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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泸:央依草原一日

作者:王文泸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10-11-10 10:07:00 点击数:


作家王文泸近照

  编者按:此文摘自贵德籍青海省老作家王文泸先生的散文随笔选——《站在高原能看多远》。该书于2003年12月,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2009年3月进行第三次印刷。王文泸先生的散文随笔选《站在高原能看多远》得到了众多读者的欢迎和好评,是一部反映青海大地原汁原味农牧文化的精品文学集,作品内涵深刻,耐人咀嚼,漂亮、洒脱的文笔更是让读者赞不绝口。《央依草原一日》一文精致而细腻的向读者介绍了故事的主人翁——一位名叫“华沃加”的基层藏族干部,从人物外表到内心刻画的栩栩如生,还将淳朴惬意的牧人生活展示的淋漓尽致,并且运用几句点睛的音译藏语,将故事描绘的生动而亲切。

  八月未尽,青南草原上秋意早生。阳光明亮而不灼人,牧草绿得深沉。短暂的雨季过去,空气的透明度高了,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极远的山坡上像旌旗一样飘动着的经幡。
  草原安静如画。
  吉普车颠簸了许久,还没遇到行人,单调和口渴使车内的谈话稀落F来。我正在寻找一个新的话题,忽觉视野中有点异样,几乎是同时,大家都发现远处的黛绿中依稀闪出一抹粉白,像是一段围墙,精神立刻一振:也许能找到水喝了。
  白墙围成的一个正方形大院简陋而寂寞地摆在草原上,像是被外犀人遗弃的一个玩具。袅袅的钟声告诉我们,这是一所学校。
  果然有一群孩子在大院门口玩耍。他们一见汽车,立刻像一群鸟一样《过来,又追随着汽车一直跑到校门口,大口地喘着气,锐利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汽车和从车上走F来的人。他们的眼睛又大又明亮。我发现草原上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小眼睛的。
  有个跛脚的男孩跑到汽车前边,大胆地摸了一下汽车的前灯。我的同伴用藏语告诉池们:我们想要点水喝。他们不答,转身飞进大院。很快,门口出现了一个中年汉子。他迈着长期骑马的人才有的那种罗圈步态,匆匆地迎了上来,并且老远就伸出双手,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
  浑圆而硕大的头颅,粗短的脖颈,把旧军便服绷得鼓鼓囊囊的体魄,孩子般的微笑。这一切,立刻让我想起美国那位外号叫“暴风雪”的重量级拳手。
  我们的要求得到了爽快的答应。汉子一边“哑、哑”地连声答应,一边用手势请我们进去。
  学生很少,长满了蕨麻草的操场像草原一样空旷。在同样空旷的办公室坐定,“暴风雪”立刻吩咐几个年轻的教师打火烧茶。
  客人的到来显然给这所寂寞的学校注入了+点兴奋,数师们在擦拭桌椅、拾掇茶具时动作都很轻捷,相互说话时声音轻得像耳语。
  “暴风雪”并不问我们是何许人,以及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用粗硬的手指头笨拙地撕开香烟盒的封口,给客人递烟,然后坐下来,憨憨地笑着,等着我们开口,倒好像是找们是主人,而他是过路的客人似的。
  于是我们就询问,他用生硬的汉语和丰富的手势回答。我们很快就明白:这片草原叫央依,这所学校是央依的五个牧业村集资联办的寄宿小学,有40来个学生、五六个教师,他是央卓村的党支部书记,兼任学校的行政校长,主要管孩子们的吃喝拉撒睡。
  他的名字正《子与他的体魄相般配:华沃加(好汉)。
  说话间奶茶已经烧好。一位满头鬈发、像姑娘一样腼腆的小伙子提起巨大的铜茶壶往龙碗里斟茶,华沃加一碗一碗地给客人递送。小巧的龙碗在他的巨手中愈显小巧。池的手臂每弯曲一次,衣服袖子就被隆起的三角肌和眩二头肌绷紧一次。这使我又一次想起拳击场。
  华沃加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这个学校,新新的学校。今天一周年。远天远地,客人不来,你们来得好,今天不走明天走。”
  我们这才注意到学校里窗明几净。院子中央的旗杆上除了五星红旗,还系着三色哈达。
  我们感谢华沃加的好意,并告诉他,今天必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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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草原

  “啊呀呀,就一天嘛,学校一周年。”华沃加请求着,口气里透出失望,“实话要走吗?哑。那好,饭一个吃了再走。远天远地,今天一周年。”
  说完,他起身叫过来两个青年教师,用藏语吩咐着什幺。我只听懂了两个单词:“……绳子……羊……”
  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我们已经不是单纯的过路人了。寂寞的学校和寂寞的校长要把一种迫切的情绪倾注给我仃]。可是,两手空空,用什么来表达对这所草原小学庆典的祝贺?
  我们小声合计了一下,决定打发司机小鲁到30公里外的一个供销店去采办点礼物。
  华沃加察觉了我们的意图,一把攥住了正要往外溜的小鲁。身强力壮的小鲁在他手上轻如草人,只略略一按,便被粘在了椅子上。
  “尼玛扎西——罗藏——”华沃加扭头朝院子里喊叫,又用藏语吩咐了一句什么。
  “哦哑——”随着欢快的应答,立刻有两个孩子朝院门口跑过去,关上了吱扭作响的铁大门,并且上了锁。
  不大工夫,血肠、肉肠、肝片和手抓肉一盘一盘地端了上来,正是秋高草肥季节,羊肉鲜美绝伦。
  华沃加不失时机地端起了酒碟,并用眼色睃了睃那位有着鬈发的青年教师。对方立即会意,赶上前来,一手捂着脸颊,用略有些腼腆的男高音唱起了祝酒曲。在每一曲的末尾,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大声地应和:“拉索——”
  这种高雅的敬酒方式的确比揪着耳朵硬灌厉害得多,它使人觉得坚辞、推托和耍滑不仅缺少人性而且愚不可及。
  华沃加兴奋得满面红光,似乎他所期待的就是这种气氛。
  “你们今天不走了吧?”华沃加又一次提出请求。他已经接连喝了我们每人回敬的四杯酒,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学校一周年,我们啥都不缺,就缺客人。”
  我们一再向他解释,今天再晚也得赶到县城,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华沃加失望地点点头:“哑,那好。”
  已经吃饱喝足了,可是饭菜还在上:藏式包子、水油饼、用蕨麻和大米煮的“泽尔登”。
  我提议先到学校外面的草库仑散散步,回来再吃,华沃加立即同意:“哑哑。步一个散,好。反正肚子跑不掉。”
  这片草库仑是央依的秋季草场,畜群还没有进入。长了一春~百的紫穗冰草和披碱草高可没膝,散发着淡淡的苦香。浅红的草浪从脚下开始,以一种恣肆汪洋的气势涌向天边,在那里弥漫成腥红的梦幻。此时红日即将沉没,草浪上流动着~些水银似的光华,像闪闪的高原湖泊。
  我给同伴说,要是在这里扎一顶白布帐篷躺进去,在醉意朦胧中倾听夜风拍打草浪的声音,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华沃加立刻站住,他的眼睛在暮色中灼灼闪光:“帐房吗?这个容易.实话,拌炒面一样。你们不走了吧?就一天嘛。”
  同伴们让我拿主意。我还能说什么呢?在我们的以一生中,有多真正该做的事情部因为懒惰、苟且或平庸的盘算而耽搁,难道,为了眼前这份十金难买的一腔热忱,不能心甘情愿地再耽搁一次吗?
  臼布帐篷像艘船,一搭成,草原立刻育了波光粼粼的感觉。华沃加兴奋的迈着罗固腿,和小伙子们~起往来搬运,拿来几条毛毡和两大捆簇新的军用被子。收拾停当,薄如蝉翼的天幕上刚刚闪出几颗金黄的星星。
  烛光不甚亮,却很温暖。视野里一切多余的东西部被黑暗抹去,每一张面孔都显出柔和纯净。
  话渐渐稠起来。酒一杯一杯地下肚,心扉一扇~扇地畅开。大家似乎都意识到,原来说话也能使人入迷——当它不带任何动机、不做任何装饰时。无话时,便一齐倾听晚风轻轻拍打帐篷,看着彼此模糊的脸,在静默中享受一种物我两忘、天人一体的境界。
  华沃加始终处在微醺状态,似乎再喝多少都无所谓。我们请他唱一曲“拉伊”,他用巴掌擦去嘴巴上的酒,用低沉的、略有点沙哑的男低音唱起来。出人意料的是,他唱的并不是“拉伊”,而是我们遗忘已久的一首歌曲《雄伟的井冈山》。唱得字乖腔谬,但很动情。我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唱这首歌曲的心理因素是什么,却明白自己无意中又犯了一个认识上的错误——在此之前,我其实一直用惯常的逻辑和经验解读眼前的这位牧民。
  谈话中,才知道他读过州民族师范学校,毕业后放弃了工作的机会,坚决回草原当了牧民。
  “这是为什么?”我们问。
  “为了自由。”华沃加平静地回答,随即眯着眼睛微笑了,“实话,为了自由。”
  我开始觉得此人身上有一些不可捉摸的东西。问及他的家庭,坐在他身旁的教师罗巴抢先回答:“没说头!婆娘娃娃都漂亮。洗衣机啦,大彩电啦,早就用上了,去年又……”
  “那个算什么?坛坛罐罐是哩。”拳击家的大手在空中不屑地一挥,打断了罗巴的话。他的眼睛忽然发亮,“我,两件宝有哩——好马、快刀!我座山雕就是。”
  说罢,仰天大笑。硕壮的身体和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笑声中振动。
  我顷刻之间领悟到一个道理:任何现代化的东西部不能取代一个民族根深蒂固的爱好。因为,前者仅仅体现着实用价值,后者却体现着人的灵魂。
  夜既深,他安顿我们睡下,这才迈着罗圈腿摇摇晃晃地离去。
  后半夜,下雨了。帐篷里立即涌进甜甜的土腥味儿和青草味儿。沉重的雨点紧一阵松一阵,在见水后收缩得很紧的帆布帐篷上敲打出花哨的鼓点,固定帐篷的四根绳子发出大提琴般的嗡嗡声。听着这奇妙的天籁,我睡意全消,华沃加又一次闯入心头。他的形象已经变得复杂起来。他是个牧人,但又不是用“牧人”这个简单的概念可以诠释的人。他对生活的取舍,他的处世态度,都包含着常人难以窥删的堂奥。也许,池就是一部哲学,我不过读了一两页,虽觉意味无穷但又不可索解……
  思维像匆匆流淌的小溪,在什么地方堵塞了一F,找不到出路了。睡意再次淹没了我。
  一觉醒来时,阳光已经射进帐篷。草尖上闪着清亮得叫人心疼的露珠。华沃加带着他的两件宝,刚刚来到帐篷门口。膝盖以下的裤子都被露水打湿了。
  刀其实是我常见的藏式长腰刀,不同的是刀把上除了嵌有紫铜纽丝外还镶嵌着七颗玛瑙,像七颗新摘的红樱桃。
  而枣骝马果然神骏不凡。它轻快地在草地倒动着四蹄,把嚼铁咬得啷啷作响,紫玉似的眼睛乜斜着生人。它身上有一种机敏、凶狠和高贵的气质。我相信,任何一个会骑马的人,看见它,都会产生升腾的欲望。
  我决意在华沃加的帮助下跨上这匹马撒一趟子。但没有成功。每次,脚尖还没碰到马镫它就闪开,并且举起打人的前蹄。看来它只认自己的主人。
  告别时我对华沃加说:“没想到在央依草原过了一天共产主义的生活。”
  华沃加狡黠地笑了:“共产主义?你说的土豆烧牛肉不是吧?”
  汽车上路后,华沃加骑着他那匹风驰电掣的马送了好远。隔着车窗,我们听见放羊的孩子尖厉的呼叫。我知道,他们是为汽车后边的勇士和他的坐骑欢呼;他们是为一种十分古老、却又永远年轻的精神欢呼。
  我们再次停下来,请他回去。华沃加竭力勒住团团打转的马,高声答应:“哦哑。明年再来,共产主义有哩,实话!”

19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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