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吐蕃文化核心之探讨（下）

摘要：文章旨在阐明唐代吐蕃文化核心。藉由文化人类学之文化核心概念，探究唐代吐蕃文化体系中，有哪些部分虽历经千余年而顽强地留存于今天仍奉行不辍，并未因宗教信仰的概念或时代变迁，而有所轶失或彻底变化。文章认为吐蕃王室的祖源神话天神下凡统治人世的信仰，以及统治阶层的先祖皆为天神之后，经由神山下凡人间，所形成的神山崇拜，并藉由苯教巫师主持进行、环绕于王室起源神话所产生的各种祈福消灾仪式，是传统藏族文化的核心。
关键词：吐蕃；文化；祖源神话；神山崇拜

四、环绕“天神下凡统治人世”所建立的仪轨、仪式
　　卡尔梅在其《箭与纺缍：西藏历史、神话、仪式及信仰之研究》一书中指出，གླུད（可赎命的替代物、替身，或可消灾续命的仪式）、བསང（煨桑，熏烟以净化并祈福的仪式）、རླུང་རྟ（风马旗，用于祭山时抛撒于天空的纸片，或挂在山顶上的布旗，其上绘有背上驮着宝物的马，用以祈福）等，均属佛教传入之前吐蕃既有的古老仪式。笔者称此三仪式为“祈福消灾三部曲”，但祈福消灾等仪式，却必须以吐蕃人最核心的保护神崇拜为前提，方能导出“祈福消灾三部曲”，而且祈福消灾必须要有祈求的对象，亦即应向谁祈福？求谁来消灾？就吐蕃所处的地理环境而言，其地貌格局是边缘高山环绕、峡谷深切，内部由辽阔的高原、高耸的山脉、棋布的湖盆、宽广的盆地等大的地貌单元组成，高原面以上，纵横延展着许多高耸的巨大山系，构成了高原地貌的骨架，在高大山系之间，又分布着若干次一级的山脉。吐蕃人生于斯，长于斯，认为高耸巨大的高山系为天庭与人间的媒介，是于高山气势所笼罩下的吐蕃人之保护神，也是当地居民的起源先祖。另据藏族学者索端智所述，作为保护神的神山在一定意义上被当作象征祖先看待，这样的概念在整个藏族社会具有普遍性。石泰安亦以为，神山与世族谱系的创立者有密切联系，人们一般都把后者（指神山）当作“祖父” 来供养。这种信念是西藏高原自古迄今的文化传承，即所谓的高山崇拜或神山崇拜。有关于此，敦煌古藏文卷子P.T.1286对于吐蕃第一代赞普自天而降，有如下的记载：
       ཐོག་མ་ས་ལ་གཤེགས་པ་ཡང་། གནམ་མཐའ་འོག་གི་རྗེར་གཤེགས་པས། གནམ་གྱི་ནི་དབུས། ས་འི་ནི་དཀྱིལ། གླིང་གི་ནི་སྙིང་པོ། གངས་ཀྱི་ནི་ར་བ། ཆུ་བོ་ཀུན་ཀྱི་ནི་མགོ་བོ། །རི་མཐོ་ས་གཙང་། ཡུལ་བཟང་། 
　　汉译：其于太初降临大地，来作天下之王，来到天之中部、地之中央、大地之中心、雪山环绕之地、一切河流之源头，山高、土洁、地域美好……
　　另敦煌古藏文卷子P.T.1287，记载有南诏王阁逻凤臣属于吐蕃赞普墀德祖赞（ཁྲི་ལྡེ་གཙུག་བཙན，704—754年在位），并派使者向吐蕃输诚，吐蕃王臣为此高歌云：
       དགུང་སྔོ་ནི་བདུན་རིམ་གྱི། །ལྷ་ཡུལ་ནི་གུང་དང་ནས། །ལྷ་སྲས་ནི་མྱི་འི་མགོན། །མྱི་ཡུལ་ནི་ཐམས་ཆད་དང་། །མྱི་མཚུངས་ནི་མྱི་འདྲའ་སྟེ། །ཡུལ་མཐོ་ནི་ས་གཙང་བས། །བོད་ཡུལ་ནི་གཤང་དུ་གཤེགས། །མྱི་ཡུལ་ནི་ཀུན་ཀྱི་རྒྱལ། །
　　汉译：七重蓝天上，苍穹仙境中，天子从彼降，来作人救主。所有人间地，不能比蕃土，地高土洁净，降临蕃土中，来当人间王。
　　上二引文显示出当时吐蕃人对于自身所生长环境的认知，流露出浓郁的情感，其中之文句如“大地之中心、雪山环绕之地、一切河流之源头”“所有人间地，不能比蕃土，地高土洁净”等，均表现出与域外有着显著差异的特征，自比为世界的中心；并以“山高、土洁、地域美好”表达自豪与自我的认同。据奥地利藏学家热内·德·内贝斯基·沃杰科维茨（Rene De Nebesky Wojkowitz）考察西藏自然神灵时指出：“在西藏，任何一座山峰都被认为有神灵居住于其上。”  即藏族认为其居住地境内高山的主峰都驻有神灵，这些神灵可以保佑一方居民。山神被视为荣耀、荣誉、声望、兴旺以及后代子嗣的赐与者。西藏高原的所有高山，均为该地区内的最高神祇，并没有其他自然神超过山神。在山神之下，还有由山神掌管的土地神、树神、家神、战神、门神、灶神等。因此卡尔梅认为山神崇拜或山崇拜是西藏俗世人群中具有排外性质的活动（外人不许参加），而且与季节性的农牧生产规律、家乡内外的商业活动等都有着密切的联系，高山崇拜是西藏文化的主要元素，也是藏族重要的族群认同要素。
　　既然西藏高原的高山是生民的保护神，自然就成为地区内民众祈求福祉、消灾的对象，于是西藏高原环绕“天神下凡统治人世”所联动的高山崇拜或神山崇拜，建构出“祈福消灾三部曲”。以下参酌卡尔梅之研究，分别予以整理分析。
　　（一）བསང་།
　　བསང汉译音为“桑”，《藏汉大辞典》载其词性为名词，意为神香、祭祀火烟，《格西曲札藏文辞典》则载其意为弄净、使洁净，与བསང་བྱ同义。上述两本辞书所载བསང字意义显然迥异。卡尔梅认为，将བསང解为焚香供奉或焚香敬神，是佛教徒的理解。这种说法乃将佛教术语བསང་མཆོད，强加在བསང本身的意义之上，忽略了བསང字的本意。万代吉也主张བསང原字义为清洗、消除、驱除等净化之意。著名藏族史学家恰白·次旦平措亦证实煨桑在藏地的普遍性：“焚香祭神是在藏族群众中广为流行的习俗之一。”  周拉介绍：“煨桑是藏区最流行的祭拜方式，在高山上、在寺庙里、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都能看到袅袅升起的桑烟。一般藏族家庭早晨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煨桑。若某个人家没有早上煨桑的习俗，全村的人都认为不太正常。”  只不过现今的煨桑活动，与古代吐蕃时期的祭祀功能已不可同日而语，比如如今认为煨桑能获得神灵的欢心、净化周围环境、消除不净秽气、送往迎来、迎接高贵人士或宗教人士、家有婚丧喜庆等事，又如部落间战争、个人赛马、财富、事业、家庭平安、子女幸福、牲口繁殖等，均可经由煨桑向神灵祈求，煨桑的目的就是将人间诸种愿望传达给神灵，祈求实现煨桑者的愿望。
　　然而早期吐蕃煨桑的基本功能在于“净化”。据卡尔梅的说法，这是基于认为生活在世间的人之本质是污秽不洁的，再加上人做了不洁亵渎的行为，将导致神灵对人的疏远并失去神灵庇佑的概念，而发展出来的一种净化仪式。卡尔梅引用了日本东洋文库所藏的一部题为གཡུང་དྲུང་བོན་གྱི་སྒྲ་སྤྱང་།（《雍仲本睿智之言》）的苯教文献，其于第12叶上半叶第5—7行记载吐蕃首位赞普下凡到人间时，其父命3位专职仪式者随其子下凡，每位都负有特殊的任务：
      གནམ་ལྷ་དོག་ལ་བཤགས（གཤེགས）་པ་ན། མི་ཡུལ་རྩོག（བཙོག）་དང་གནོལ（མནོལ）་ཆེ་བས། ཡ་ངལ་ཤོག་གིས་སྣ་དྲོངས་ཤིག། བར་ཆོད་ཧུར་བ་གྲངས་མང་བས། ཚེ（མཚེ）་མི་སྐུའི་གཡས་བརྟེན་ཅིག། སྣང་སྲིད་ལྷ་འདྲེ་ཡེ་འབྲོག་རྒོད། གཅོ་མི་སྐུའི་གཡོན་བརྟེན་ཅིག། ཡ་ངལ་གྱིས་སེལ་དང་གསངས（བསང）་ཀྱིས་ཅིག（ཤིག）། མཚེ་མི（ས）་དབང་དང་བྱིན་རླབས་གྱིས་ཅིག（ཤིག）། （ག）ཅོ་མིའི（མིས）་སྐུ་གླུད་ཐར་ལེགས（གྱིས）་ཤིག། 
　　汉译：天上之神下降人间之时，人间充满了不洁与污秽，雅额（ཡ་ངལ护卫人名）你走在他前面，前面会有许多看不见的障碍；蔡迷（མཚེ་མི，护卫人名）你护卫他身体的右侧，因为此间的神鬼异常凶猛；觉迷（གརྩ་མི，护卫人名）你护卫他身体的左侧。于是雅额在前进行སེལ及གསང的仪式（净化其行进之路），蔡迷进行赋予权力的仪式，使其气势恢宏（使人间的神魔无法伤害他），觉迷为其身体进行赎身仪式（使其魂魄不会走失）。
　　另外，笔者以伏藏文献《国王遗教》（ རྒྱལ་པོ་བཀའི་ཐང་ཡིག ）与《大臣遗教》（ བློན་པོ་བཀའི་ཐང་ཡིག ）所载，说明煨桑的来由。《国王遗教》记载，由于古昔吐蕃尚无首领，无法抵挡外来的侵略，因此吐蕃民众必须找寻一位能够担负重任者：
      དུས་དེ་ཙ་ན་བོད་ལ་རྒྱལ་ཕྲན་བྱེད། ཕྱོགས་བཞིའི་རྒྱལ་པོ་ཆེན་པོ་བཞི་མ་ཐུབ། ཞང་གསུམ་བློན་བཞི་ཡབ་འབངས་རུས་དྲུག་གི། ཤེས་པ་མཁན་མི་གཉིས་ཀྱིས་རྗེ་བཙལ་བས། རྗེ་སྐར་མ་ཡོལ་སྡེའི་ཞལ་ནས་སུ། གནམ་ས་རིམ་པ་ལྔ་ཡི་སྡེང་བཞུགས་པ། གཉའ་ཁྲི་བཙན་པོ་བྱ་བ་ལྷ་ཡི་སྲས། དམུ་ཡི་དབོན་པོ་ཡོད་བས་སྤྱན་དྲངས་གསུངས། གཉའ་ཁྲི་བཙན་པོ་དོགས་དྲུག་ཡོད་གསུངས། རྐུ་ཡོད། སྡང་ཡོད། དགྲ་ཡོད། གཡག་ཡོད། དུག་ཡོད། བྱད་སྟེམས་ཡོད། གསུངས་སོ། རྩིབས་ལྷ་སྐར་མ་ཡོལ་སྡེས་བོད་འདིར། རྐུ་ལ་ལན་ཡོད། སྡང་ལ་བྱམས་ཡོད། དགྲ་ལ་གཉེན་ཡོད། གཡག་ལ་མཚོན་ཡོད། དུག་ལ་སྨན་ཡོད། བྱད་སྟེམས་ལ་འགྲོལ་ཐབས་ཡོད་སྨྲས་སོ། དམུ་ཆས་བཅུ་དང་བཅས་ནས་བྱོན།
　　汉译：当时吐蕃众小王并起，但无法与四方的帝王匹敌，因此有三尚四论（ཞང་གསུམ་བློན་བཞི） 及父民六族（ཡབ་འབངས་རུས་དྲུག），以及二位智者能人想寻求统治者。噶玛永得王（རྗེ་སྐར་མ་ཡོལ་ལྡེ）宣布：“有一位居住于五重天之上，名叫聂墀赞普（གཉའ་ཁྲི་བཙན་པོ），由于是天神之子，穆神（དམུ）之外甥，我们邀他作王。”聂墀赞普言道：“这世上有六个可怕的事物：盗窃、憎恨、敌人、牦牛、毒药、诅咒。”噶玛永得答云：“吐蕃这里对窃盗有惩罚，对付憎恨用慈悲，对抗敌人用友谊，以武器对付牦牛，以解药解毒，对诅咒有解脱之道。”于是，聂墀赞普带着十件穆神物品下凡。
　　上引文显示，悉补野氏始祖是居住于五重天上的聂墀赞普，被迎立为王的理由为“天神之子，穆神之外甥”，据石泰安的解释，穆神居住于天，而吐蕃王室始祖的神为恰神（ཕྱྭ），居住于另一层天，穆神与恰神之间有亲戚关系。恰神与穆神联姻，恰神为男方，娶穆神女方，因此恰神尊穆神为舅氏。石泰安进一步根据吐蕃古老宗教传承云，由于没有统一的王者，因此各族的酋长及长老，通过焚烧杜松树枝，形成缭绕的香烟（བསངས），向天神请求一位统治者，于是天神的一个儿子便乘着天梯（རྨུ་ཏག），经过神山下凡，并宣称是天、地、人三界的交通者，显示出不凡的身份与权威，以统治人间，这就是雅隆第一位赞普。《贤者喜宴》记载首先目睹第一代赞普自天而降的12人当中，至少有5位是苯教徒。而吐蕃王室以天神下凡统治人世的思想，牢系于苯教教义之中，受到贵族的支持而取得政权。另一方面，贵族亦以自身为天神后裔自居，与王室共同组成吐蕃的统治阶层。
　　笔者比较上述所引两则同属苯教传承的神话，发现གཡུང་དྲུང་བོན་གྱི་སྒྲ་སྤྱང所载之“雅额在前进行སེལ及གསང（即བསང）的仪式”一语，意思是为聂墀赞普开路，预先将路上的污秽与不洁予以清除。此确属“净化”的概念。而石泰安所描述之各族的酋长及长老，通过焚烧杜松树枝，形成缭绕的香烟（བསངས），向天神请求一位统治者，表现的意涵似为属于一种沟通、祈求的行为，并未具有“净化”的内涵。由是得知，གཡུང་དྲུང་བོན་གྱི་སྒྲ་སྤྱང一书问世的时间，要早于石泰安所描述“吐蕃古老宗教传承”的说法。
　　由于煨桑仪式具有“净化”的功能，成为吐蕃人祭山神或其他祭神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仪式之一，煨桑的材料是以爬地柏、柏树枝、杜松、冬青子等混合而成，亦有加上紫檀香、白檀香、柯子果、藏红花、甘松等，均属可发出芳香气味的植物及种子，也有加上掺和酥油的糌粑粉等进行焚烧而香烟缭绕。
　　（二）རླུང་རྟ།
　　རླུང་རྟ意译为“风马”，是藏族祭山神时所必须执行的一个程序。当以煨桑揭开祭拜山神仪式的序幕后，男性放声大喊“ལྷ་རྒྱལ་ལོ”（意为“天神胜利了”），一把又一把地向天空抛撒风马，随着煨桑祭烟的腾空与风马的飞舞，人们一遍遍地念诵着先人所留传下来的祈祷文词，其中一句为：“ཁ་རྗེ་དབང་ཐང་ལས་དང་རླུང་རྡ་དར་དགོས།”（意为“祈愿福气、权利、时运的降临”），并纷纷向山神磕头，按顺时针方向绕着煨桑台转圈。
　　一般རླུང་རྟ为长宽10—60厘米的正方形或长方形的五彩布幡或纸幡，图案由木刻版捺印，幡有5种颜色，上面画有5种动物，中间为驮着宝物的马，右上方为鹰或大鹏鸟，右下方为狮子，左上方为龙，左下方为虎，5种动物分别代表五行——木、火、土、金、水，中央的马代表土，风马图案实际上是一幅变化形态的太极图，5种动物之间遵循五行元素的循环相生规律，以表示生命的经久不衰。由是得知风马的意涵在于祈求福运的到来。谢继胜又云，风马幡大约形成于公元9世纪前后，最初是由绘有魂马图像的送魂幡旗演变而来，随着阴阳五行观念和内地的木版纸马传入西藏，而逐渐形成今天的风马旗。此处应说明的是，10厘米左右或者稍大些的风马为纸片，目的在于方便抛撒于空中，并能够在空中飘浮；另一类大型尺寸的风马，有长达60厘米以绵布或绸布制成者，系专门悬挂于山顶、山口、屋顶等处所竖立的玛尼堆上，形成一片旗海，故又称之为“风马旗”。
　　对于风马的由来，卡尔梅则另有见解，他认为རླུང་རྟ亦有写为ཀླུང་རྟ者，ཀླུང་རྟ意为“河中之马”，公元7—9世纪由内地传来“黑历”（ནག་རྩིས），由此历算传统使得风马发展起来，而ཀླུང་རྟ一词是西藏占星术4个基本元素之一。卡尔梅进一步认为ཀླང་རྟ是由“龙马”概念转换而来，因龙马是从河中出现且经常驮着8个风水图案（སྤར་ཁ），所以ཀླུང་རྟ（河中马）就是源于ལུང་མ（龙马）的神话概念，在古藏文将之拼成了ཀླུང་རྟ，而“河中马”就是从此处源起，但藏族并未接受龙马的形象，而是去除了龙元素，至于为何将ཀླུང་རྟ写成རླུང་རྟ，可能因是在西藏文学中，马的概念经常与风有关，因马之速度迅如风，是以将ཀླུང（河）改成了རླུང（风）。卡尔梅之主张似本于西藏教法史料，诸如《汉藏史集》、《西藏王统记》、《西藏王臣记》等之记载，于曩日伦赞（གནམ་རི་སློན་མཚན，松赞干布之父）在位时，自中原地区引进了医术与历算，复由中原历算中的阴阳五行进一步发展出风马的重要仪式，为生民招来吉祥、祈求福祉。而谢继胜可能本于王尧的说法，认为伏藏文有关《五部遗教》（བཀའ་ཐང་སྡེ་ལྔ）所载，吐蕃于墀松德赞（ཁྲི་སྲོང་ལྡེ་བཙན，742—797）在位之时，自唐朝迎请摩诃衍那，为吐蕃传授中原之医药及干支历法，时当公元8世纪中叶至末叶。但因学界咸认《五部遗教》中之《国王遗教》，系墀松德赞之幼子墀德松赞（798—815年在位）时期问世，谢继胜可能因此而将风马起源时间修正为9世纪前后。无论风马源起时间何者为是，但都显示了系源起于吐蕃时期，是一种古老的祈福仪式。
　　另一方面，卡尔梅提醒研究者，རླུང་རྟ经常被误会只是插在屋顶上或村子附近高处的旗子，事实上，这是代表康泰福祉或幸运、好运的象征，这个概念很清楚，在西藏当表达一个人很顺利时，是以“རླུང་རྟ་དར་བ”（字面意为扩充风马，实指运气亨通）来表达，当运气不好时，则以“རླུང་རྟ་རྒུད་པ”（风马衰败）表达。如此显示风马文化早已渗入藏族语言当中，成为日常交谈的常用语汇。
　　（三）གླུད།
　　གླུད字义为作赎金之物。《藏汉大辞典》解释为：“替身品、赎命物”，并记载一些相关的词汇，如གླུད་འགོང（替死鬼）、གླུད་ཆས（替身物、赎命品）、གླུད་གཏོར（替身朵马）、གླུད་རྫས（替身物品）、གླུད་ཡས（赎身物及送给替死鬼的财物）。观诸辞书所载，即知གླུད字所代表之意涵，为用某些物品替代遭受灾难、罹病或祸事当头的当事人，借以躲避或解除灾祸、疾病的厄运。གླུད确如其字所呈现的意义，是从公元8—9世纪时期，甚或更早时期即已盛行于古代吐蕃，且为重要的仪式之一。
　　西方学界有将གླུད་འགོང看作是“替罪羔羊”（scapegoat）者，这是来自圣经“将邪恶转移到其他”的概念，这类仪式的主要目的，在于卸下某人可悲的负担，转给其他人。西藏也可能存有类似的仪式，但盛大的年度གླུད་འགོང་རྒྱལ་པོ仪式，不论在拉萨或西藏其他地区所举行者，都与“替罪羔羊”的概念没有关系，因为上述两种仪式是基于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卡尔梅揭示了གླུད仪式的概念如下：灾害、瘟疫常被归因于神或恶灵遭到冒犯所致，藏族一般相信受害者或病人的魂魄是遭到神或恶灵所绑架或劫持，为了移除神或恶灵的作祟，受苦之人可以经由གླུད仪式，由一替代物来代替受害者，类似用赎金买回被取走的魂魄，运用赎物试图免除看不见的神或恶灵的影响，也就是为了受苦的人或整个聚落的福祉，用同等价值的一些物品与神或恶灵交换，交换的中间人由祭司或教士担任，由彼等主祭，扮演着人与神魔之间的传递者、调解者的角色。这种交换的概念在敦煌古藏文卷子中的P.T.1287吐蕃赞普传记中有所呈现，其大致内容如下：
　　吐蕃第七代赞普止贡赞普（དྲི་གུམ་བཙན་པོ）与下属罗昂木达孜（ལོ་ངམ་རྟ་རྫི）比武见杀，罗昂木将其遗体置于合口的红铜锅里丢入藏曲河（今雅鲁藏布江），顺水流到下游塞尔仓处，进入沃岱北岱仁姆龙王之腹。止贡二位儿子名为夏弃、聂弃者亦遭放逐于工布地方。后有父系亲族札氏（བཀྲགས）之后拉布茹拉杰（ལྷ་བུ་རུ་ལ་སྐྱེས），从其母处得知，王遗体被置于铜锅内丢入藏曲河，流入下游塞尔仓的龙王沃岱仁姆之腹。茹拉杰往龙王处要求取回王遗体，龙王回答：作为遗体的替身（此处P.T.1287载为：སྤུར་གྱི་གླུད་དུ），需眼如鸟目，眼皮上翻之人。茹拉杰如愿找到，将鸟目的小儿作为遗体的替身投入龙王之腹，（此处P.T.1287载为：ཀླུ་འོ་དེ་རིང་མོ་འི་ལྟོར་སྤུར་གྱི་གླུད་དུ་བཅུག་སྟེ་བཏང་ངོ་།）而赎回王之遗体。
　　上述以具鸟目的小儿作为替身赎回王的遗体，以སྤུར་གྱི་གླུད（遗体的替身）表达，显然就是卡尔梅所提示的以某物交换某物的概念。而且在吐蕃时期就已存在的传说中，使用གླུད字作为人与神灵之间交换物品的表达，足见གླུད仪式确系从雅隆时期一直流传至今的古老传承。
　　至于གླུད所谓的赎物内容为何？包括有植物、柏枝、石头等等，也有用动物甚至用活人的例子。有一敦煌卷子记载，在གླུད仪式中用植物麻黄、青稞及其他物品作成类人体的赎物（སྐུ་གླུད），在其他卷子中则有记载用一只白羊作为招魂的赎物（ཐུགས་གླུད）。另阿旺嘉措亦于敦煌卷子中发现编号IOL Tib J 511（A）中记载：རྒྱ་བོན་ལེག་དང་རྨང་བས་ལྷ་ལ་ནི་ཉན་བཙུགས་སྲིན་ལ་ནི་ཀླུདུ་བོར།嘉本列当芒哇向神设供，向魔抛替身。其中的ཀླུདུ，就是ཀླུད་དུ二字的合写，དུ为介词，ཀླུད与གླུད同义，同为“替身”之意。阿旺嘉措解释གླུད为苯教仪轨གཏོ（垛）中的一类，称为“替身类垛”，是为从གཏོ仪轨分离出来，组成གཏོ仪轨中重要的部分。此处的ཀླུད似指用糌粑揉成的丸子，藏语称之为གཏོར་མ（朵玛），亦有用糌粑等制作一个互换用的“替身”，在做完仪式后送出，这主要是在消灾解祸的仪式上使用。例如西藏地区每年举行送鬼仪式时，家家户户都会事先做好朵玛，这些朵玛有时会制成人形肖像，连同称做མདོས（汉译音作“堆”）的灵器，由一人捧着跑出家门，到远离聚落外的地方，通常是在十字路口上将之抛弃。若只是一般的朵玛则只抛到门外或大街上，以驱逐影响全家人健康幸福的妖魔鬼怪，保证全家今后的幸福安康。另曾于公元1879年、1881年两度入藏考察之印度藏学家达斯（Sarat Chandra Das 1849—1917），在解释所谓གླུད་ཚབ（用以赎身的东西、替身）一词的意涵时，也提供一例加以说明，大致意义如下：付给恶灵的赎身物，包含有用大麦秆或小麦秆扎成人像，内中以谷物、食物、布、药物，以及值钱的物品，诸如金、银等加以填充，然后将之扔向恶灵会经过的路上。这种仪式有若干种。上述达斯提供的替身物内容，应属སྐུ་གླུད的一种形式。由此可见赎物内容的多样性。
五、结 论
　　综观本文所述有关吐蕃固有的“天神下凡统治人世”、宗教信仰、神山崇拜，乃至于围绕“天神下凡统治人世”所发展出来的祈福消灾仪式，均攸关吐蕃百姓的日常生活，与人民生活结合成牢不可破的远离灾病不幸，趋向幸福安康、衣食无缺境界的寄望与方法。就算吐蕃奉佛后，仍然承继上述吐蕃固有的本土信仰与仪式，仅是在形式上增加一些佛教的色彩，诸如主持仪式者由原有的苯波（བོན་པོ）改成佛教僧人，以及增加仪式开始时之佛教法器鸣奏、念诵佛经等，或是由佛僧所主持的仪式以外，仍有由民间自主办理的祭山神礼仪，完全属于非佛教形式的传统仪式，而且一直延续至今日。这就证明了本文所叙述的吐蕃原有神王统治及神山信仰，以及与其相关的诸多攸关百姓日常生活的消灾祈福仪式，确为吐蕃文化的核心，并不因为有外来的因素或是时代的变迁，而有所改变。
　　事实上，为尊崇与保留吐蕃文化核心，以使吐蕃不致因改宗佛教而产生太剧烈的变化，造成社会无可挽回的动荡，力主信奉佛教的吐蕃赞普墀松德赞就已注意到攸关百姓生活的文化上将受到佛教文化的全面冲击，而做了适当的处置。例如让佛教与传统宗教信仰并行，这在墀松德赞于桑耶寺大殿召集全体王室成员、大臣，发誓永远信奉佛教的誓词中呈现出来。兹摘录其部分誓词如下：
      འདི་ལྡར་ཡི་དམ་བཅས་པ། ཕྱོགས་བཅུའི་སངས་རྒྱ་ཐམས་ཅད་དང་། དམ་པའི་ཆོས་ཐམས་ཅད་དང་། བྱང་ཆུབ་སེམས་དཔའི་དགེ་འདུན་ཐམས་ཅད་དང་། རང་སངས་རྒྱས་དང་ཉན་ཐོས་ཐམས་ཅད་དང་། གནམ་སའི་རིམ་པ་ལྷ་འོ་ཅོག་དང་། བོད་ཡུལ་གྱི་སྐུ་ལྷ་དང་། ལྷ་དགུ་ཐམས་ཅད་དང་། ཀླུ་དང་། གནོད་སྦྱིན་དང་མི་མ་ཡིན་པ་ཐམས་ཅད་དཔང་དུ་གསོལ་སྟེ། གཙིགས་འདི་ལས་མི་འགྱུར་བར་མཁྱེན་པར་བགྱིས་སོ། །
　　汉译：如是，对所举行之盟誓，十方诸佛、一切佛法、一切发大乘心之僧伽、独觉阿罗汉及佛弟子、天地所有各级诸神、吐蕃地域之保护神、一切九神、龙、夜叉及一切非人，敬请彼等作证，以使之知悉此盟誓不得改变。
　　上引文充分显示出，当时吐蕃赞普墀松德赞并未扬弃吐蕃社会原有的信仰，以及攸关百姓日常的仪式活动。从誓词中敦请所有神佛来见证盟誓，按顺序排列在前的全属佛教的佛、法、僧三宝，以及独觉阿罗汉与信佛的所有在家弟子等，排序在后的，全属吐蕃固有的神祇与精灵，包括སྐུ་ལྷ（保护神或守护神）、ལྷ་དགུ（九神）、主管地下的ཀླུ（龙）、གནོད་སྦྱིན（夜叉）与མི་མ་ཡིན་པ（非人）等。其中སྐུ་ལྷ似指护卫全吐蕃各地的各个山神，ལྷ་དགུ则为吐蕃9个地区各区中最神圣的山神，换言之，为吐蕃佛教所接纳的吐蕃固有神祇，大部属山神。吐蕃山神全部被纳入成为佛教的保护神，从而建构出吐蕃佛教崇拜对象的结构：最高层为诸佛菩萨，接着顺序为天神、各级山神（也就是吐蕃境内的所有保护神）、龙等。此与中原地区所建构的崇拜对象结构相仿，中原民间崇拜最高层亦为诸佛菩萨，为已脱离生死轮回，居住于西方佛土的诸佛菩萨，接着为中原人自古即极为崇信的神仙世界，尽管神仙神通广大，但仍难脱离轮回之苦。
　　至于与“天神下凡统治人世”“神山崇拜”有关的其他崇拜与仪式，诸如本命神、地祇、占卜、丧葬，乃至于赭面习俗等，均有待日后再行撰文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