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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中:暮霭中的村庄

作者:王文中 来源:青海作家网 时间:2012-06-08 09:41:00 点击数:

  城市是属于现实的,而村庄是属于心灵的。
  我发现如今的许多杂志报端,描述农村生活和怀念村庄的文章逐渐多了起来。这是一种不为人关注的心理现象:虽然人们生活在繁华热闹的都市里,但在精神上,缺乏一种归属感。除了宗教的信仰外,在一个人的心灵深处,如果连一块值得想象和怀念的土地都没有的话,那将是精神上的一种遗憾。
  村庄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讲,都与他的身世有关。然而,对于那些早已忘记了自己刀耕火种、结群而居的祖先,忘记了衣食之源的村庄的人,它的含义就永远和贫穷、落后、封闭联系在一起。村庄与当下的城市相比,确实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村庄的生存环境、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中,更多地保留了一种原生态的和传统的东西。其中浸透着深深的儒家思想和华夏文化,长幼有序,礼尚往来,就像村庄里的四季一样分明。所以,村庄的含义绝不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概念就能够包容的。它是那些古老的民风和善良的人性,在极其艰难的生存背景下,一代代地传播并收获的地方。村庄有村庄的颜色,村庄有村庄的味道,村庄有村庄的声音,村庄有村庄的灵魂。
  我对村庄的认识和记忆,是从黄昏时候的那一片暮霭开始的。有村庄的地方必然有田地,有田地的地方就有河流山川、树木、森林。河里有水气,山中生雾气,它们和着黄昏时候的炊烟,缭绕在树林田畴和一个个的村庄里。这时候的村庄,充满了温馨,充满了神秘,充满了古旧,充满了美丽和回味无穷的诗情画意;这时候的村庄,牛羊归圈,鸡鸭入埘,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大声吆喝着卸了辕、撤了犁的牲口们,七拐八弯,就消失在村巷里。昏黄的灯光下,两碟从架上新摘的时鲜小菜,一碗炝了葱花的白水面片,悠长的香味就飘散在庭院里,飘散在那些深深的巷子里;这时候的村庄,是模糊的,像隔了一道薄薄的面纱,遮掩了那么多的苦难和伤痕,遮掩了那么长的历史和故事,也遮掩了农人们春种夏锄的辛劳和汗水。暮霭中的村庄,是游子心中的港湾,是漂泊者心灵的归宿。几间简陋的茅舍,几声生动的鸡鸣和马嘶,却永远牵动着一种深深的眷恋和无尽的乡思。
  一、村庄的颜色
  村庄的颜色不是伪造的,是随自然的四季而变化着的。这种变化随着那些古老的节气,随着那些风霜雨雪,呈现出多样的内容和色彩。它用纯粹自然的语言告诉人们:该播种了,该灌溉了,该施肥了,该锄草了,该收割了。它用纯粹自然的方式描画出春天的花红柳绿,描画出夏天的苍翠和勃勃生机,描画出秋天金色的麦浪连接到远远的天际。直到严冬来临,寒风乍起,村庄才将所有的色彩像过冬的白菜萝卜一样,深深地腌藏起来。这时候的村庄,是静谧而安详的。在暖暖的冬阳里,散淡地享受着收获的踏实,不露声色地重复着平常的日子。一袋旱烟、几句桑麻,不经意间,年关将近。待宰的年猪,走亲的新衣,洒扫庭除,烹炸面食,香腊纸表,对联鞭炮。
  那是冬季的村庄珍藏在心灵深处的色彩了。
  当然,对每一个充满了好奇的孩童来说,对村庄的认识,也是从简单的色彩开始的。那茎秆挺直而油绿油绿的是小麦,那长着长长的麦芒而绿中泛黄的是青稞。蚕豆的花朵就
  像上下翻飞的白色蝴蝶,荞麦的碎花在碧绿的山坡上染出一块块好看的紫色。还有土豆、胡麻、油菜和豌豆,它们的形态和开出的花朵,颜色各不相同。村庄的果园里,种植着梨树、
  桃树、桑树、杏树、花檎树、沙果树和核桃树,它们在一年中的不同季节里,开出不同的花朵,结出不同形态和味道的果实来。村庄的庭院里,有爬满了瓜架的菜瓜、茄莲、刀豆、瓠子和葡萄,它们用各式各样的形状将院落装点得五颜六色。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学会了养蚕,那些高大茂盛的桑树,就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我们把宽大油绿的桑叶采摘回来,喂给养在
  铅笔盒里白白的蚕们,看它们在桑叶上爬来爬去,贪婪地啃食着可口的叶片。除了给它们提供食物,我们还要经常给它们打扫卫生,把吃剩的残叶和芝麻一样的黑色粪便清理干净。秋天的时候,当那些高大的桑树上紫红色的桑葚开始成熟的时候,蚕开始吐丝了。将它们放进一个圆形的大铁盘里,数日之后,一张张薄如蝉翼的蚕丝就形成了。取下来,放进黄铜墨盒里,加上墨汁,掭掭毛笔,一方方工整的大楷就写出来记忆中的河流了。绿色的桑叶,白色的蚕和黑色的毛笔字,几种色彩,一种文化,那是我们对劳动和色彩最初的认识。很多年后,当我在一所大学的教室里,画一组摆在台布上面的苹果、梨和茄子的时候,面对这些带有鲜明色彩的蔬菜瓜果,感觉上是那么的亲切和熟悉。我在想,它们不都来自遥远的村庄吗?是村庄里的庄稼、蔬菜、树木和果实,给了我们最初对色彩的启蒙教育。我对绘画的钟爱,不能不说是从那一片村庄开始的。
  二、村庄的味道
  村庄的味道,是一股淡淡的麦香和泥土相混合的味儿。这种麦香味道先是从那些田垅地头弥漫开来,一直到麦子扬花成熟、秋收在望的时候。然后又随着灶房的炊烟和煨炕的炕烟,缭绕在每个庭院和每一条村巷中。村庄是以种庄稼为生的地方,打碾下来的麦子留着人吃,麦秸除了给牲口留做饲料,就是唯一生火烧饭的燃料。于是,那麦草的味儿,就年复一年地从伙房里飘散出来,熏黄了房梁椽柱,同样也染黄了我们从小到大的记忆。当然,村庄的味道还远远不止这些,用麦草麦衣子烧出来的锅盔和锟锅,用麦草麦衣子烧出来的狗浇尿和菜瓜馅的火烧,以及油搅团和焦巴洋芋诱人的味儿,都属于村庄。不过在这种让人垂涎的味道背后,村庄所输出的辛劳和汗水,很少有人体验和理解。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燃料困难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一个又一个贫穷的村庄。每到秋天,人们推车带帚,纷纷到附近的树林里去扫树叶,野萧萧秋风起袁落叶满山丘袁凛冽冬方至袁御寒户户愁袁妇孺携筐箕袁扫叶人迹稠冶渊叶荫西诗选曳窑扫叶叹曳冤,那是对村庄最真实的描写。而在秋天收割完了的茬板地里,一个个汗流满面的农家孩子,拖着铁齿耙,来来回回地抠扒着残留在田地里的麦秸,他们用单薄的身子和力所能及的劳动,延续着村庄的那一缕炊烟,营造着村庄里泥土、汗水和麦香的味道。
  村庄的味道或许是单调的,但只有懂得村庄、理解村庄的人,才能够深深地体味其中的酸甜苦辣。
  三、村庄的声音
  村庄的声音是生动的。除了牛叫、马嘶和羊咩,还有喜鹊、布谷、麻雀以及其他鸟儿,从麦苗青青的春天,一直鸣叫到麦子泛黄的季节。那种声音是灵动而美妙的,当它们在屋檐、枝头、或在空旷的田野里响起的时候,给人一种生活的美好、踏实和丰收在望的感觉。在有月亮的夏夜里,当你站在飘散着麦香的地头,你可以听见渠水哗哗啦啦流淌的声音,可以听见麦子噼噼啪啪成长拔节的声音。青蛙的声音,此起彼伏,构成了夏夜的主旋律。而那些擅于拖腔的“地狗”(蝼蛄)们,仿佛是经过正规训练的声乐演员,用锯齿一样颤动的声带,让夜色出现混合而悠长的振动。还有正午的阳光下,在金黄色的油菜花地里嗡嗡飞舞的蜜蜂,一切尽在天籁中。
  秋天的长空里,不时能望见一行行南去的大雁,排成优美的“人”字形,从我们头顶缓缓飞过,给大地留下一串串嘎嘎的鸣叫声。
  村庄还创造了自娱自乐的社火、皮影和酒曲。在农闲的时候,在漫长的冬季,在年头节暇,让自己沉浸在另一种心灵的乐声里。在春节刚过的寒夜里,那些节奏鲜明、鼓点欢愉的鼓镲声,就隐隐约约地传入耳膜,让激动难耐的娃娃们一阵风似地跑出家门。站在村头望去,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就渐渐地近了。除了威风八面的龙灯,还有掌在手上的手灯,提在手里的纱灯。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八个穿着黑色箭衣、戴着黑色髯口的红脸汉子,他们的手里都高擎着一盏描龙贴凤的八卦高灯。那灯的样子,很像一个上大下小的八卦亭,底盘上点着蜡烛,下面是一尺来长的手柄。整个灯笼都用一种极薄而柔韧的粉莲纸糊了,上面贴着用红绿彩纸剪出的各式花样图案和纸做的飘带。表演的时候,那些汉子们踏着鼓点,迈出顿挫有力的箭步和方步,每停顿一次,手中的灯笼就在空中旋转一次,灯笼上的彩色飘带随之飞扬起来,和着他们戴在手腕上呛啷啷的铜铃声以及明灭闪烁的烛光,在暗夜里舞动出一种粗犷而原始的美感来。我想,那就是来自民间最早最原始的灯舞了,而现在这种原始的灯舞,已经很难觅迹。村庄里最悲凉的,莫过于唢呐的声音。唢呐这种乐器,我们平时更多的是从一些戏剧场面的曲牌中感受到的。在帝王升殿和将帅出征的时候,常常用它来烘托气氛。可在村庄里,只有在一个生命结束的时候才能听到它的声音。那呜咽悠长的声音,仿佛被亡人抛下的后人们发出的哀怨和悲声。它将一种真实缠绵的伤感情愫,通过村庄的上空,远远地传送到每一条村巷里,传送到相邻的村庄里,让活着的人们知道,一个生命又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禁不住让人感叹生命是如此的匆忙短暂,又是如此的脆弱易逝,让村庄比任何城镇更敏感地理解了什么叫做年轮,什么叫做生死,什么叫做光阴。
  当然,村庄里最随意又最快乐的要数酒曲和民间小调儿。年末节暇,亲朋聚会,婚宴喜庆的时候,总是少不了那些婉转质朴的曲儿:“亲朋好友两旁坐,唱一首曲儿添欢乐,圆圆的盅儿里酒满上,敬完了太阳敬月亮……”在那一刻里,人们都陶醉了,整个村庄也陶醉了,忘了累,忘了苦,忘了生,忘了死,那是村庄最幸福、最喜悦的时候。
  四、村庄的灵魂
  村庄是有灵魂的。它的灵魂就寄托在那些寻常的日子里,寄托在村庄从容不迫的生活里,寄托在生生不息的传统文化精神里,寄托在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壤里。不要说生长在土地上年复一年的农作物和瓜果蔬菜,不要说生老病死的父老乡亲,就是那些为庄稼的收成驮粪驾辕、耕地拉犁的牲口们,在结束了一生繁重的劳役而死去之后,它们的骨骸也会埋在村庄的那些果树底下。村庄的灵魂里,有着祖先的遗训和叹息,有着道家的思想和儒家的文化,看似散漫无羁的生活里,却有着法度井然的规矩。虽然村庄的人们一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耘在地里,可他们从心里头崇尚文化,尊敬纸笔。哪怕是再贫寒再艰难的生活,哪怕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勒紧了裤腰带也要让子女们去上学。那堂屋里的家训,那书房中的字画,那千家万户门楣上的春联和诸多的民俗民风,是村庄在平淡艰难的生活里,对华夏文化的一种精神寄托和坚韧不拔的继承。村庄的灵魂,就在延续了千年的传统里,当城市开始意识到被它遗弃的传统文化之珍贵,并呼吁人们开始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时候,村庄却用实际行动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原生态的东西。秋天,当你站在收割完了的田埂上极目望去,你会看到那些搭在地里的麦捆,一直铺展到白云缭绕的山脚,铺展到墨蓝色的天际,那是村庄的依托,是灵魂游离其中的土地。清明时节的山区里,成千上万的坟头上压着清一色的黄裱纸,烧化的纸钱像纷飞的蝴蝶,翩翩跹跹,在千万座坟头上面飘舞,又像是一些不愿离去的魂灵。那是村庄每年祭祀祖宗的地方,是村庄对每一位无论高低贵贱的亡灵均都尊重纪念的地方。祖先的音容笑貌,祖先的衣钵就这样永远地接受下来了。村庄的灵魂,就植根于每个活人的骨子里,植根于所有走出村庄的人们的心灵里,让你懂得了一种截然不同于城镇的概念,让你永远牵挂着给了自己一饭一钵、一针一线的祖先和那一片养育了自己的土地。
  如今,那一片片的田地,一个个的村庄,都在城镇每一天的扩张中迅速地消失着,跟它们一起消失着的,还有那些令人向往的河流树木和新鲜的空气。失去的村庄和田地,河流和树木以及空气是不可能复原的,只有把理解和怀念留给自己。然而,我们所失去的,还不仅仅是一个个具象的村庄,还有一种文化,一种看不见的传统和良好的习俗,也在悄悄地消失着。那是一种像游丝一样的东西,慢慢地从我们的心灵深处被抽去,留给我们一些彷徨、失意和迷惘。
  早先的时候,每一次探亲回家,都要搭乘长途班车,在百十里崎岖的山道上慢悠悠地摇晃很长时间,及至到了县城,又迫不及待地提着旅行包匆匆赶到那个早已熟悉了的村头的时候,往往是红轮西坠,炊烟缭绕的黄昏时分,朦胧的村庄掩映在一片淡淡的暮霭之中。在村头那一片荫翳蔽日的柳树林中,归窠的寒鸦嘎嘎地鸣叫着,不断落到高高的树枝上,上面有它们栖息的鸟巢。那条永远流淌着的沙渠渠水,闪烁着忽明忽暗的波光,穿过柳林,绕村而过。几十年后的今天,这个画面依然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而无法抹去。虽然,我们每天都往来于城市如梭的车流和摩天大楼之间,虽然,我们每天呼吸着污浊的空气,迎接着那轮同样的太阳,但在越来越感到烦闷和浮躁、越来越感到压抑和空虚的心灵里,还会时时想念起那一片暮霭中的村庄,那里有我喜欢的颜色,那里有我熟悉的味道,那里有生动自然的声音,那里有我永远无法割舍的牵念。我知道,那是一种淡淡的乡愁,带给我的忧伤。
  山野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辕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辕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惆怅辕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辕离别后辕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辕永不老去冶渊席慕容窑叶乡愁曳冤。
  当一种精神,一种文化和传统的根,一种美好的自然形式,与我们悄悄地挥手惜别,越来越远去,越来越模糊的时候,我们的心里,还能剩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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