大人又说:“色珍啦,你千万不能让他们在一起!”可色珍啦根本不听他的话,转过身仍一个劲地哈哈大笑,尔后,跑开了。代本大人追逐着,喊叫:“晋美扎巴是我的儿子!”当他追着色珍啦来到一座百花盛开的花园,前面的色珍啦像是被抹布擦去的灰尘般消失了。
    代本大人正惊慌地四处寻找色珍啦,此时天空乌云密布,一阵急风呼啸而来,群鸟发出惊恐的叫声,凄惨、恐怖。代本大人吓得双腿发软,躲到一棵高大的枯树下,只听见天空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你这罪孽深重的人,直到今日,满脑子都是邪恶的欲念!你干尽伤天害理的勾当,从现在开始,你要改恶从善,对他人怀有仁慈之心,若决心改邪归正,我可以指给你一条明路。你看,往前走,这条大路的尽头有座天神的宫殿,你若能走进宫殿,里面的金银财宝都归你,里面还有一把镏金坐椅,若能坐上宝座,你将成为世间一切生灵的国王,拿出你所有的勇气去搏吧!”
    代本大人听着,有了一种从阎王手中夺回性命的激动。他往前看,前方出现一条闪闪发光氆氇般宽窄的白道。他想,这就是通往富贵、权利的大道,我一定要走到大路的尽头,走进宫殿。想到这儿,他连跑带跳地上路。走着,走着,全身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好不容易他才走到一座山脚下。
    他抬起头向上望,山顶上真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这座宫殿宛若天上的神宫,飘浮在云海。宫殿的金顶在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金顶上挂满五彩经幡,经幡下是无数个金黄色的法铃。清风阵阵,五彩经幡飘舞着,法铃发出银铃般清脆的声响。
    代本大人想,这就是指点迷津之人所说的宫殿,我已经到了,我一定要进入这个宫殿。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沿着百级长的石梯蹬上去,来到门口。从门口仰望,根本看不到这门的上框,门口的四周矗立着几十根几个人才能合抱的高大珊瑚柱子,每根柱子上雕有他从未见过的奇鸟怪兽。  
    代本大人走到宫殿大门前,里面冒出一道白烟,而后两道门板缓缓自动开启。从门口向内望去,是一间看不到尽头的大厅。他跨过门槛,来到厅内,只见整齐排列着一排排大理石台案,台案上放满了特大金盘子,盘子内堆放的绿松石、珍珠、蓝宝石、红宝石、猫眼宝石、珊瑚珠、金币等各种金银珠宝,还有鹿茸、犀牛角、麝香、熊胆等贵重药材。
    代本大人能想到的世间奇珍异宝这儿应有尽有。
    代本大人走在这些宝贝之间,喜悦之情到了顶点,他为自己拥有这么多的财富而想入非非……大厅中央还有一把精致的坐椅,纯金制的,椅子的扶手、靠背等处镶嵌着无数的珠宝,整个椅子的造型像一头威猛雄狮,椅子的腿是五指伸张的狮爪,两个扶手是张着大嘴的狮头,看上去气派非凡,高大壮美。
    代本大人想,我已经拥有了世间无人能比的财富,可要是没有至高无上的政治权力来保护,总有一天这些财富会落入他人之手。假如我登上宝座,我就能成为主宰天地的国王,我便可以用主宰天地的权力,获得更多的财富,数不清的财富!那时,世人都会拜倒在我的脚下,听从我的召唤,先不说那些平头百姓了,就是位高权重的噶伦都要听从我的调遣,任我摆布!如果我不登上这个宝座,岂不成了天底下最愚蠢的傻瓜?
    想到这些,他急切地想登上宝座,于是,他走到宝座边,抬起脚刚要坐,就见眼前的宝座上冒起一道白烟,等到烟气散去,宝座上坐着噶伦大人。噶伦大人如同朝阳照在雪山上一般满面红光,他怒瞪的眼神威严无比。代本大人立即弯下腰,脱帽行礼。
    噶伦大人在宝座上吼道:“喂!你这魔蝎心肠、堕入地狱的恶魔,竟然敢拿你和卑贱的仆人玉珍苟合的私生子来蒙骗我!你这魔鬼,今天你将自食其果,你受惩罚的时间到了!”
    代本大人魂飞魄散,撒腿就跑。他跑到门口,滚下石梯,又跑了很久,心想,这下噶伦大人追不上了!回头一看,噶伦大人踪影倒是不见了,可是,更可怕的情形出现了。四大天王驾着云彩追上来,他们手上拿着各自的法器。持国天王弹起了手中琵琶,琴声一响,震耳欲聋,顷刻间地动山摇,代本大人用双手捂着耳朵拼命地往前跑;过了一阵,他回头一看,广目天王亮出了宝塔,宝塔发出刺眼光芒,直射进他的眼睛里,眼前一片白光,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往前跑,直到摔倒在地上,接着他像山上掉下的滚石般滚落了很久,停下来时,睁眼一看,滚到了悬崖边,他站起来往下看,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此刻,代本大人前无去路,后无退路,心急如焚,他来回寻找着逃生的路,可是,没有路。无奈之下,他又回头看,不远的天空中四大天王站立在云彩上,挥舞法器。只见,增长天王的宝剑、广目天王的天蛇、多闻天的吐宝兽都抛向空中,这几样法器在空中越变越大,宝剑如一根天柱,天蛇身躯如巨龙,吐宝兽像一头发疯的野牛,它们一齐向代本大人扑来。代本大人吓得后退几步,不想坠入万丈深渊,他吓得“啊”地惨叫一声,从梦里醒了过来。
    代本大人醒来时坐在床上,全身发抖,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他用双手使劲揉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在梦里,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想梦里的情形,他后怕起来。他想,我这辈子为了私欲,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坏事,而且,每件坏事都干得很顺利。眼下,色珍啦想尽法子要把晋美扎巴少爷和益西康珠撮合一起,这才是最让我头疼和难以启齿的事。若是让色珍啦知道了事情真相,她藏不住话,肯定会把事情败露出去。万一让噶伦大人知道了,定饶不了我,我会得到刚才梦里的悲惨下场。不管怎样,我决不能让晋美扎巴少爷和益西康珠发展下去,这是伦理不容的罪孽!我就是下地狱也无法赎清这罪孽!但这事不知如何处理才好?总之,不能让色珍啦知道,这才是最可靠的。这时,代本大人又一次想起了梦里情形,再不敢入睡,就这样他沉思着坐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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