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新散文:贵德印痕
(一)
细细想来,我离开故乡黄河南岸的小村庄已有24年了。
24年来,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当然不止一次地驻足过我梦境,我也不止一次地回望故乡,写下过关于它的片言只语。我始终认为:我的作品是有根的、内向的。简单的叙述是为了抵达或表现故乡大地和人们真实的生活境遇。我从平静而深邃的黄河里,打捞或体察出了故乡灵动、隽永、执着甚至狡诘以外的诸多特质,而从合围故乡的沉实而肃穆的东山、西山、北山、南山上,寻觅或触摸到故乡厚重、质朴、包容、温和等等的东西。因而,这一条大河或者这四座山,无疑构成了故乡贵德最基本的脉络和架构,它们有效支撑着像我一样异地游子的精神大殿,它们时时释放出的生身之地固有的气息韵味,总让我在不超越基本世俗生活标准的前提下,坚守故乡物事乃至人们良好的传统习俗。
和我写过的很多关于故乡的篇什一样,我希望我的这些纠缠于生活空间里的自语式的心灵独白,能够跨过亲情的张扬,人性的通透,生命的咏叹,而抵达这一条河或这四座山的内核…..
(二)
家在河东,自小对东山有了无法释怀的情结。
很小的时候,总觉得东山是一座遥不可及的梦幻,那嶙峋山石,那蒙蒙烟云,那冬季山顶的雪,那夏日山坡的野花,无不给我巨大长久的诱惑。因为不能涉足,便常常站在村外野地上眺望,诸多对于东山的肤浅认识和想象便从那时候形成,比如山那边是什么?比如山上成片的树林是谁栽种的?……幼小的心灵里总充满了无边的好奇以及无法满足好奇的沮丧。仅此而已。弱小的局限便是对客观景象纵然有无限度的想象,而不能轻车熟路去一探究竟。
真正对东山产生敬畏,是在母亲葬礼上。
母亲病逝时,我正读高一,当然对乡间流传的婚丧习俗一窍不通,也就不知道亡人下葬时,棺材方向还有讲究。那天清晨,母亲棺材被村民们抬到坟地,到了将棺材下放进坟坑环节时,只见年长的主持跑前跑后指挥拉绳队伍。最后他站在坟坑正前方,面朝东山,手指向山上一块巨大的白石头,然后指挥队伍慢慢放绳,棺材角度不偏不倚停在坟坑正中。后来我才知道,凡是村里有丧事,都要由富有经验的年长者要目视测量,并对端东山半腰的那块大白石挖坟坑,棺材头尾也要正对大白石。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坚信每个亡灵的坟墓前仅立一块小墓碑,然后争先恐后地在墓碑上刻上子孙后代的名字是远远不够的,每个坟墓前还应该有一块象东山上这块共同参照的更大更坚固的“墓碑”才对,就如同生活中的每个人心中各有一个不同的圣人,而每个人的灵魂里更应该共同树立一个更清洁更慈悲的圣人一样。
从此,对东山有了一层熟稔的亲近感和敬重感。
第一次走进东山,大约是在1980年盛夏。姐夫那时候在东山阿什贡小学执教。有一天他带我去那里玩,长久积累的好奇忽然得到了满足,竟在做梦似的恍惚和兴奋中忘记了去时路边的景物。只记得到达小学时细雨绵绵,狭小的校园里只有破败的三、四间教室,低洼的操场里积满了雨水。坐在姐夫简陋的校舍里,刚来的兴奋此时变成了失意和寂寞。第二天,天空放晴了。我急不可待的跑出校门,门前是一大片开阔的山地,山地上长满了青草和野花。稍远处的东山在阳光下挺拔屹立于眼前,一派肃穆庄严。一种强烈的夺人心魄的力量瞬间震慑了我幼小的心灵。我试着再进一步靠近它,甚至想爬上它的躯体,与它融为一体。
但姐夫说,看似它就在眼前,其实远着呢!你就在这看看吧。
——我记住了姐夫的话。就像我记住了姐夫给我讲送学生回家时被洪水冲走的同事李老师的故事;同事许老师放弃去省城执教机会而在这山村小学一干就是十年的故事……这些故事,并不因为东山美丽的风光给淡化甚至湮没,相反,这些 故事至今仍在物欲横流的今天显得那么悲壮和伟大。
东山的奇景无疑是在阴坡的那片松柏林场了。随着四时变化,东山也更替变换着四季景象,但那片松柏林却长年累月呈现出一派葱绿。高耸入云的松树柏树们褪却人间烟火和尘世喧嚣,在这方高地上品味寂寞和倔强的奥秘。风吹过时,林间发出悠长宏大的声响,仿佛天宇巨大的倾诉。它们与整个山体浑然天成,休戚与共,共同抵御风雨侵袭。我不清楚贵德推出的“八景”中,为何将“东山烟雨”列入其中,这牵强附会的景致概括令我迷惑。“烟雨”飘失已久,山林毅然葱郁。如果执意让东山成为贵德一景的话,那么这片松林松涛该入其中。
三年前,我召集了村庄里的儿时伙伴去东山林地采青。尽管大多数人曾经来过这里,但架锅搭灶还是头一次。因此大家兴致勃勃,尽情享受这大自然中吃肉喝酒的野趣。那天很多人都喝醉了。醉汉们宣泄着心中的情感,释放着劳动以外的欢乐和苦楚。他们大声唱着“花儿”,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或者夸张地跳着凌乱无章的舞步。这山林间回旋着他们的激情和心绪。显然,他们如此放肆如此无拘无束,有一点不容怀疑,那就是他们都意识到自己站在了人迹罕至的高山上,征服欲使他们忘记了山下生活的那些村庄和田野。而这东山,这东山上的这片林地,也宽容和纵容着这些农民之子适度地撒欢——它清楚,明天一切会归于平静。
很多年以后。我渐渐明白,有些事物纵然美丽却不能永远拥有,有些事物我们只能仰望而无法逾越。
灵秀而绮丽的东山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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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就地质构造角度去考究,我不知道贵德南山属于哪支山系?(也许它本来就无山系可言),放眼望去,它呈现出不连贯的、凌乱唐突的风貌。以南海殿为中心坐标,在它右翼,一条通往东沟乡的狭长地带切断了它与东山的联接,它的左侧,又有一条通往新街乡的狭长地带隔绝了它与西山的相连。中间北向延伸出一小支山脉,尽头挑着贵德“古八景”之一的南海殿。这种地貌构造,使人们难以把某一横断山归类于南山之中,但人们又约定俗成地把盘踞在县城之南的大小山岗都称为南山或梅茨山。
南堂公墓作为一个标志,长久存在于整个贵德人们的思想意识里,而且根深蒂固。
在我只闻其名未见其“身”的时候,我曾从高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刘水先生才华灼灼的文字中认识了它。他文章的具体标题和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有这么一段描写我记住了。大意是,他当时所执教的河阴中学就在去南堂的必经之路上。每天他骑着摩托车上下班时,时不时会碰见往南堂送丧的队伍,他的摩托车轮子也会卷起片片或黄或白的冥纸钱……他沉实丰满、精致练达的文字里常蕴含了对生命和苦难的观察和体验、发现和思考,因而这样的细节叙述使我知道并记住了这个偌大的墓地南堂。
至今我不清楚,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坟茔并不在南堂公墓,而是在河东乡太平村之外一个叫马家沟的洼地里,我却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跑到南堂去,仅仅是看了刘水老师的那段文字?抑或某个同学吆喝作伴去烧纸?反正我去了。这注定我们每个人在通往生命的道路上蹒跚而行时,都是不自觉和不确定的,甚至是迷惑的盲目的,因而生活中才有了那么多的悲剧和憾恨、无奈和叹息。
当我沿着一段坑洼不平、弯延迂回的黄土小路走进南堂公墓腹地时,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只见我的前后左右,远处半山腰近处沟壑里,都是不计其数的坟堆堆,它们大小不一,高低有别,密集杂乱而又孤寂肃穆。大多数坟墓旁仅有的巴掌大的空地上也都种上了榆树、松柏、黑刺之类的植物。我猜想这不仅是为了以此界定和占据自家坟地不被挤占,而且是为了给荒凉静谧的坟场一点生机活力吧!
第一次站在如此宏大的坟场里,我被深深震撼了。我站在原地不敢挪动一步,仿佛脚下踩着地雷,稍一动作,便会炸响。我一会儿环顾四周,一会儿定睛某一坟堆,想这地下的一千个先人一万个亡魂,能演绎出多少人生喜怒哀乐的故事?然而,芳草萋萋,树木不语。那些曾经的达官贵人也好,曾经的贫民百姓也罢,总之在这一刻,在这一地方,都无一例外地成了脚下的一抷尘土。
后来听人们说,每到清明时分,南堂公墓变得异常热闹,通往公墓的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人们纷纷拎着佳肴美酒,叫上家族里所有能叫的族人,来坟上添纸烧香。一阵忙乱后,就在自家坟堆跟前的空地上铺开摊子,摆上祭剩的菜、馒头之类的,席地围坐一圈,开始觥筹交错、吆三喝四起来。直到日落西山,男人们酩酊大醉,才会在媳妇们嗔怒嘻骂的催促下离开坟地。
这一天,来自不同村庄、不同家族、不同身份的人们会变得格外热情和亲切,自家坟头上压纸时也顺手在附近坟头上压上几张,自家坟前敬酒时也顺手在左右坟头洒上几滴,擦肩而过时都会互相报以笑容或点头示好——这是一场盛大的气象万千的爱的展示,爱的聚集,爱的演绎,后人们借助亡人的慈悲在释放和传递情愫。他们知道,只有在这具有包容性的南堂,才有福份参与和领略如此美好的民间节日和仪式,才能领受这人间难得的温情。
但这仅仅是表面意义上的南堂,更深奥更幽远的南堂真正存活在河阴乃至贵德人们的意识形态之中。
南山脚下的这块地方,无疑是一块福祉一处圣地,但人们很少会去谈论它提及它。他们把死去的人说成“到南堂报到去了”,把躲过死亡的幸运者形容为“刚从南堂转了一圈”……即使一个耳聋眼花的人,只要听见“南堂”二字,立即会警觉敏感起来。大人们不会让孩子们去南堂跟前的山上玩。这时候,整个南山又成了一座灵息吹拂的神山,冷峻而神秘,像一个古老的禁忌,让人敬而远之。它在世俗之外,时间之外,在生死轮回之外,以它固有的方式存在着,阐释着诸如“青田断脉”般的历史神话和儒道互存的文化源流。
有时候,我会静坐在一片斑驳朦胧的光影中回想南堂,仅仅是回想而已。对它,我知道些什么呢?又能说些什么呢?“人终是要散尽的/就象树落下叶子/可没有一个人/能将一片叶子带走/母亲很早就已经去了/我坐在众人散去的地方/听见风/送来多么熟悉的声音/它来自天堂/我不能拥有。”
(四)
相比于东山的灵秀和北山的大气,西山是恬淡的、安详的。
对于西山所有的记忆和故事,仅仅模糊地停留在当家五叔身上。
五叔的家住在河西山坪背后的一片洼地里。在我记事起,父亲只要有时间,就会赶着毛驴车,载着我去十里外的五叔家串亲戚。其实那时候,父亲唯一的亲兄长就与我家隔壁,因为爷爷一直在我家住,把本来就在我家地基上长的一棵梨树作为“拔老”而留给父亲了。爷爷去世后,父亲的兄长来争夺这棵树,出于一个农民的自尊,父亲与他据理力争进而大打出手,反目成仇,一直到父亲去世。这件事无疑成了父亲心中无法愈合的痛。对于身患残疾生活拮据的父亲,他尽孝赡养爷爷,却得不到一棵梨树的回报;他身患重病生命垂危时,他兄长无动于衷,却在此后的岁月里喋喋不休向别人讲着如何舍命救我父亲的事情——亲情的冷酷和人性的贪婪虚伪使父亲彻底丧失了对亲兄弟的信任和尊重,他才舍近求远去当家五叔家喧喧聊聊,以此寻找精神的慰藉。
一个秋日的清晨,父亲又带着我去五叔家。那时候的路面不同于如今的硬化路,到处布满了石头和凹坑,以致于腿有残疾的父亲一瘸一拐地拉着驴缰绳在前面走,毛驴以及车上的我在后面亦步亦趋,艰难地行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临近中午时,我们到达了五叔家。低矮的大门,残缺的院墙,破败的房屋,简陋的家当,这些构成了五叔家境的大致概况。这窘迫的境状超出了我想象。然而五叔五婶谦卑而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在他们忙着擦桌倒茶、生火做饭之际,我溜出院子,去门外玩耍了。
就在我不经意间,抬头望见不远处的西山端坐于秋日洁净的阳光下,黛青的山体向外释放出摄人心魄的慈祥和雍容。云朵静止在西山上空,像一团凝固的羊脂,温润洁白。
直到今日,我感激父亲带我去五叔家串的这一次亲戚,否则,我注定不会如此近距离默读这座陌生的山峦,不会留意这容易被遗忘的山坳深处的物体。
与这个洼地里生活的其他寥寥几户人家一样,五叔家的一半田地在西山山腰上。因此种山地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首先是交通不便,其次是靠天种植,每年种什么,只能根据年景和农贸市场走势而定。五叔那时候在山地里种了比较耐活的花椒树,尽管务劳的程序不繁杂,但五叔也和土地一样没有空闲的时候,松土,剪枝,打药,采摘,一个环节也不能省略。这是一项枯燥乏味的农活,没有任何趣味可言。直到那些饱满红润的果实成片地熟透,被五叔一家人采运到十公里以外的县城集贸市场去卖的时候,他们才会露出珍贵的笑容。
五叔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再也没有去过山坪台后的五叔家。
听哥哥说,五叔的后人们依然精心经营着西山上的那片花椒园,同时还种植了核桃树、苹果树什么的,每年收成很不错。五叔的几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还盖起了砖房,买了一辆小货车,农闲时外出拉货挣钱着呢。前年,我回故乡准备买些核桃带到城里,但市场上已难觅踪迹。四处打听,好多人都不假思索地说,你去山坪上买,肯定有,价格也便宜。我猜想,他们所指引的地方,一定是五叔以及五叔同村的人们以前所种植的那片核桃园吧?
很长一段时间,在我意念里,故乡的风都是从西山那边刮来的,它们时而携带黄沙,时而清爽素面,从黄河水奔泻而出的垭口穿过来,使故乡的树木不住地摇头晃脑甩动枝条,使尘土、草芥、纸片什么的在村庄四周东奔西突。按我无知而盲目的推断:故乡四面环山,把风阻挡在了山外,而黄河水流经的西山垭口,是风唯一乘势侵入的通道。这个错误的判断阻碍和限制了我对大地、雨水、节气的把握,以致于我对西山产生过少许的怨恨。然而,很快地,由于西山用无限柔情的身躯释放出了那一大河水,使故乡沉浸于湿润的恩泽之中,我又转而对西山满怀感激,——它独特的山势,成就了石壁对峙、幽深雄奇的龙羊峡谷、拉西瓦峡谷的自然奇观,而这两个峡谷使龙羊电站、拉西瓦电站和尼那电站雄踞其间,赐福一方。我何必要责备来去无踪的风呢?我又有什么理由怪罪远处的西山呢?它始终在那里,不悲不喜,不急不躁。五十年代“剿匪”的枪弹声和马嘶声至今没有使它惊恐不安,文昌庙信男善女们的拜谒声和钟鼓声中它同样镇静自如——它相信,一切于己无关 。它只恪守一个信念:尽力吸收雨水,接纳阳光,让草籽发芽,山花烂漫。
更重要的是,每当我失意忧郁或得意尽欢的时候,只要望一望西山,我顿时会沉静下来,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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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环抱贵德的四座山中,北山是最富有气势的。它逶迤连绵,气宇轩昂,雄踞于黄河北岸。它以独特的色彩和体形校正着人们习以为常的对于山的定义。有几次我听见外来的游客在赞誉“青海小江南”的名副其实时,也不无遗憾地说,如果这座山上长满灌木或青草就更好了。我欲言又止。每个人心中有不同的对于事物的界定,我倒认为:正是这黄的红的灰的颜色,才与河两岸大片的绿色形成鲜明的色彩反差,从而使整个北山有了个性,有了特点。试想,假如四面环山而满目葱郁,那么贵德之景色又是何等单调而乏味!
在学生时代,几乎没有机会乘车跨过黄河大桥,去一河之隔的北山玩上一天。这样的奢望终于在1977年隆冬时节成了现实——寒冷的河面上巨大的冰块结集成坚实的“冰桥”,母亲带我们兄妹几人小心翼翼的走过冰桥,去北山打柴禾。
那时节,几乎村里的每家每户都经受着口粮和柴禾的短缺匮乏。粮食的不济迫使父母亲起早贪黑超负荷劳动挣工分,另一方面把做好的馍馍经常偷偷锁在柜子里,对我们实施“限量供应”。但柴禾不足的问题,只能在劳动闲暇之余,父母亲发动起我们四兄妹去更远的北山或查达林里捡拾。记得那时候的北山上,疏松干裂的土壤里长出了很多干枯的柴,俗称“杂喇篷”,只要轻轻一拔就会连根出来。这样的活计我们尽管幼小,但还是完全可以做的。常常,我们愉悦地带着使命感去完成。我们乐意跟随父母亲来,不仅可以对着起伏山峦长喊一声“哎”——然后听山里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由近而远的回声,或在沟壑里捉迷藏,更重要的是,可以分享到中午时分的一个煮鸡蛋。
偶尔的,我也因为劳动疲乏偷懒时,会盯住眼前的大山而想入非非,更觉得自己的渺小和生活的不易,沮丧迷惘油然而生。我幻想着逃出大山的囚禁,但又无能为力。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逐渐学会了躺在地上看天空,看的久了,发现高远的天空具有的非凡魅力,渐渐开启年少的我对眼前世界的最初感知。
最初认识北山,便是在这种艰辛生活的特殊时期。
作为只会侍弄土地的村民们,“寸土必争”这一词在他们思想里根深蒂固,他们只知道开垦更多的土地,就会有更多的粮食。于是,在一个初春的清晨,村里的男女老少纷纷带上劳动工具、帐篷干粮,赶着毛驴车,浩浩荡荡地去河对岸的北山脚下开垦荒地。这次劳动的场景我曾在《虔诚的劳动》一文中做了详尽叙述。直到今日,我仍津津乐道于那次艰苦而充满乐趣的垦地细节。白天,我们推着架子车从山脚下挖土,然后拼命推到河岸的乱石上摊开。无休无止的挖土,你追我赶的运土,日渐成形的田畦,枯燥甚至残酷的劳动并没有压垮村民们的筋骨,而对于十几岁的我而言,那时的悲哀和错误就在于自己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耐,硬与胳膊比我粗一倍的壮劳力们较劲。结果可想而知,当他们收拾工具,哼着野调踢着石子钻进帐篷睡大觉时,我却在无人看见的一片洼地里抹眼泪。
然而,劳动还在继续,我还得擦掉眼泪,重新投入充满蓬勃动感的劳动人流中。
一个月的劳动终于结束了。第二年,北山脚下就有了整齐划一的大片良田,北山肥沃的土壤滋养出了一畦又一畦的小麦、大豆、洋芋、油菜,也孕育了一垄又一垄的柳树杨树,黑刺红柳……北山终究是慷慨的,它用自己躯体的疼痛馈赠给村民们的,远远多于村民们付出的耐力、辛苦、心智、热情——眼前这种丰收景象毫不含蓄地确认和验证了这一切。
几年前,一座新的黄河大桥在虎头崖和滴水崖之间贯通了。通车那天,村里的年轻人和小孩们纷纷赶早到大桥上,各个神色激动而不安,仿佛在参与一个隆重盛大的充满了严肃礼仪的宴席。他们燃放起爆竹,挥动着彩绸,他们以此方式表达心中的渴望和欣喜。有了这桥,他们可以更便捷地走过河岸,踏入北山脚下绵长的公路,直抵山那边的世界。
是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尘封的北山以及北山脚下那条通往外界的公路,开始被故乡的人们重新打量、认识和亲近。而关于北山的记忆,也成了一个温馨的企盼和艳丽的梦想,被我不断地叙说和描绘。
(六)
就是在那风与石头之间,在树与山体之间,黄河始终坚韧地蜿蜒向前。依旧清澈透明,依旧忍痛发出使我们不再迷路的泠泠之声……
对于这条大河,无论我怎么赞美都不为过,当然,这条大河与故乡的关系,无论我怎么去比喻,也不会贴切。是血与肉的关系,是乳汁与婴孩的关系,这些都显得那么牵强附会苍白无力。其实,只要我们看看家园的位置,就不难发现我们对故乡大河的感情依托——傍河而栖,故乡与河形成了共同的一种走向,从西向东,河流走着村庄的脚步,村庄随着河流的影子。这是何等默契的一种生存照应!
至今我仍对自己的祖先满怀感恩,他们风尘仆仆逐河水而来,他们阴郁的脸色被平静的河水瞬间镀亮,他们沙哑的咽喉被河水滋润,他们浑浊不堪的躯体被干净的河水洗濯的美如处子。他们知道,这四面环山的地域以及这一条大河足以养活子孙后代,于是他们安顿了下来。尽管现在的后代们为一棵梨树而不惜斩断兄弟情,为一寸土地而可以发动家族械斗,但都没有背弃过这条大河,他们还是在祖先安顿的地方或踏实或浮躁、或善良或阴险、或大度或虚伪地生生不息着——无可选择是因为已经选择。故乡是河之树上的一片片绿叶,谁也不可能离间我们与河的情感,更不能使我们弃之而迁徙到这以外的地方,河水会使我们所有的自信、勤奋、乐观、坚韧、大度等顷刻复生。
那是一个正午,我去大河边。我去的时候完全是不由自主,仿佛一种迫切的声音牵住我的心。我无法抗拒。我走得那么急促,如赶着去会见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一位给予我生命、爱和活力的亲人。那时刻,在我的全部感觉和愿望里,什么都不复存在,唯有那大河沉实的声音,泠泠如唤的声音;唯有那流水,如睿智从容的长者一般的流水。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走到它身边,我又终于见到了熟悉的温软绵长的身子,并且,沐浴在它充满怜爱的明亮的目光里。
我就那么贴近地站着,尽情领受那博大如抱的温馨与宁静。许许多多的词汇鱼一般从心头涌向咽喉,但是,我没有说一句话。那闪烁灵性的光辉告诉我,它深知我的全部心思。一个过早就去侍弄着土地的孩子,一个尚未脱去童贞的中年或老年的村庄的子民,当他弯下腰,镜子般的河水清晰地映现出他刚刚洗净、还原的脸面时,他会想些什么?当他看到一片叶子从岸上落进河面,被河水载着飘向远方时,他又想些什么?也许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也没有记住什么。但他一定被这条流动的河或轻或重的触动了一下。每一个人,每一座山,每一座土地,每一株庄稼,都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是的,河流对他们的影响,应该都是在不声不响中完成的。
河两岸的一切,包括那些黝黑的坎崖、衰老的柳树和杂乱的野草,顿时焕发出炫目的光彩,就连我自己笨重的身体也开始异常鲜活轻盈起来。就在那个正午,我第一次发现,我和河两岸的每一种事物与河水,竟是那么的戚戚相关气脉贯通……
我看见,我和很多的人游动在河水里,很多的树和鸟游动在河水里,宛如很多的音符游动在优美的深沉的曲子里。这是一种崇拜河水的表达方式。我们信任河水,因此把所有的日子交给了河水,与它融为一体,然后凝视岁月在河水中沉沉浮浮。
河流与故乡的关系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河流天天在流淌着,村庄年年在生长着。农事的两端,河流与故乡谈笑风生,共同构筑着湿润盆地上殷实的仓廪、柔软的炊烟、丰满的爱情、悠扬的民歌。
忽然想起了青海诗人七天的一首写贵德的诗《黄河的另一种姿态》:“黄河,刻在中国人胸中的一道符/你无法把它与嫩蓝或者浅绿/连在一起,可这是真的/在贵德,黄河就是悬挂于大地颈项上的/一条翡翠项链/就是把目光拉向远方的/蓝色天空//那静卧于河边的七彩石/那卷起藏袍的牧羊女/从早春走到晚秋,她们/把自己的秘密深藏在黄河的掌心里……//这就是黄河,一种远离意志的物象/凡是从下游而来的人们/都会把心事种在高原的风里/风起西天/谁不希望故乡从此开端……”在远离故乡的地方,读着这样的诗,眼眶里竟然蓄满了泪花。
(2012年8月,恰卜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