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文长篇小说《绿松石》汉译版（1—3）

 藏文长篇小说《绿松石》作者朗顿·班觉

一跨进佛殿高高的门槛，一股暖暖的热气，透过单薄的衣裳，让他俩的全身都感到了淡淡暖意。佛龛前酥油灯的火光在闪闪跳动着，酥油特有的香气弥漫在整个佛堂。
    佛堂里很暗，只有在佛龛前酥油灯火光闪动的那一片，才有些朦朦胧胧的光亮，佛龛的正前方昂然矗立着一尊神像，在酥油灯火光的照耀下隐约可以看清整个神像。
    神像的周身用五彩的哈达包裹着，深蓝色的脸上，最醒目的就是那一双快要从眼眶里蹦跳出的眼球，像是在仇视世间的一切，有股夺人心魄杀气，咧着的大嘴中，吐露着一根血红的舌头。这种凶相及时在噩梦里也难以见到。
    他俩对贡塘拉姆女神都有无比信仰，可此刻，却都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啪”的一声，阿巴平措像一棵枯树般匍匐在地上，连磕了三个长头，而后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顶在额头，低着头，闭上眼，默默祈祷道：“圣明的贡塘拉姆女神，我前世作了太多的孽，今生得到了报应，让我历尽了世间的磨难，备受世间的折磨。为了来世的幸福，我对释迦牟尼佛祖满怀虔诚，背井离乡，经过半年多时间的长途跋涉，朝拜了沿途所有的寺庙，前来拉萨朝拜佛祖，请求佛祖宽恕我的罪孽，明天我朝圣的愿望就要实现，祈愿神圣的贡塘拉姆以无边的法力，济世的慈悲，保佑我父子二人能在明天‘萨卡达瓦’十五日这个神圣的日子，顺利到达拉萨，以完成今生这一最大的愿望。”祈祷完后，阿巴平措仍跪在佛像前默默地背了一段很长的经文。而后，睁开眼，用右手拾起放在膝旁的木棍，撑着木棍摇摇晃晃站起来，左手搭在儿子班旦的肩上，眼里透出满怀希望的神情，不时回望着贡塘拉姆神像，走出了佛堂。
    出了佛堂，天空中电闪雷鸣，阿巴平措望了望天，只见头顶有一团乌云在翻腾，零星的雨点敲打下来。眼看着一场暴雨就要来了。阿巴平措拽着班旦手急步走到邻近一户人家的大门下躲雨。阿巴平措坐在门槛下的石阶上，把班旦拉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阿巴平措脸上毫无表情，他转动着手中的念珠，嘴里一遍一遍念着“嗡吗呢呗唛哄”，还没等念珠转完一圈，一场急促的大雨就像是从天上泼洒下来，这场雨犹如阿巴平措的心情，他不知道，他俩明天能否顺利到达拉萨？也不知道，今晚栖身何处？
    正在此时，他们身后的大门开了，走出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俩一番。
    她看到一老一少的两个人缩在门角，老人紧紧抱着小孩，在冷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那个老人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藏袍，藏袍底下是一条氆氇缝制的裤子，裤子上千疮百孔难以遮掩骨瘦如柴的小腿，脚上的鞋子张着大嘴，烧焦木炭般的几个脚趾裸露在外。老人怀里的那个男孩，赤着脚，没有裤子，只有一块遮羞破布包裹着下身；满头长长的卷发一撮一撮地被污垢黏合；鼻孔里流淌着一溜乳白色的鼻涕，在鼻孔和上唇之间随着呼吸一进一出。他俩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物品，只有老人的腰间揣着一个空荡荡的“唐古”和讨饭用的破木碗，一根又当拐杖又当打狗棒的木棍扔在旁边，别在衣领上的那两根银针在闪闪发亮。
    看着他俩面如灰土，疲惫不堪的凄惨模样，那位妇人不由地感到了无比的难受，同情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无限的怜悯使得她的鼻根处发酸。妇人问道：“你们怎么坐在这里？快进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说着就把老人搀起来，扶进了家门。 
    进了家门，来到屋里，她详细询问了他们的情况。老人操着浓重的康区口音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那位妇人听到老人的回话越发可怜起他俩，也被他俩朝圣的虔诚所深深感动。她想，我到大昭寺朝拜释迦牟尼佛祖只要一个早晨的工夫，可到现在佛祖的面我只见过两回，而这两个可怜的人从遥远的康区，历尽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只为了朝拜佛祖一面！这不仅是他们对佛祖虔诚的信念，更是受到佛祖无量佛法的感召。今天，我遇到他们，也是佛祖给我积德行善机会，让这两个可怜的人喝碗热茶，吃一顿饱饭，这与自己去拜一次佛祖有什么区别？想到这，她把他们领到楼上，将自家的糌粑、酥油茶等食物摆到他们面前，让他俩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并把他俩安排在楼下的草棚里住下，还给他俩送去了一床旧被褥。
    父子俩躺在松软的干草堆里，盖着被褥，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他俩已经很久没有享用过这么好食物、这么舒适的床铺了。一路上，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饿了就摸出一点糌粑含在嘴里充饥，渴了就在路边抓起一把雪解渴，困了就躺在路边的磐石底下休息，一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班旦躺在干草堆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阿巴平措久久不能入睡，他感到异常的兴奋，这不仅因为他们遇到了这么好的人家收留，更因为明天他们就能朝拜到释迦牟尼佛祖，完成平生的夙愿。此刻，他满脑子又一次想起了老伴宗巴临终前的面容。他想，我的老伴真是个苦命的人，十六岁就嫁给了我，在共同生活四十多年的日子里，她没有过过一天幸福的日子，一生都在操劳，可她从没有一句怨言。平常那么体贴我，照顾我，有脏活累活抢着干，有好吃的东西总是留给我。在我心脏病复发的那段日子里，全家的重担落到她一个人的肩上，她一边忙家务，一边还要照顾我，夜夜都守候在我的病床前，给我送饭喂药。家里的事从不让我操心。后来，宗巴积劳成疾，身染重病，一病不起，她预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抓住我的说：“老头子，你可要多保重身体呀，我们的孩子就指望你了，看来，我这次过不了这个坎儿了。”说着，她把儿子叫到跟前，摸着儿子的脑袋说：“老伴儿，等我走后，你一定要把我们的孩子带到拉萨去朝拜释迦牟尼佛祖,把我们家的这颗绿松石献给佛祖，祈求佛祖给予我们的孩子一生的幸福。”说完，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绿松石，放在我手里，就咽气了。
    想到这里阿巴平措万分难过，心口也开始隐隐作疼，额头上汗直流，呼吸也特别困难，阿巴平措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想，我这个人可真没福气，怎么这个时候犯病，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晚？这时，房东妇人提着面粥进来，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忙问道：“老人家，你怎么啦？”阿巴平措痛苦得说不出一句话。她知道阿巴平措病了，赶紧跑到自己房里，端起火盆，放在草棚里，在火盆里放了些松枝撒上糌粑，白色的烟从火盆里腾起，熏香了整个的草棚，闻着这股香味儿，阿巴平措的脸色稍有好转，房东妇人又给他喝了几碗热茶，阿巴平措这才感到心跳平缓了下来，呼吸也舒畅了许多。
    房东妇人关切地说：“老人家，好一点了吗？还能挺得住吗？” 
    “谢谢你，我能挺得住。”
    “那太好了，今天可是个难得的好日子，能在今天朝拜释迦牟尼佛祖也是你前世的造化，公鸡已经打过鸣了，你们起来准备上路吧，我去给你们准备早饭。” 
    “好心的施主，你有菩萨般的心肠，你这样热心招待我们，我们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愿菩萨保佑你，长命百岁，健康幸福。”
    阿巴平措和儿子吃了早饭，谢过了那位妇人，又上路了。
    到香嘎渡口时，太阳在山顶上露出了半个头。
    渡口处正有条牛皮船等候着渡河的人。对岸的拉萨城隐约可见，阿巴平措看到拉萨城就在眼前，顿时，感到格外兴奋，他加快了脚步。他让班旦先上船，自己蹬着岸边的石块使出全身的力气，跃进船里，这一使劲，右腿上被野狗咬过的伤口裂开了，脓血混杂着从裤腿的破口处往外淌。
    班旦看到了阿巴平措伤口流出的血，焦急地说：“阿巴，你的腿在流血。” 阿巴平措强忍剧痛说：“班旦，别担心，没事，等一会儿，见到了佛祖，伤口就会好的。”说着把班旦搂在怀里。 
    下了渡船，他俩来到转经的路上。转经路上挤满了人，他俩被这壮观的人流场面惊呆了。两个乡下来的人，哪里见过这么多的人？转经的人群有如潮水一般向前涌，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路的左侧凌乱地坐着一排人，全部是乞丐。有一手转着转经筒，一手伸着大拇指的；有带着枷锁脚镣的囚犯；有缺胳膊少腿残疾人，都在念着“嗡吗呢呗唛哄”向转经的人乞讨。
    转经的队伍里什么人都有，他们步履匆匆。一个手持念珠的少妇，戴着长舌遮阳帽，转着念珠，念着经，飞奔着向前走，看那阵式像是一口气要转上三圈；一个年长的妇人身旁围着两三只羊，迈着蹒跚的步履向前走；一个背着挎包的老头，从挎包里拿出糌粑团，分撒给路边的野狗，他的身后总是有二、三十条野狗尾随着。大多数的转经人，手拿形状各异的口袋，缓慢地前行，不时地从口袋里取出糌粑或者硬币向路边的乞丐施舍。这个庞大的转经的队伍里，有穿金戴银、手牵哈巴狗向人炫耀富贵的女商人，也有衣不蔽体的穷人家的小孩，不论是什么阶层都挤在队伍里，朝着一个方向河流似的流动。
    阿巴平措和班旦瞪着大眼呆呆地看着这队伍出神。过了好一阵，阿巴平措才回过神了，一把抓住班旦的手，向行人打听到大昭寺的路，然后急急忙忙地向大昭寺走去。
    他俩来到大昭寺前，这里朝佛的人也排着长队，队伍从寺庙里一直排到了“曲儿乌扎”前，朝佛的人们默诵着经文，井然有序地缓缓前行，父子俩排到队伍里。
    大昭寺前塔式香炉里冒出滚滚的浓烟，浮游在寺庙周围，在薄纱般的灰烟里整座寺庙若隐若现，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几分庄严。 
    走进大昭寺的大门时，朝佛人们的诵经声压低了，只发出“嗡嗡”的声音。阿巴平措和班旦沿着佛殿的回廊走着。此时，阿巴平措的诵经声调提高了，他只要见到佛殿里的佛像、壁画就赶紧去顶礼膜拜，进入一个佛殿就向身边的人询问：“这是不是释迦牟尼佛祖？”身边的人回答说，到佛祖跟前还早，不要着急。阿巴平措显得很急切，焦急的眼神四处张望，还不时地摸摸胸口上的补丁。班旦看着父亲着急的样子，以为是父亲犯病了立刻担心起来。
    经过几个佛殿以后，拐过一道较暗墙角，朝佛的队伍慢了下来。在佛殿正中的位置，一道朝西的门前有一块石板方台，方台上密密麻麻站着许多人，正磕着长头。门边站着一个僧人拍着朝拜者的肩膀叫着：“往里进，往里进。” 阿巴平措看到这情形就猜这是到了释迦牟尼佛祖像了。
    他们俩来到供奉释迦牟尼佛祖的佛堂前，站在石板方台上向上望去，只见方台前的大门门楣上，悬挂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佛铃，朝佛的人进门时都会敲响佛铃，清脆的佛铃声响彻佛堂，从耳根底下都能听到它的回响。佛殿的大门不算太高，进门便是一张香案，香案上摆放着盛圣水的金色的碗，金质酥油灯，还供奉着金黄的曼陀罗、七彩的珊瑚树、各种法器。香案后面便是释迦牟尼佛祖像。 
    佛祖端坐佛堂的正中，整个佛像在酥油灯的照耀下，高大无比。佛身上放射出淡淡的暖光，这光像是佛身与生俱来的佛光；佛冠上镶嵌着钻石、珍珠、玛瑙、翡翠等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让人看了眼花缭乱；佛祖的脸庞圆润、饱满，流露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显得安详、宽厚；微闭的双眸里透出仁慈的光芒，俯视远方。只要站在佛祖像前不由得你就会产生一股崇敬和畏惧。
    阿巴平措朝见佛祖像时热泪夺眶而出，他用力撕开胸前的补丁，取出那颗老伴儿临终前交给他的绿松石，对班旦说：“我们就要实现你阿妈临终前的遗愿了，现在我们就把你阿妈的这个传家之宝献给佛祖，我们一起祈祷吧！”说完，他用双手把绿松石顶在额头祈祷道：“大慈大悲佛祖啊！您的仁爱普照万物生灵；您的仁慈感化天地，我不远万里，抛家舍业来到您的跟前，来完成我妻子宗巴的遗愿，前来奉献这颗绿松石，愿佛祖降福于她，让她的灵魂免受阴间的折磨，使她早日升天。我已是快要入土的老人，对这世间也没有半点留恋，只是我的儿子班旦还不满十五岁，又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我死以后，这孩子在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祈求佛祖保佑他走上人间正道，少受苦难，让他一生幸福平安！” 
    阿巴平措将绿松石放到佛祖的怀里，然后，用头顶着佛腿还在祈祷，门口僧人几次催促，他才恋恋不舍地下来，绕着佛像转了一圈，走出佛殿。
    朝拜完释迦牟尼佛祖，阿巴平措领着班旦来到佛殿门前的方台上，对着佛祖又磕起长头，阿巴平措磕了几下头后，身体微微颤抖，额头上满是一粒粒的汗珠，班旦知道不妙，赶紧问父亲：“阿巴，您怎么啦？犯病了吗？”
    阿巴平措回头看着儿子说：“班旦，不要紧，我们刚才不是祈祷过了吗？马上会好的，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班旦听到阿巴的话，转过头望佛祖，佛祖微笑的神情像是在告诉班旦，阿巴说得对。他对着佛祖合掌祈祷：“佛祖保佑，快让我阿巴好起来吧！”
    这时，阿巴平措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班旦扶着他不知所措。站在门口的喇嘛跑过来，往阿巴平措的嘴里灌圣水，也不见他醒过来，朝圣的人围了过来，把阿巴平措抬到了佛殿边一个僻静的角落。很多朝佛的人都走过来帮忙，一位老阿妈从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里，取出一粒药丸喂到阿巴平措的嘴里，过了一会儿，阿巴平措慢慢睁开了眼。班旦知道阿巴没事了，搂住他的脖子流出了热泪。
    过了许久，阿巴平措才开了口说：“我还没有死，这都是菩萨保佑的，这绿松石是献对了。”班旦想，这回阿巴的腿可能也好了，就撩起阿巴的裤腿。阿巴平措的伤口依然在流血，班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巴，您不是说病都会好吗，怎么伤口还在流血？” 
    阿巴平措想，这孩子平常少言寡语，突然提这样的问题，必定是动了怀疑佛祖的念头，这可是不祥的兆头，于是训斥儿子说：“儿子，你可不能对菩萨胡乱猜疑啊！你不知道，文成公主历尽千难万险，把我们心中至高无上的释迦牟尼佛祖迎进西藏，从此，佛法得以弘扬，我们雪域大地成了佛教的圣地！靠着佛祖的天恩，我们躲过了无数的天灾人祸，没有战争，没有瘟疫，这些都是佛祖赐予的！你若对佛祖有不敬的念头，会让我非常担心——你要是有这样的想法，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班旦知道自己的话让阿爸担心了，赶紧说：“阿巴，您误会了，我没有对佛祖不敬的意思，我是担心您的腿伤，您就别乱想了，我以后都听您的。”说着紧紧地握住了阿巴平措的手。
    以后的日子里，阿巴平措每天带着儿子到大昭寺拜佛，而后，去转经，终日以乞讨为生，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生活。

一天，阿巴平措和他的班旦在八廓街上转经，走到一家店铺门前，阿巴平措伸出拇指对着店里的主人说：“善良的施主，请给我这可怜的朝佛人一块铜板吧。”微颤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门框里响了好几声，无人理睬。 
    店里的商人，坐在一张精致的龙椅上，他的脸白皙肥胖犹如切开的酥油，耳朵上戴着一个纯金的大耳坠快垂到肩上，耳坠把耳孔都扯成了一道狭长的口子。 
    商人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听到那几声乞讨，他的目光才从街上慢慢地收回，落在店门前两个乞丐身上，端详了良久，他从椅子上蹦起来，对阿巴平措说：“老人家，你是从德格来的吧？是不是叫平措？”
    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阿巴平措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端详着他：“是啊！施主，我是从德格来的，就是叫平措，您怎么……”
    商人大笑着走到阿巴平措跟前，拍打着阿巴平措的肩膀说：“阿巴平措，你怎么不认识我啦？我是扎拉。记得吗？十五年前，我去德格做生意时，还在你家里住过两个多月呢。”说完一把拉住阿巴平措的手说：“这么多年不见了，走，到我屋里坐坐。”
    扎拉把父子俩领进门，上了楼，请进楼上一间小客厅里，让他俩坐在垫子上，然后对着门外喊：“色珍啦，快给两位客人倒茶！”
    不一会儿，一位穿着十分考究的漂亮少妇走了进来，她右手提着茶壶，左手端着碗，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 
    扎拉对那位妇女说：“色珍啦，你看，这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阿巴平措，十五年前，也就在益西康珠出生的前一年，我去德格做生意，路上遇到了强盗，同路的四个人全都遭强盗毒手，死在那里，我的手臂也被砍伤了，受重伤，所幸的是没有死啊！那可是真险呢，差一点就成了刀下冤鬼。好在佛祖佑护我，没有让我丢掉小命，我咬牙忍着剧痛，拼命逃出了山口。出了山口没有多久就感到头晕目眩，跟着眼前一片漆黑，从马上摔下来，撞在路边磐石上，失去了知觉。说来也巧，阿巴平措当天打猎正好路过那里，看到我倒在地上，就把我背回了家。我在阿巴平措家里一躺就是两个多月，他们两口子都是顶好、顶好的人，两个多月里，像亲人一样照料我，我的伤势很快康复了。我离开德格的时候，想给他们一点钱，可是他俩说什么都不肯要，我的马和随身带的物件，他们一件不落地还给了我。临走时，阿巴平措还拿出一个麝香放到我的手里说：‘拿去吧！路上用得着。’哎！如果当时没有遇上阿巴平措，我的小命早就丢在那个山脚下啰！要是那样的话，色珍啦，别说我们的益西康珠，就连你，现在在哪里谁都不晓得呀！”
    扎拉老板说着说着，感激之情再一次涌上心头，他站起来亲自给恩人斟茶。
    阿巴平措接过茶碗，呷了一口把碗放回桌上。此刻，阿巴平措脑海中浮现出这十几年来生活中遭遇的种种艰辛，不由得心中万分难过起来，尤其是在他乡遇到了故交，一下子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他把和扎拉老板分别以后的辛酸经历以及到拉萨来朝佛的缘由，一五一十告诉了扎拉老板。
    在场的人听到阿巴平措辛酸的经历，都难受地流下了眼泪，尤其是扎拉老板的小女儿益西康珠看到班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也越发地同情起眼前的这个孩子，她流着眼泪想，这个小孩真够可怜的，年纪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多苦，每天都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命真是太苦了！
    “阿巴平措，今后有什么打算？”扎拉老板问道。
    “家乡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这次离开家乡前，就想好了不再回去，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都送人了，只带了些随身的衣物。我打算先在拉萨住上个把月，好好地朝佛转经，再养养身体，等身体养好了，就去山南转转桑耶寺。
    “阿巴平措，我从德格回来以后一直在拉萨做买卖，托菩萨福，生意一直很顺当，日子过得也算不错。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不能让我的恩人露宿街头，乞讨过日子了。我看这样吧，我家楼下有一间草房，你父子二人先在那里住着。生活上我会让色珍啦照顾你们的。前几年，我家里有个女仆人，后来发了疯，我给她请了医生、还求神拜佛都不管用，几个月前死了，最近家里也没雇仆人，一切事都由色珍啦一个人在操持着，也挺不容易的，你就让你儿子班旦来帮帮她，干一些提水、扫地之类的杂活，这样色珍啦也有个帮手。你就在家里好好养病，等你身体养得差不多了，我再帮你找个朝佛的同路人，你们一块儿去山南。这样安排你看怎么样，觉得还满意吗？”
    阿巴平措听到这一席话，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含着泪水，沉默了好一阵后，颤抖着声音说：“托菩萨的洪福，我连梦里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您。说实话，当年我和我死去的妻子看到您倒在血泊里，就觉得不能见死不救。我们两口子都是受苦受难的人，看到别人受苦心里难受，总想着去帮帮人家。您看您，就这么一点儿小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真不值得一提了，您还挂在心上，对我和儿子这么好！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愿天上的神明保佑您和您的全家幸福、吉祥，万事顺意，愿佛祖赐福与您！” 
    “阿巴平措，你在我这里就用不着这么客气，你先安心住着，好好养病，有什么困难就直接说。”扎拉老板说着转过脸对妻子说：“色珍啦，你把他俩安顿一下，还有，他俩可能还饿着肚子，你给他们送一袋糌粑和一壶茶吧。” 
    阿巴平措谢过之后，跟着阿加色珍啦下了楼。
    他们走后益西康珠满脸笑容跑到父亲跟前抓住他的手说：“巴啦，您真善良。您看，班旦的衣服那么破了，我想把我的那件旧袍子送给他，可以吗？”
    扎拉抚摸女儿的头说：“女儿的心比爸爸的心还善良，那你就把袍子给他吧。” 
    益西康珠高兴极了说：“谢谢您，巴啦。” 
    益西康珠连蹦带跳跑到里间卧室，找出一件黑色的旧藏袍，从扎拉老板跟前飞快跑过去，下楼，来到阿巴平措和班旦住的草棚里。阿巴平措和班旦正在草棚里铺垫干草，益西康珠把班旦叫到门外，让他脱下身上那件破烂外衣，把自己的黑色藏袍穿上，又帮他系好腰带，还把袍子后面的四根皱条整理出来，等到穿好，她后退几步，打量着班旦微笑着说：“正合适，真好看！” 
    班旦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儿，心想，今天真是遇到好人了。
    这时，阿加色珍啦提着糌粑袋子和茶壶走进草棚，看到女儿这些举动，她拉长了脸对女儿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好什么好，快上楼去！” 
    益西康珠做了一个鬼脸，显出害怕的样子，走出草棚上了楼。她到了楼上，刚在父亲身边坐定，阿加色珍啦赶了上来，气乎乎地说：“你们父女俩可真行啊，做父亲的把街上的叫花子请到家里来，又是留宿，又是送茶送饭。做女儿的一声不吭，把好好的衣服送给叫花子，你们究竟想干什么？那老叫花子对你有天大的恩情，你要报答他，也不是不可以，他们要钱给钱，要糌粑给糌粑，何必把他们弄到家里来？这不是存心给自个儿添乱吗？”色珍啦一口气讲完之后，呼呼喘着粗气。  
    扎拉看着色珍啦生气的样子，对女儿示眼色，微笑着对色珍啦说：“色珍啦，你这么说可是不近人情啊。阿巴平措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今生能有机会报答他，也是我的造化。再说阿巴平措现在到了拉萨，他的处境又那么惨，正好遇上我，这也是佛祖给我的一次报恩机会，我要是不管天理不容啊！是要遭报应的！要是让外人知道我是这么一个不顾因果报应的人，会在背后说闲话的。你呀你！只看到他们吃咱们的，住咱们的，就是看不到他们还能给我们家干活。现在家里没有仆人，那么多的家务事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以后，挑水、扫地、洗碗、洗衣服这些事，全让阿巴平措的儿子干了，你不就能省事了吗？”
    色珍啦寻思了一阵，心想，丈夫已拿定主意了，看来自己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了。再想想，那父子俩，那老的，看那样也没有几天的活头，那小的，年纪还小，只要好好调教，将来准会是个好帮手。等到那老的死了，把那小的留在家里干活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家里早晚都要雇个仆人，从外面雇一个，还要付一份工钱。把那小的留下来，只要管吃、管住，还能省一份工钱。我还是把他们留着，每天给些剩菜剩饭养着，这样既随了丈夫的意，让街坊邻居知道了，还会让他们知道我色珍啦是个心地善良、知恩图报、讲因果报应的人。她这么盘算着，感到非常划算，于是，她露出一副很无奈的表情说：“那就按您的意思办吧，其实我不是不讲良心，我也知道日行一善，这跟在佛祖面前烧一炷香没啥分别，何况阿巴平措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我们报答他也是应该的。女儿，你去把咱们家的那条旧垫子给阿巴平措送去，再给那个孩子找一双旧鞋子，先让他穿着。”
    益西康珠听到妈妈话，痛快答应一声，飞快地跑出屋子。益西康珠拿着垫子来到阿巴平措的草棚，她把垫子铺在干草上，然后，把一双旧鞋子放在班旦面前说：“给，穿上吧。”
    阿巴平措连忙向小姐道谢：“谢谢，小姐！班旦，说话呀，还不赶快感谢小姐。” 
    班旦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站到益西康珠身边，说：“谢谢阿加，愿菩萨保佑您，幸福、长寿、吉祥！”
    益西康珠听到班旦这些感激的话语，心里暖洋洋的，心跳也缓缓地加快了，她微红着脸，羞涩地低下头。
    第二天，班旦没等鸡打鸣就起了床，他先跑到楼上把楼上的三间房打扫干净，然后背着水桶去井边打水。一整天他都在厨房里洗洗涮涮，一直干到很晚，才回到父亲身边。
    阿巴平措看着儿子在扎拉家干活很卖力，打心眼里高兴，住在扎拉家里他也就感到踏实了许多。 
    色珍啦看到班旦这孩子长得乖，手脚麻利，脑袋瓜灵光。来客人时，她也时常唤他在客人面前露露面。日子长了，只要有客人来，阿加色珍啦都要把班旦叫过去，把她收留他们父子俩的经过对客人讲一遍，还告诉客人们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怎么好，她是怎样像一家人一样地待他们，客人们听了都夸阿加色珍啦，说她有菩萨般的心肠，能知恩图报，是个义重于利的好人。得到客人的夸奖，色珍啦得到了某种满足，她越来越热衷于此事，于是，她要求班旦讲卫生，还送给他一套不错的衣服。色珍啦煞费苦心地教会了班旦一整套招呼客人的礼仪，让他负责招待每天来往的客人。以后的日子里，班旦身影时常出现在客厅，他在客人面前的举止得体，招呼客人的礼节周全，得到客人们一致赞许。看着这一切，色珍啦感到格外的满意。
    一次，家里来了一位穿深色毛料藏装，手腕、手指满是金镯子、金戒指的中年妇女，看到班旦这么能干，便向色珍啦打听：“色珍啦，您从哪里找到了这么好的仆人？”色珍啦很得意，于是把阿巴平措悲惨的家事，他们在拉萨街头行乞的处境，以及她发善心收留他们父子俩的全部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色珍啦还特意把班旦叫到客人面前，让班旦亲口讲述色珍啦一家对他们父子俩的照顾。客人们听了，都伸出拇指连连夸奖色珍啦。 
    那位中年妇女夸奖说：“扎拉老板家里有这么一位心善的夫人，肯定会有好运气的，今后，你们的生意会越做越大，越做越红火，真是让人羡慕啊！”听到客人的赞许，扎拉夫妇都很高兴，尤其是色珍啦，她感到自己这事办得非常漂亮。她为刚开始想把阿巴平措父子俩赶出去而有些懊悔，她也暗自庆幸自己当初听了丈夫的话。现在阿巴平措父子俩感激她，尤其是班旦出于感激，干活格外的卖力，自己轻松了许多。更让她高兴的是，收留阿巴平措父子俩以后，得到了这么多人的赞扬，这是用钱也买不到的。
    阿巴平措知道自己的儿子干活很辛苦，看着很心疼，但他觉得扎拉一家人对他们俩这么好，多干一点活是应该的。他想，拉萨人生活在佛祖身边，就是要比别的地方的人好得多。
    又是一天清晨，天快亮了，太阳还躲在东山背后，蔚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朵，班旦像往常一样背着水桶，下了楼梯，正走向井边，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班旦停住脚步，顺着歌声望去，这歌声是从草棚对面的矮小屋子里传出来的，班旦站在那里聆听着，歌中这样唱道：
    本是不分贫富，
    大家平等享用，
    温暖别人享有，
    我却独处阴暗。
    生活靠我自己，
    信念因果报应，
    可我如此悲惨，
    神明你可知道？
    生活压弯身躯， 
    痛苦搅碎心灵，
    可怜天下穷人，
    痛苦没有尽头。
    享乐地位名誉，
    人家样样得到，
    可我欲望不高， 
    但求其中一个。
    今世投入人胎，
    本来来之不易，
    人间如此残酷， 
    为何还要留恋？
    伴着歌声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背着一个缺口的陶质水桶，光着双脚，弯着腰，从对面小屋走来。走到班旦跟前时，她停止了歌唱，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 
    班旦也呆呆地看着那位少女。只见那位少女白皙的脸庞犹如初开的莲花一般晶莹剔透，细笔勾勒一般的弯弯细眉下一对大眼睛像一汪清澈泉水清晰、透亮，身上的黑色无袖藏袍，里头搭了一件褪色红衬衣，衬衣上零星散落着补丁，补丁缝补得非常精细，也很讲究，让人觉察不到是后来添上的，而是觉得衬衣上本来就有的。袍子洗得很干净，衣领和袖口处好些部位因过分清洗而露出了氆氇本来的颜色。一条粗黑、油亮的辫子从头部像一条藤蔓一直垂到膝盖，整个身体凹凸有致，曲线清晰，白晳的脸庞配着淡红色的衬衣和乌黑长辫，显得格外端庄、得体，让人浮想联翩。 
    姑娘走到井边，把水桶放在桶案上，顺手将长长的辫子甩到背后，抓起桶绳将小桶扔向井里，弯腰提水。
    班旦走过去说：“阿加，刚才那首歌真好听。”  
    “这歌在我家传唱几代人，是我妈去世以前教我的，我也非常喜欢这首歌。楼上的阿加色珍啦说，他们家新来了一个叫班旦的仆人，是你呀？”
    班旦笑了笑说：“就是我。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叫德吉，也住在这个院儿。”班旦和德吉在井边闲聊着，背后传来了低沉叫声：“德吉，水打好了吗？”     班旦顺着声音望去，一位四十来岁男人微笑地看着他们。
    德吉赶紧背上水桶，向班旦客气地微微一笑，走了，班旦望着德吉的背影，一直目送德吉进入一间低矮的屋子。
    班旦和德吉自从那次在井边相识以后，他俩经常碰面，有时是在井边，有时是在院子里。见面的次数多了，相互也很快地熟悉了，他俩发现两个人很投缘，也很谈得来。德吉时常主动帮助班旦洗衣服，班旦常常帮着德吉去干一些重活，两人干完了活就在院子里一起玩。
    有一天，扎拉老板请了不少的客人来打麻将。来的人确实不少，有出身名门的贵族，有拉萨城的商人，也有打扮妖艳的时常出没于上流社会的女士。他们一到扎拉老板家，就匆匆上了楼，不一会儿“刷刷”打牌声响彻楼上。     班旦在楼上支应一阵子，等到客人们的牌局正式开始以后，他没有什么事可干。扎拉老板和色珍啦也加入了牌局，玩得非常起劲。趁着客人们玩牌的空闲，班旦下了楼，益西康珠也跟下来。
    夜幕降临，班旦、德吉、益西康珠三个人在院子里玩耍，刚开始，他们相互对歌，班旦唱一句，德吉和益西康珠各自对一句，等到会唱的歌全唱完了，德吉给班旦和益西康珠表演拉萨时下特别流行的踢踏舞，班旦和益西康珠看得目瞪口呆，他俩都夸德吉的舞跳得好。
    班旦看得非常高兴，不停地拍手说：“你跳的舞真好看！可我还是喜欢你平常唱的那首歌，求求你给我们再唱一次吧。”说着，班旦就伸出大拇指恳求。
    “你爱听，那我就给你再唱一次吧。”德吉说完，清清嗓子，就给班旦唱了那首她妈妈教给她的歌。德吉开始唱了，悠扬的歌声飘荡在院子里，飘进了班旦的心里。每当班旦听到这首歌，就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在歌声响起的那一刻，他经历的所有苦难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自己好像是一只在风雪中迷途的羔羊，寻找着回家的路。想到这里，班旦的心瑟瑟难受，泪水不由得模糊了双眼。他感到这首歌把他心中的苦楚像一盆水倒在了地上，痛快淋漓地全倒出来了，让他快慰了许多。他看着德吉，想到眼前这个热情、活泼的女孩子也有着跟自己一样的悲惨命运，啊！是这首歌把他们的心灵连在了一起，也是这首歌表达出了他俩共同的心声。
    益西康珠也被德吉的歌声打动了，在一旁连连叫好。在德吉快要唱完歌时，色珍啦突然出现在他们跟前，他们都有些慌神地望着色珍啦。
    “你们这里可真够热闹的呀！益西康珠，你这没有福分的东西，不在自己舒适、干净房子里享福，跑到这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地方，跟这帮叫花子混在一起，还不快回家去！”色珍啦怒气冲冲呵斥着，顷刻间，像是刮了一股狂风把刚才的欢乐气氛冲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惊恐。
    益西康珠吓得像一只猫一般窜到了楼上。 
    色珍啦指着班旦和德吉大声训斥道：“以后不许跟我女儿一起玩，不看看你们自己是什么东西，也不怕把自己的晦气沾染给我的孩子！”说完，跺着脚上楼了。
    班旦和德吉不解地相互凝视一眼，无奈地垂下头，默默散开。 
    班旦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想色珍啦说的话，心里怎么也想不通。他想，益西康珠跟我们都是同龄人，在一起玩有什么不可以？再说，我们跟她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身上有什么晦气，我和德吉都是好人，从没有干过偷鸡摸狗、伤天害理的事，这人跟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尊卑，色珍啦为什么会这么看不起我们？这都是为什么？班旦怎么也想不明白。
    阿巴平措的病情在一天天加重，出门转经都已经有点困难了。刚开始时，天气好的时候，阿巴平措还能咬着牙爬起来，到八廓街转上一圈，但他转一圈八廓街很艰难，一圈下来，中途需要休息好几回，每次回到家时都是满头大汗，整个人像散了架一样摊在垫子上。到后来，他就下不了地，只能躺在床上，念念经文。
    班旦在扎拉家起早贪黑的，每天都忙到深夜，他只能趁干活儿的空闲来照料阿巴平措。德吉和她的阿巴扎西看到这情景，实在是不忍心，都出来帮忙。尤其是德吉，除了替班旦洗衣服打水之外，还帮助照顾阿巴平措。就这样，两家贫穷的家庭相互照看，相互帮助，亲如一家，班旦和德吉更是像亲兄妹一样相互关照。 

有一天清晨，班旦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忙碌着，色珍啦叫唤班旦，班旦赶紧上了楼，来到色珍啦的屋里。  
    “班旦，你把这个包裹送到代本大人家，要亲手交到大人的手里，记住了。还有，见了大人，先要行礼，再打开包裹取出里头的盒子，用双手把盒子放到大人面前，然后，你告诉大人：‘这是阿加色珍啦特意要我交给大人的，里面的果子都是阿加色珍啦亲手做的，阿加还让我转告大人，这些果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想表表阿加色珍啦对大人的一片挂念之情，请大人务必收下。’记住了没有，班旦？” 
    “记住了。”
    “那就去吧，记得早去早回。
    班旦一刻也不敢耽误，像一杆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下楼，出了院门，奔向代本大人府第。 
    班旦到了门前，向门房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有人出来说，大人请他进去。他跟着领路的人来到大人的房间门口，有人给他掀开了门帘，他随手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进门。 
    一进门，班旦看到代本大人正专心致志地念经，听到门口有动静，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班旦赶紧凑上前去行礼，然后打开包裹取出里面盒子放在桌上说：“代本大人，这是阿加色珍啦特意要小的交给您的。她说，这些果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想表表她的一片挂念之情，请大人务必笑纳。”
    代本大人听到班旦的话心里美滋滋的，脸上露出一副十分得意的笑容。
    “喂！喂！”代本大人对着窗外叫了两声，一个仆人进来了，他对仆人说：“你把这些果子收起来，再把盒子还给班旦。”等那个仆人出了门，他转过脸对班旦说：“班旦，你先到偏房去候着。” 
    班旦出了代本大人房间，来到偏房，一位仆人进来给他端茶。他喝着茶，跟那个仆人闲聊了一会儿，装果子的盒子送过来了，班旦从垫上站起来，正准备拿着盒子走，那位仆人又说，大人要他再过去一趟。班旦再次来到代本房间。 
    班旦进门就看见代本大人在写信，班旦在一旁候着。代本大人很快就写好信，把信装进信封，用胶封严实之后，说：“班旦，你把这封信交给色珍啦。”班旦正要拿信时，代本大人诡秘地向四周瞅了瞅，压着嗓门说：“你要把信亲手交给色珍啦本人，可千万不能让扎拉老板知道这事，听到没有？” 
    班旦连忙点点头。
    “拿着，这是给你的赏钱。”说着，他把五个藏币铜板扔进了班旦手里。
    班旦连忙行礼说：“谢谢，大人！”转身出了门。
    班旦出了代本大人的府第。五个铜板在他的衣袋里沉甸甸的，他不时地用手在衣兜里掂量着，还是不大相信那钱是真的，他加快了步伐，走到一处无人角落，从衣兜里取出钱，拿在手上，一块铜板、一块铜板细细地验了一遍，自己还是有些不相信，他又揉了揉眼睛，仔细端详了良久，等确定了那几个铜板是真的以后，他高兴地跳了起来。班旦平生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他和阿巴平措一路要饭，走过这么多地方从没有人给过他这么多钱。他想，自己平生第一次得到这么多钱，一定得给阿巴平措买点什么东西，想来想去，也不知买什么好。他边走边看，边走边想，阿巴的身体一直都不好，最近糌粑也吃不下多少，还是给他买几个白面饼子吧。他顺着街道两旁摊位寻找着卖饼子的地摊，看了一路也没有找到，又沿街继续寻找，最后拐进了一个胡同。沿着胡同内低矮的窗子看去，这些窗子里大多是些小杂货铺。他挨着窗子一家、一家看，直到走到胡同的尽头，才看到一家卖饼子的。往里一看，里面的饼子真是不少，各种各样，就在台案角上，放着几个刚出锅的饼子，他一眼就相中了它。
    班旦刚到拉萨时就见过那种饼子，那种饼子像个鞋底，揣在胸前的衣兜里，一角还露在胸前，早晨上学的学生胸前往往就有那么一块饼子。他们上学时，边走边低低头咬一口那饼子，脸上挂着美滋滋的笑容。班旦很早就想，将来有了钱去买一个来尝尝，看看那饼子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现在他有了钱当然会买那种饼子。 
    班旦要了两个饼子，揣在胸前的衣兜里，饼子的一小块也露在胸前，心里美滋滋的，他想，赶快回家，好让阿巴早一点吃到饼子。 
    走了没多久，突然从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传出女人的呼救声，叫声凄惨，班旦停住脚步，细细一听，觉得非常耳熟，于是，就朝着那胡同跑去。
    班旦刚拐进胡同口，就看见胡同中间，一个高大的藏兵正拽着一个姑娘的衣领，边喊着“走、走”边往前拽。再看那姑娘，拼命哭喊着，告饶着，坐在地上死死拽着一根石柱。藏兵拉得很猛，姑娘破旧的衣服也被撕扯下一块。
    班旦细细一瞧，那求救的姑娘是跟自己情同手足的阿加德吉。班旦的怒火顷刻间燃烧到顶点，但看那高大、威猛的藏兵，他感到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他压住怒气，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了藏兵的大腿：“求求你，放了我姐姐吧，她还是个孩子呐！”
    藏兵怒视着班旦，眼球上布满了鲜红的血丝，额头上青筋暴跳，满身都是一股浓浓的酒气：“滚开，少管闲事，浑小子，信不信我一拳就能把你打倒在地！”说着，那双粗大的手一把抓住班旦的胸口狠命摇晃了几下，他把班旦推倒，又拽住德吉，往前拖。班旦又上前抓住那个藏兵的衣袖，苦苦恳求。 
    酒醉的藏兵哪里肯听班旦的话，他抡起一拳打在班旦脸上。顿时，班旦眼冒金星，天地一片昏暗。 
    德吉看到班旦两手捂住脸，身子晃晃悠悠，感到班旦不行了，她连叫了几声班旦的名字。班旦这才回过神来，他忍着剧痛，看到藏兵还在拽着德吉往前拖，他鼓足身上所有的劲，大吼一声，向藏兵冲去。
    藏兵听到吼叫声，猛一回头，只见班旦手头的包裹，重重地砸在自己头上，包裹里的一个硬角搓到了他眼睛。藏兵疼得松开德吉，捂住眼睛在地上嗷嗷叫。就在这工夫，班旦一把抓起德吉飞快地跑出了胡同。
    终于回到家，班旦让德吉躺在地垫子上。德吉害怕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班旦赶紧端来一碗清茶，德吉喝了一口，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班旦说：“班旦，今天多亏碰到你，不然那个醉鬼肯定会欺负我，谢谢你，救了我一命，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德吉，别说这些了，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出门这么长时间，阿加色珍啦肯定会骂我的，我先上去看一下，你还要紧吗？”
    “我不要紧的，你快去吧！”
    班旦出了门，走到色珍啦的房门前，轻轻地撩起门帘进屋。色珍啦正在镜子前梳头。班旦蹑手蹑脚地走到色珍啦跟前低声说：“阿加色珍啦，包裹已经送去了。” 
    “你死到哪里去了？这么半天才回来，你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多活吗？还到街上去鬼混，真是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好心收留你们，给你们吃，给你们住，这些你都忘了吗？”色珍啦越说越生气，往班旦身上又是拳头，又是耳光。班旦躲闪着伸出两只拇指说：“阿加，求求您，别打了，以后我再也不敢这样了！”
    屋外的益西康珠听到屋里母亲的呵斥声，从门帘缝看去，只见母亲湿漉漉的头发像个扫帚般蓬乱不堪，脸红得像烧红的木炭，她正挥舞着拳脚揍班旦。班旦跪在地上，双手捂着头苦苦哀求着。色珍啦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益西康珠赶紧进屋：“阿妈，你别再打了，你看，班旦平时干活儿那么卖力，你就饶了他吧！再说，他这也是头一次犯错，你就原谅他吧。” 
    益西康珠的话色珍啦根本听不进去，她还一个劲地打班旦。益西康珠实在看不下去了，跑过去一把抓住母亲的胳膊说：“阿妈，你听女儿的一句劝吧，你这样会把班旦打死的。你要是真想打他，你干脆打我好了！”
    色珍啦这才住手，她瞪着大眼对女儿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还替这个叫花子求情。滚！你跟叫花子一起滚到楼下草房去吧。”说着就把班旦和益西康珠往门外推。班旦一边求饶，一边后退。色珍啦抓着班旦胸口又是拉，又是拽，又是推，一下子把班旦藏袍的腰带拽松了，袍子衣袋里的两个饼子、一封信和用剩的几个铜板散落在地上。
    色珍啦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怒火再一次燃烧，她冲到班旦跟前，用食指指着班旦的脸说：“好哇，你还会偷东西！快说，这些钱是从哪儿偷来的？”
    班旦听到这话，吓得腿都软了。他想，还是赶快把实话告诉她，免得又挨一顿揍。班旦赶紧说：“这些钱是代本大人给我的，他还给了我一封信，要我亲自交到您手里。”班旦从地上捡起信交给了色珍啦。
    色珍啦拿到信，仔细地看过信封上的那一行字后，脸上的表情一下变了，又回到了平常的模样，似乎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她看了一眼女儿，草草地把信揣进了衣袋里，脸上装出一副生气样子说：“你们愣在这里干啥，给我出去。”     话音刚落，益西康珠匆匆出了房门，班旦正要跟着出去，色珍啦喊到：“班旦，你给我站住！”班旦止住脚步，直直地站在那里。 ! 
    色珍啦走到门外，看益西康珠下了楼，她才走进来，顺手关上门。她走到班旦跟前微微笑了笑：“班旦，别害怕，你老实告诉我，代本大人给你这封信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班旦吞吞吐吐地说：“大人要我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您，还说，千万不要让扎拉老板知道。大人还给了我这些钱。阿加，以后我再也不敢要别人的钱了，您行行好，就饶了我这一回吧。”说着就往下跪。色珍啦一把抓住班旦胳膊，把他拉起来说：“你不要怕，我不会打你的。你要记住大人的话，这封信的事儿，不许告诉任何人，要是走漏了风声，我拿你是问！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只要你要守住了这个秘密，我今后会好好待你的。”说着，她从桌上的糖盒里捡起一块拳头大的冰糖塞到班旦手上，说：“去吧！今天，你不用上楼来帮忙，好好照顾照顾你阿爸。”
    班旦有些不知所措地出了门，下楼。
    班旦走后，色珍啦赶紧关上门，坐到卡垫上，打开信封，取出信，把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认认真真读了好几遍，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 
    “阿爸，我给你买了两个饼子，快吃吧。”班旦坐到阿巴平措身边，用双手把两个饼子捧到阿爸面前。阿巴平措接过饼子，看看儿子，发现儿子跟平时很不一样，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周围微微肿胀，眼球也发红，衣服更是凌乱不堪，像是刚刚哭过。阿巴平措着急地问道：“儿子，你今天这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早晨，阿加色珍啦要我到代本大人府上去送东西，回来时，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她揍了我一顿。” 
    “主人揍你，肯定是你做了什么错事，你怎么惹人家生气？”阿巴平措感到儿子真是不争气，人家对他们这么好，儿子还弄得人家生气，他教训儿子说：“儿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们现在流落他乡，生活上无依无靠，托菩萨保佑，遇到了这么好的人家，收留我们，给我们吃，给我们住，你不想着好好报答人家，还惹人家生这么大的气，你对得起人家吗？你究竟都干了些什么？”阿巴平措使劲地拽着班旦手。
    班旦感到父亲真是生了很大的气，他的手都被拽疼了，手里的饼子、铜板、冰糖都不由得掉在地上。
    阿巴平措看到掉在地上的铜板，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怪不得人家打你，原来你偷了人家的钱？”阿巴平措说着，用拐杖撑起身子站在垫子上，死死抓住班旦的胸口狠狠抖了几下说：“我们是本分人家，祖祖辈辈都是靠自己的劳动过日子，从没有出现过偷鸡摸狗的事。你倒好，偷了人家的东西，还好意思拿给我吃。哎呀，老天爷呀，真是造孽呀！你难道忘了阿妈临终的遗言？当初我们的生活那么苦，她都没想过把祖传的绿松石卖掉，而是让我带着你到拉萨朝佛献给菩萨，请求菩萨祈佑你，让你今生能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安分守己、自食其力、行善积德的好人，来世不用受这么多的苦，遭这么多的罪！阿妈走了才多长时间，你就把她的话全忘了吗？”说到这里，阿巴平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老实告诉阿爸，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不许骗我，你要是现在就学会了骗人，将来可怎么办！”阿巴平措边说边举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地戳打班旦肩膀。没有拐杖的支撑，阿巴平措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他摇晃着差一点倒下。
    班旦连忙扶起阿巴平措说：“阿爸，我对着菩萨起誓，我真的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请您消消气，您再生这么大的气会发病的！”阿巴平措这才稍稍镇定下来，班旦乘机把阿巴平措扶坐在垫子上，替他盖一件破上衣，他抱着阿巴平措的腿说：“阿爸，请您消消气，我真的没偷东西，我不可能做对不起您和母亲的事啊，阿爸、阿爸，我……”班旦没有说完就号啕大哭。  
    邻居扎西听到哭声马上赶了过来。一进门，看到阿巴平措躺在垫子上，身边的班旦正在大声地哭着，扎西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进了门，坐在阿巴平措跟前说：“阿巴平措，你错怪班旦了，事情是这样的，刚刚我让德吉到一个朋友家送个口信，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醉酒的藏兵，他想欺负我的女儿，这时多亏碰到班旦，把我女儿从那个醉鬼的手上救了回来，就这样耽误了一些工夫，回来以后，色珍啦说班旦在外面闲逛，揍了他一顿。您看您，真是的，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打了一顿，这孩子能不难过吗？”
    阿巴平措听到扎西话，不解地问：“那这些东西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不是偷的？” 
    “班旦这孩子这么乖，怎么会偷东西呢？班旦，你好好告诉你阿爸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班旦擦着眼泪，正要开口说话。益西康珠从门外走进来，把她刚才看到的事，一五一十跟他们讲了一遍。 
    阿巴平措这才明白自己错怪了班旦。
    扎西对阿巴平措说：“这一下您明白了吧，班旦可是个好孩子，您可真是有福气，有这么个好儿子，可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阿巴平措愧疚地看着班旦，一句话说不出来。
    班旦对阿巴平措说：“阿爸，您可不能再生气了，要是心脏病发作了可怎么办啊？” 
    阿巴平措越想越觉得对不住班旦，他含着泪，抚摸着儿子的头轻声说：“儿啊！都是阿爸的错，你可别往心里去。你是我活在世上唯一的希望和寄托。阿爸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你不学好，你要理解阿爸的苦衷，不要生气呀。” 
    “我天天盼着您身体早日康复，只要您的身体能好起来，我受一点委屈，那算得了什么！您就别再替我伤心了。”说着班旦一头栽进阿巴平措的怀里。
    扎西和益西康珠看到这感人的情形，都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这时，益西康珠说：“班旦，我阿妈要去米本大人家，她要你跟着去，她现在在楼上等你，叫我告诉你一声。” 
    “好的。”班旦正要走，看见阿巴平措脸色发青，嘴唇乌黑，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班旦马上让阿巴平措躺下，给他盖上被褥，又往阿巴平措的碗里倒了热茶，他轻轻扶起阿巴平措，正要喂给他。
    “班旦，班旦，快上来。”色珍啦在楼上叫喊。
    扎西接过茶碗对班旦说：“班旦，你去吧，这里有我呢。” 
    阿巴平措也吃力地说：“你快去，我不要紧的，快去、快去。”
    班旦把碗交给扎西：“麻烦您了，我会尽快赶回来。”说完，匆匆出了门。
    到了楼上，小心地掀开门帘，只见扎拉老板坐在垫子上，桌子上摆放着一大堆账本，账本的旁边放着许多石子，扎拉老板不停地挪动石子，正在算账。色珍啦坐在旁边，已经换上了一套崭新衣裳。 
    班旦想，看来是要出门了。
    “这几天，我听说米本夫人病情加重了，米本大人又出了远门，我看，我还是到他府上去看看夫人，今晚，我就留在夫人身边陪陪她，您就别等我了。”
    扎拉老板停住手中挪动的石子：“这几天天凉，当心晚上着凉。”  
    “你也早些歇着吧，不要干得太晚了，那我走了。”
    天开始暗下来，八廓街上转经的人群渐渐地多了起来。色珍啦和班旦一前一后地跟着转经的人群缓缓前行。
    不一会儿，班旦和色珍啦来到了米本大人府第。米本大人府第是一座口子型宅院，大门正对着主楼，主楼是一座三层楼的石头房，从院子里望去，有如一座城池，雄伟壮丽，气派非凡，主楼的南面全都是一扇扇数也数不清的玻璃窗，院子比扎拉老板家的院子大上一倍多。
    班旦跟着色珍啦进了院门，进入主楼，上二楼，拐进一个楼道，再进一扇门，就来到了一间大客厅里。客厅装饰得非常讲究，墙壁、房梁、柱子上都绘制精美的图案，客厅正中央摆放着一排雕刻各种花卉图案的藏式长柜，柜子上是一个跟柜子差不多大的佛龛，佛龛雕琢得金碧辉煌，佛龛的两旁是一对高大的瓷瓶，佛龛前方摆放着弥勒佛像、寿星、玉如意等各种各样玉器和宝物。左边墙壁上悬挂一把精致的银制小佩刀，三把长短各异的进口枪支。靠近玻璃窗前是一排藏式卡垫。
    米本夫人坐在卡垫上，见到色珍啦进来，满脸堆笑：“色珍啦，好久不见了，来，请进来，坐。”
    色珍啦走到夫人跟前拱手作揖，然后，坐到米本夫人跟前：“昨晚听人讲起，夫人这几日身子不适，急得我一整夜都没睡好，今儿一整天都张罗着到您府上来拜访，一忙完就跑过来了。”说着，从班旦手里拿两个小瓶子放在桌上，“这是两瓶上等蜂蜜，我是特意请人从印度给夫人带来的，据说非常有效。夫人您平日洗完脸后，抹到脸上，准保管用。”
    夫人高兴地接过瓶子说：“谢谢您，阿加色珍啦，您真是个有心人，不好意思，又让您破费了。”
    “您看您，这么客气，我能孝敬您，那是我的福分，您就别客气了。”
    “阿加色珍啦，这东西到底怎么样？您用过吗？” 
    “哎哟，我哪有用过！我是知道了好几位夫人托我家扎拉买这东西，这才想起要给您也弄两瓶。” 
    这时，走进来一个女仆给色珍啦倒了茶，又把班旦领出去。
    “我看夫人的气色不错，身子没有什么大碍吧？”色珍啦问道。
    “身子倒是还好，只是一直都这么瘦，吃了好些个补品，也不见胖，真让我发愁啊。”
    “夫人身子肥瘦正合适，我还挺羡慕您的呢。”
    “大人在外面应酬多，又经常带着我，我要是胖一点，显得福态，那脸面上也有光。哦，我想起来了，您家的货夫从印度回来了没有？前些时候，我托了扎拉老板买一些印度的香水和脸霜，要是到了您帮我跟他提一提。”
    “夫人，这您就放心好了，只要货一到，我第一个就给您送过来。”  
    她俩就这么闲聊着。
    班旦被那个女仆领进厨房，他坐在厨房里，眼看着外面的天空越来越暗了，天边已出现了几颗星星，心里非常着急。白天，父亲生了那么大的气，现在还病在床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又不在身边，可怎么办呢？他越想越着急，根本没有心思坐在这里，他站起来，走出厨房，一直走到客厅外，悄悄地伸长了脖子探听里面动静。
    只听米本夫人说：“阿加色珍啦，天都黑了，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咱俩可以好好聊聊。” 
    “夫人，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也老想着要跟夫人好好聊聊的，可这几日，扎拉老板老毛病又犯了，晚上没有我陪着他睡不好。改天，等您的身子骨好些了，我那边也不忙了，我一定过来服侍您几天。”说完，起身向夫人行礼。 
    夫人知道挽留不住了，从垫上站起来把阿加色珍啦送到门口说：“那过两天一定要过来坐坐啊！”色珍啦后退着，再次给夫人行礼：“夫人，留步，我就告辞了。”说着出了门。
    到了门外，天已经完全黑了，转经的人依然很多，走在人群里，只能看到模模糊糊人影，分不清男女。
    班旦迈着大步跟在色珍啦后面，他一心想着父亲，父亲的面容不停地浮现在眼前。
    色珍啦走得很急，走到一个大门口，她停了下来。班旦以为到了家，仔细一看，那是代本府的大门。色珍啦回过头，和蔼地说：“班旦，阿巴平措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我老想着让你去照顾照顾他，可家里的事儿这么多，你也抽不出空来，今晚你就回去照顾他吧。记住，你回去以后直接回草房，别让人知道你回了家，如果让扎拉知道了，他又要你服侍到深夜，这样就照顾不了你父亲了。还有，要是碰见益西康珠啦，你就说，我今晚住在米本大人府上了，记住没有？快回去吧。”色珍啦说完，走到门前，向左右探了探，看到周围没有人注意她，轻轻地推开了半掩的门，迅速闪进去，没了踪影。
    班旦在门口目送着色珍啦进了门，匆匆地走到街上，很快消失在转经的人群里。
    色珍啦迈着轻快的脚步，直接上楼，走进了代本大人的卧室。
    代本老爷在卧室里来回地踱着，焦急地等待色珍啦，看样子，活像个街头饥饿的野狗，看着路人手中的食物。一看到色珍啦进门，他小跑着迎上前，先把门关上，再热烈地抱住了她。许久之后，代本老爷拉住色珍啦的手，把她带到垫子上，让她坐下，自己坐对面，默默打量了色珍啦好一阵子才说：“怎么才来，都快把我想死了！” 
    色珍啦羞涩地低下了头，没有说一句话。
    代本老爷有些神秘地笑了：“你来了就好哇，我今天特意把家里的仆人都支开了，今晚，不会有人来。我们可以聊痛快。”
    色珍啦这才抬起头，微红着脸，迷蒙的眼神中透出一种让人加快心跳、燃烧血液的东西，当他们目光交融时，一股看不见的火焰在他们眼睛里熊熊地燃烧。代本老爷伸出手，捧起色珍啦红得有些烫手的脸蛋，轻柔地吻了吻。     色珍啦嘴唇顺着代本老爷嘴唇、下巴滑下来，直到她的头靠到代本老爷的胸口，才停下来，“狠心的大人呀，你让我好想啊，连梦里都是你的影子。”
    他俩默默地拥抱着，过了好一阵，代本老爷扶起色珍啦，深情地望着她，渐渐的他脸上那一丝亢奋的微笑消失了，眉宇间聚集一股踌躇的皱纹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移到墙壁上，直直地看着。
    色珍啦感到代本大人心里有事。她把双手搭在代本大人肩上撒娇地摇了摇：“大人，心里事，就不能告诉我吗？”
    代本老爷显得很沉重，语声低沉：“色珍啦，这一生中，我遇到过无数的坎坷，就是天大的事都没有难倒我。可有一桩心事，在我心里憋了很多年，每每想起来，我的心就像刀割了一般的疼。”
    “大人，什么事啊？要是您方便告诉我的话，您就对我说，我就是帮不了您，也可以为您分分忧。” 
　　  代本大人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咳，事情还得从十六年前讲起，那一年，扎拉老板到德格做生意。你就和我有了益西康珠。这一晃，十六年过去了，我们女儿都长大成人了，可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我是她的亲生父亲。我是多么盼望她能叫我一声爸爸，我也能喊她一声女儿啊！亲人近在咫尺，却又不能相认，这叫我怎么不痛苦啊。本来，她在你身边长大，你会让她衣食无忧，我很放心。可是，我们女儿现在长大了，她长得又是那样的美丽。再过几年，我看肯定会是个拉萨城少有的美人。我现在正为她的将来发愁，她终归是要出嫁的，我们不能把她随随便便嫁给一户平常人家，起码得与我们门当户对吧，如此她也不至于将来要为自己的生计发愁。”
    “这一点，您放心好啦，我们女儿这么好看，还怕找不到好人家吗？”
　　“话虽这样说，可要到了大户人家家里，光有漂亮的脸蛋怎么行啊？得识文断字，有学问，这样才能站得稳脚跟呢。现在，我想把女儿叫到我身边来，教她读书识字，不知道你肯不肯？” 
    色珍啦终于弄清楚了代本大人的心思。她把手放在代本大人膝盖上摇了两下：“就这点事啊，怎么难倒了我们的代本大人？让人听了去还不笑话。父亲要教女儿读书，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还要得到我的同意吗？再说了，我什么时候没有顺过您的意？您前脚一封信，后脚我人就到您跟前。看来，您给我写信就是想跟我谈我们女儿的事呀？” 
    代本大人知道自己的话，惹得色珍啦有些不高兴了。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糖，剥开，送到色珍啦的嘴里：“在你面前我总像个小孩子。”说着，把色珍啦搂进了怀里。
    “大人，我没有想到您这样疼爱我们的女儿，您不知道这让我有多高兴！这么好的父亲这世间可能很难找到第二个人。我向佛祖祈祷，再赐给我们一个儿子吧。到那时，我们的所有心愿就都实现了。”
    色珍啦的一席话，让代本大人欲火中烧，他喘着粗气一把抱起色珍啦说：“色珍啦，佛祖会赐给我们儿子的，佛祖会赐给我们儿子的。我们的愿望会实现的。”说着，把色珍啦抱进了里屋。
    班旦走到扎拉老板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走过黑暗狭小的廊道，来到了草房跟前，听到屋里有谈话声。班旦掀开门帘，看见青油灯亮着，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德吉坐在阿巴平措的床前，桌子上放着一碗散发热气的糌粑粥。
    阿巴平措看到班旦回来，高兴地说：“儿子，回来了，过来坐。” 
    班旦坐了下来，德吉把桌上的糌粑粥递给班旦。班旦接过碗，看着德吉说：“德吉，谢谢你，你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德吉低下头，脸上微微泛红。
    “班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叫我好了。阿巴平措，那我走了，您好好休息吧。” 
    阿巴平措说：“德吉，你有空就过来坐。” 
    班旦站起来把她送到门口。
    班旦坐回阿巴平措跟前，阿爸的气色好多了，他打心眼儿里感激德吉。班旦和阿巴平措闲聊，班旦说：“别看阿加色珍啦这个人平时脾气不太好，可心眼儿真好，今天她还向我打听您的病情，还让我回家照顾您。”
    阿巴平措双手合十放在额前祈祷道：“佛祖啊，请保佑我们善良的主人家，万事顺心，一切如意。”然后对儿子说：“儿子啊！你要一辈子记住主人家的恩情，将来一定要报答他们。”父子俩在微弱的青油灯下，一直谈到了深夜。 
    德吉回到家中，阿巴扎西已经睡了，她怕吵醒他，没点灯，摸着黑钻到被窝里。她躺在床上，窗户里透进一缕惨淡的月光，她睁大眼睛望着窗外，想起了家乡的一首歌谣： 
    林中的群鸟在歌唱，
    百灵鸟歌儿最悦耳。
    聆听那美妙的歌声，
    道不尽心中的喜悦。 
    企盼已久的歌声啊，
    此刻传入我的心田。
    这不会只是一场梦，
    天上神明听见了吗？
    到时请为我来祝福。
　　优美的歌谣在德吉的耳畔响起，听着歌谣，德吉眼睛一点一点合上，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微笑意。 
    第二天，天还没亮，班旦就起了床，没来得及跟阿巴平措打招呼，他就出了门，到代本府去接色珍啦。 
    色珍啦在代本府也是天不亮起床，草草地洗漱完毕之后，连一口茶都没有喝，就来到院子里，坐在门房等班旦。一会儿，班旦到了，她马上站起来，也没有让班旦进门，向他看一眼，尔后向门外撅撅嘴示意让他走，随即她也跟出来，离开代本府。
    色珍啦和班旦到家时，太阳还没有出来，只有一片火红的朝霞照在山顶上。 
    色珍啦一到家就带着班旦直接上楼，扎拉老板正在念晨经。色珍啦让班旦到厨房打酥油茶，自己坐到扎拉老板身边，关切问：“昨晚睡得好吗？”
    扎拉点点头，继续念他的经。
    “昨晚，我在米本府一夜都没有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事。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特别重要，现在我就跟你商量商量。”
    这时候班旦打好茶，送上来，他给扎拉老板和色珍啦的茶碗里倒了茶，出去了。 
    色珍啦把茶碗递给扎拉老板，身子靠在扎拉老板身旁，用肩膀蹭蹭他，扎拉老板停止念经，看着色珍啦的脸：“我念晨经呐，什么事这么重要？”
    色珍啦伸出手握住扎拉老板的手：“菩萨保佑，我们俩有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孩子，这是你我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她有一颗跟她父亲一样善良的心，跟她母亲一样机灵、聪明的脑子，将来准会有无数的人提亲，我们家的门槛儿会被踩烂的。” 
    扎拉老板不明白妻子究竟要与自己商量什么事：“色珍啦，你今天怎么啦？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俩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们都明白，我们家所有的财产都抵不过我们的女儿，她是我们家最宝贵的财富，所以，她将来一定要嫁到一个好人家，一个有钱有势有地位的好人家，你说呢？”
    没错，我也这么想。”
    “但去那样一户好人家里，光有漂亮的脸蛋是绝对不够的，如果女儿不会识文断字，没有一点知识，就是嫁到那样的人家里，也只会是个听人使唤的丫鬟，根本就做不了家里主！”
    扎拉老板听到妻子这番话，深深地感到，这是关系到女儿前途和命运的大事。他自己从没有想过这事，决定要好好听听妻子的想法。
    “我们女儿要是变成了别人家的丫鬟，你我都会痛苦一辈子的。我想让女儿读书识字！”
    “色珍啦，这事我真的还从没有考虑过，你能想得这么远，让我特别吃惊！我也非常赞同让女儿读书，还想请拉萨城最好的老师来教她，可话说回来，拉萨城里谁有好学问，谁能教好我们女儿呀？”扎拉老板紧接着锁眉头，发起愁来。 
    “我的大老板，您放心好了，我早想好了，您好好想想，在我们熟悉的人里头，谁的学问最好？那当然是代本大人！论起他的学问，当今贵族哪个不是伸着拇指夸他啊。再说，我们家和代本府家的关系一直都很融洽，您每次从印度进货，哪一次不是第一个送到代本府？我们跟其他商人有个什么摩擦，哪次不是代本大人给我们撑腰啊？我想请代本大人给我们女儿教书，这拉萨城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扎拉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他十分满意地拍拍色珍啦肩膀：“色珍啦，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把事情考虑得这么周详，真不简单，不简单！我扎拉身边有这么一位聪敏过人的贤内助，还怕成不了西藏第一流的大商人吗？不过，我担心我们请不动代本大人。”
    “这您放心好了。代本大人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什么天文、历史、医术样样精通，还记得不？前些时候我们仆人发疯了，他还帮着开药方，让她好过一阵呢，后来，是她自己的阳寿尽了，才没治好……这样的一个好人，求他这么一点事，我看不是什么难事，您就别操这份心了！” 
    “是啊，代本大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扎拉老板若有所思地说。
    色珍啦感到自己精心安排的一场好戏，就要成功了，高兴得连坐也坐不住。 
    “不过，女儿天天出门去，这路上万一有个好歹，那可……”扎拉老板说。 
    色珍啦轻蔑地对扎拉老板看了一眼，“我的大老板，您怎么这么点弯儿都转不过来呢？”
    “哦？”
    “这还不简单，我们可以派班旦专门去接送，顺便让班旦也学点东西，说不定，他将来还能替您算算账，您以后也就可以轻松一点了，人生如此短暂，何苦让您整日操劳！”
    “说得也是。这事就这么定了吧，我看我没有什么别的意见。”扎拉老板从垫子上起来出去了。
    色珍啦一个人待在屋里喜笑颜开，没想到，这事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