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藏文“ཕོ་བྲང”的语义演变及其历史地理意义
作者：西合刀杰 杨毛措
来源：《中国藏学》2024年第4期
时间：2024-09-26 08:3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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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敦煌古藏文文献和吐蕃金石铭文中频繁出现“ཕོ་བྲང”一词，且在不同语境中含义不一，准确阐释这一词汇及其语义演变对吐蕃制度文化和历史地理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文章以《吐蕃大事纪年》等古藏文材料中的“ཕོ་བྲང”一词为研究对象，通过梳理其以赞普住所为核心义，以最高行政机构为延伸义，并最终发展为赞普尊号的语义关系及其演变路径，试图探讨该词汇的语义和语用演变所反映的吐蕃历史之演进，分析产生“ཕོ་བྲང”这一“移动的中心”之历史背景和具体运行机制，从而揭示以“ཕོ་བྲང”为核心的特殊空间体系对吐蕃历史地理产生的影响。文章认为，“ཕོ་བྲང”的制度性迁移作为一种空间利用策略，有利于赞普王室加强与各地权贵氏族的联系，实现对广阔空间的灵活治理。在此制度背景下，与吐蕃王室保持稳定关系的部分地区在吐蕃中后期逐渐跃升为核心区域，在吐蕃历史进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关键词：“ཕོ་བྲང”；语义演变；移动的中心；吐蕃历史地理
引言 尽管后世文献鲜有提及，但据《吐蕃大事纪年》（下文简称《纪年》） 可知，吐蕃赞普居所不定，其驻地在一定地理范围内定期迁徙。研究吐蕃赞普驻地的迁徙性、迁徙范围和相关地望等问题，有助于从历史地理的微观角度进一步厘清吐蕃的政权属性、权力结构和制度文化。《纪年》虽以其规范性闻名于学界，然而，吐蕃赞普的驻地作为其必记的重要事项之一，相关记录在词汇和句法层面呈现出耐人寻味的微妙变化，值得进一步考究。
文本前半部分，即公元700年之前的记录中，《纪年》一般使用“年份+བཙན་པོ+地名+虚词+动词བཞུགས/གཤེགས”之句法结构记录赞普居于何地，而“བཙན་པོ”是句子的施事主体。进入8世纪后，一向以规范性著称的《纪年》则开始频繁且不规律地使用“བཙན་པོ་ཕོ་བྲང”“བཙན་པོའི་ཕོ་བྲང”“ཕོ་བྲང”等3种表述指涉赞普驻地，这3种成分在句子中均作施事主体。据笔者统计，“ཕོ་བྲང”及其不同变体在《纪年》中共出现65次之多，且其使用频率逐渐增高。本文认为，上述词汇变更和句法嬗变不仅仅是一种表述和修辞问题，实则反映了吐蕃权力结构的变化、空间政治的演进和阶层等级的演变，即赞普通过与众臣共享一定的政治权力，吐蕃政权的核心结构从一个个体的、具体的统治者“བཙན་པོ”逐渐过渡为以“བཙན་པོ”为核心的一个集体的、抽象的最高统治集团——“ཕོ་བྲང”，而厘清“ཕོ་བྲང”这一古词的词源、语义、语用及其历史地理意义，则是管窥吐蕃政体的集团化演进及其相关问题的有效窗口之一。
在释读和翻译《纪年》时，巴考（J.Bacot）将古藏文“ཕོ་བྲང”翻译为“palais”（宫殿），而托马斯（F.W.Thomas）将其译为“residence”（住所），乌瑞（G.Uray）认为出现在上述句法中的古藏文“ཕོ་བྲང”一词并无实义，只是一种具有历法功能的词，邓伍德（P.T.Denwood）则提出“ཕོ་བྲང”的基本含义为“court”（朝廷），含有“royal household”（王室住所）和“nucleus of the government”（政府的核心）两种义项。以王尧、陈践为主的多数国内学者将其译为“牙帐”，而黄布凡、马德等学者则译为“行宫”。实际上，上述译法已在一定程度上表明“ཕོ་བྲང”一词的复杂性。目前，除了邓伍德对该词语义的研究外，其他研究并未关注该词及其所折射的吐蕃政体和历史地理问题。鉴于此，本文基于《纪年》对吐蕃赞普驻地的记录，通过分析古藏文“ཕོ་བྲང”的词源，探讨该词的多义性及其多种义项间的内部关联和历时演变，论述该词所反映之赞普居所、行政中心、空间政治等多维历史地理概念对理解吐蕃王权、政体、制度和文化所具有的重要学术价值。
一、词源问题
《藏汉大辞典》收录了“ཕོ་བྲང”的4种义项，分别为宫殿、国王的称呼、场所，以及枪膛之义。然而，并未提及其词源和多种义项间的语义演变问题。有关“ཕོ་བྲང”的构词和语义问题，学界一致认为该词是一个复合词。对于第一个音节“ཕོ”，根敦群培提出“ཕོ་བྲང”由“བཙན་པོ”与“བྲང་ས”复合而成，并认为其中的“ཕོ”表“བཙན་པོ”，是一个词缀语素；而张济川则认为，“ཕོ་བྲང”由表男性义之“ཕོ”与表住处义的“བྲང”两个词根语素复合而成。关于“ཕོ་བྲང”的后一音节，《藏汉大辞典》载：“བྲང，名词，表胸脯与住宅义”。多数学者亦认同“བྲང”表住宅义，例如，根敦群培将“ཕོ་བྲང”解释为“བཙན་ཕོ”之“བྲང་ས”——即“赞普住处”，并提出“བླ་བྲང”与“ཕོ་བྲང”构词形式相同。
首先，根敦群培的上述观点有待商榷。“བཙན་ཕོ+བྲང་ས=ཕོ་བྲང”由“བཙན་ཕོ”的后缀“ཕོ”与“བྲང་ས”的词根语素“བྲང”结合而成，而“བླ་མ+བྲང་ས=བླ་བྲང”则不同，由两个名词的词根语素“བླ”和“བྲང”复合为名词性复合词。倘若两者构词相同，那么前者应作“བཙན་བྲང”而非“ཕོ་བྲང”。此外，根据古藏文复合词的基本构词原则：一般保留第一个和具有词汇意义的成分，由于“བཙན”是“བཙན་ཕོ”的第一个且具有词汇意义的成分，按照此原则，“བཙན་ཕོ”和“བྲང་ས”亦理应复合为“བཙན་བྲང”，而非“ཕོ་བྲང”，较言之，“བླ་བྲང”则符合古藏文典型构词原则。从古藏文构词法看，“ཕོ་བྲང”不可能由“བཙན་ཕོ+བྲང་ས=ཕོ་བྲང”复合而成，可见，虽然“ཕོ་བྲང”的语用包含王室住所之意，但这类从语用反推构词形式和词源的方法并不可取。
其次，张济川将“ཕོ་བྲང”一词中的“ཕོ”解释为男性义，该释读亦不能令人信服。“ཕོ”“མོ”作为性别标记应是基于亲属称谓语法化的后起现象。作为复合词中的后置语素时，“ཕོ”“མོ”确为表性别义的构词成分。如，“བཙན་པོ”“བཙན་མོ”“ཇོ་བོ”“ཇོ་མོ”等。然而，当二者作为复合词的词根语素，且作为第一音节时，并不指涉性别义。如，“ཕོ་ཉ”“མོ་པ”“ཕོ་རོག”等词。显然，“ཕོ་བྲང”属于后者。
古藏文一般通过添加词缀转化词类，表达使动、及物和不及物概念。独立语素“ཕོ”除了充当名词，表男性义之外，亦充当动词，为及物动词“དབོ”的过去时（དབོ-འབོ-ཕོ），表泼洒义。当连接自动标记前缀“v-”时，表迁徙和死亡义（འཕོ-འཕོ-འཕོས），而当带有使动标记前缀“s-”且辅音为不送气清唇音“p”时，为使动词“སྤོ”，同样表迁徙和移动义，二者形成了自动与使动、送气与不送气的对立。泼洒是液体从聚到散的状态，死亡在藏族文化中是灵魂从一处到另一处的迁徙。因此，动词“ཕོ”“འཕོ”“སྤོ”的各种义项，即泼洒、迁徙和死亡都表达一种能动或移动性质的动作，可见三者为同源词，其动词词根是“ཕོ”，其他两种形态由通过添加有意义的屈折词缀形成。在藏文词汇中，可找到“ཕོ་ཉ”“ཕོ་ཉ་མོ”“འཕོ་བ”“སྤོ་བ”等一组有关移动与迁徙的词汇群，其主要的动词词根均为“ཕོ”或“ཕོ”的变体。
如上文所述，在辞典中，“བྲང”作名词，表胸脯和住处两种义项，而带前缀“v-”的“འབྲང”作名词时，表牛毛帐篷等住所；作动词时，表追随、随从义。帐篷是一种可移动的住所，“འབྲང”的两种义项都与移动或迁徙有关。在古藏文文献中，“བྲང”与“འབྲང”经常交替使用，说明二者的语义并没有严格差异。虽然辞典并未明确界定表住处义的“བྲང”之具体物理形态，但本文认为，表帐篷类住处义的“བྲང/འབྲང”应是动词“འབྲང”名物化后的语义。因此，从语义史的角度可以推测，表跟随义的“འབྲང”为源，表帐篷类住所和胸脯义的“བྲང”为流。此外，“བྲང”在“མཆིས་བྲང”“བྱེས་བྲང”等古藏文双音节词汇中亦充当主要语素。“མཆིས་བྲང”既是离心复合词，又为向心复合词。作离心复合词时，“མཆིས་བྲང”表妻子或妇女义，不及物动词“མཆི”表走、去、前往义，而后缀“-s” 表示某一动作的完成状态，即“མཆིས”是“མཆི”的完成体，与未完成体“མཆི”对立，二者分别表示动作的两种状态。由此可以推测，“མཆིས་བྲང”（妻子）是“来到（丈夫）帐篷”的人。作为向心复合词，“མཆིས་བྲང”又表住所义。至于“བྱེས་བྲང”一词，相关文献和辞典很少收录，古藏文占卜文书P.T.1047载：“སྐང་པར་ལ་རྡུད་རྱགས་བབ་ནའ། རྒྱལ་པོ་ཕོ་བྲང་ཅུ་ངུ་དང་བྱེས་བྲང་ནའ། བཞུགས་པའི་ངོ་། ” ［岗巴处若出现物甲（裂纹），则为国王驻于小宫殿和野外帐篷之兆］，陈践将“བྱེས་བྲང”译为“野外帐篷”，扎西当知则译为“外地宫殿”。总之，这类以“བྲང”为核心语素的向心复合词都一致指向一种具有移动性质的住处义。在游牧生活场景中，移动住所自然以牛毛帐篷为主。笔者发现，敦煌古藏文文献ITJ 753中出现了多个表建筑物名称的词汇，如“ཁང་པ”（房屋）、“ས་མ”（土屋？）、“སྦྲ”（黑帐篷）、“བང་བ”（粮库）、“ཁྲོམ་གྱི་བྲང”（军镇住所）等，其中以“བང”为核心语素的“བང་བ”（粮库）、“བང་སོ”（墓地）、“བང་མཛོད”（仓库）等词多指静止的房屋类建筑，似乎与表移动住所的“བྲང”在语义上形成了某种对立。
综上所述，构成“ཕོ་བྲང”的两个语素的词源分别为“ཕོ<འཕོ”“བྲང<འབྲང”，是表移动与迁徙义的动词“འཕོ”与表跟随义的动词“འབྲང”复合而成的名词性复合词，两个音节中的鼻冠音前缀“v-”在构词过程中脱落了。此类构词现象在古藏文中并非个案，如“མཇལ་དུམ”一词，源自动词性短语“མཇལ་ཞིང་འདུམ་པ”，形成名词性复合词后脱落了后者的前缀。从词源看，“ཕོ་བྲང”的两种语素都含有移动或迁徙之义，证明其词源与具备移动性质的事物有关。由“ཕོ<འཕོ”“བྲང<འབྲང”构成名词性复合词后，“ཕོ་བྲང”表示帐篷等可移动的住所之义。在现有的古藏文材料中，“ཕོ་བྲང”的语义多指王室可移动的住所。同时，《新唐书·吐蕃传》等汉文史料亦记载吐蕃赞普居于“拂庐”中。日本藏学家佐藤长推断“拂庐”是古藏文“ཕོ་བྲང”的对音，认为其特指“赞普的帐篷”。然而，学界并不普遍认可“ཕོ་བྲང”与“拂庐”的对音关系，例如，伯希和（P.Pelliot）认为“拂庐”是藏文“ཕྲུ”的对音，而部分学者则认为该词对应藏文“སྦྲ”。从中古藏汉语对音角度分析，伯希和的观点似乎更加可信，但在古藏文文献中，目前并未找到有关“ཕྲུ”的确切记载。因此，“ཕོ་བྲང”与“拂庐”的关系问题及“拂庐”的对音问题仍有待进一步探讨。
围绕其作为王室可移动住所的核心语义，古藏文“ཕོ་བྲང”延伸出多种义项。下文将重点探讨其语义延伸轨迹，分析各种义项之间的演变。
二、“ཕོ་བྲང”及其多义性
在现代藏语中，“ཕོ་བྲང”是王宫类建筑的统称，如在“ཕོ་བྲང་པོ་ཏ་ལ”一词中，“ཕོ་བྲང”用于限定“པོ་ཏ་ལ”的王宫属性。然而，在《纪年》中，“ཕོ་བྲང”的语用却不尽相同。如《纪年》之673—674年的条文载：དགུན་ཕོ་བྲང་ཤངས་གྱི་རབ་ཀ་ཙལ་དུ་གཤེགས་ཤིང་། འདུན་མ་དུངས་གྱི་སྟག་ཙལ་དུ་བསྡུསྟེ།［冬，（赞普）牙帐巡临“襄”之“让噶园”］，而684—685年的条文载：དགུན་འདུན་ཤངས་ཀྱྀ་རབ་ཀ་ཚལ་དུའ་འདུས་ནས། རྩང་ཆེན་གྱྀ་མངན་བཞྀ་ལས་གཉིས་སུ་བཅོས་པར་ལོ་གཆིག（冬，于“襄”之“让噶园”集会义盟。合并大藏只四岸为二。是为一年）；又如745—746年的条文载：བྱ་གགྀ་ལོ་ལ། བཙན་པོ་དབྱརད་འོ་དང་ན་བཞུགས་ཤྀང། དགུན་བྲག་མར་ན་བཞུགས།（及至鸡年。夏，赞普驻于倭塘，冬，驻于札玛），而729—730年的条文载：དགུན་ཕོ་བྲང་བྲག་མར་གྱྀ་དབུ་ཚལ་ན་བཞུགསྟེ། རྒྱའྀ་པོ་ཉ་ལྀ་ཙོང་ཀན་པྱག་འཙལད། ［冬，（赞普）驻于札玛牙帐之上首园。唐廷使者李总管前来致礼］。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地名“ཤངས་ཀྱི་རབ་ཀ་ཚལ”与“བྲག་མར”前的“ཕོ་བྲང”一词时有时无，可见该词并不是两处地名的一部分，与其后的地名并无特定联系，即“ཕོ་བྲང”并不用于限定两处地名的性质，与现代藏文的通行用法有所不同。那么，《纪年》中的“ཕོ་བྲང”到底何义？承担何种句法功能？据本文观察，“ཕོ་བྲང”一词一般出现于记录赞普驻地的特定句子中，该词与句中充当主语的成分有直接关系。
（一）记载赞普驻地的3种句型
记录赞普的驻地是《纪年》在每年首句必交代的头等大事。如上文所述，虽然在记载赞普驻地时，其叙事结构相对稳定，但也有微妙的变化。根据笔者统计，《纪年》中叙述赞普驻地的句型可分为三种：第一种为“生肖年（或其季节）+བཙན་པོ+地名+虚词+动词བཞུགས/གཤེགས”，典型例句如《纪年》651—652年的条文:ཕག་གི་ལོ་ལ་བབ་སྟེ། བཙན་པོ་ཉེར་ཀར་ན་བཞུགས་ཤིང་།（及至猪年，赞普驻于辗噶尔）等，《纪年》自开篇到公元700年之前的条文，一直使用该句型。虽然后期占比有所减少，但可以说，该句型是3种句型的“母版”。
进入8世纪的记载之后，《纪年》记载赞普驻地的句型有所变化，开始出现第二种句型。该句型为“生肖年（以及季节）+བཙན་པོ/པོའི་ཕོ་བྲང+地名+动词བཞུགས”，其典型例句如《纪年》742—743年的条文：རྟའྀ་ལོ་ལ། བཙན་པོའི་པོ་བྲང་དབྱརད་མཚར་བུ་སྣ་ན་བཞུགས། （及至马年，夏，赞普牙帐驻于册布那）等，属格标记“འི”表明“བཙན་པོ”与 “ཕོ་བྲང”的从属关系。这一句型首次出现在公元700—701年的条文中，此后其频率逐渐上升。虽然该句型在全文中的占比只有25%左右，但在公元733年之后的条文中，其占比高达73%。在语义上，尽管两种句型的含义并无大的区别，但从句法看，《纪年》下半部分特意强调赞普的“ཕོ་བྲང”之迁移，值得引起注意。
第三种句型可以看作是第二种句型的从属句型。通常而言，“བཙན་པོ་ཕོ་བྲང”作首句的主语时，下半句的主语常以“ཕོ་བྲང”替代“བཙན་པོ”，其典型例句如公元736—737年的条文：བྱྀ་བའི་ལོ་ལ། བཙན་པོ་ཕོ་བྲང་དྲོན་གྱྀ་མང་སྟེ་ལུང་ན་བཞུགས། ཅོག་རོ་མང་པོ་རྗེ་ཁྱྀ་ཆུང་གྱྀས། དྲུ་གུ་ཡུལ་དུ་དྲངས། དགུན་ཕོ་བྲང་བྲག་མར་ན་བཞུགས། རྒྱའི་ཕོ་ཉ་ལྀ་ཞང་ཤོ་པྱག་འཙལད་པར་ལོ་ཆིག （及至鼠年，赞普牙帐驻于“准”之芒岱垅，属庐·莽布支琦穷领兵赴突厥。冬，驻牙帐于札玛，唐廷使者李尚书前来致礼。是为一年）等，与第二种句型一样，该句型也在公元725年之后的条文中占比较高。因此，从年代看，上述3种句型在《纪年》中的分布呈现出一定的阶段性特征。例如，第一种句型出现最早，一般出现于公元700年之前的条文中，且该句型几乎不出现“ཕོ་བྲང”一词；第二种句型首次出现在700—701年的条文中，随后其频率逐渐上升，在墀德祖赞执政中后期（733年之后）达到最高峰。在该阶段，几乎所有句型均以“བཙན་པོའི་ཕོ་བྲང”的形式出现，第二种句型逐渐成为记载赞普驻地的标准句型。此后，除非赞普远征边地，极少使用第一种句型。同时，从语用情况看，上述3种句型似乎亦有其自身规律。例如，第三种句型从未出现在某年的开头部分，说明“ཕོ་བྲང”一词并不能完全取代“བཙན་པོ”一词而单独使用。相较于《纪年》在体例、用词、格式上的规范和统一，高频词“ཕོ་བྲང”在《纪年》中的出现、分布和使用似乎呈现出一种“有规律的混乱”，其在各种句法和语境中产生的不同语义亦似有迹可循。
（二）“ཕོ་བྲང”的多义性
1.“ཕོ་བྲང”作为最高行政体
作为极度精简的格式化文本，《纪年》通常将每年（其公元年份为跨两年，即前年夏到第二年夏）的事件分为夏冬两部分叙述，并在季节名称后明确交代赞普所在地，如公元673—674年的条文载：བྱ་གགྀ་ལོ་ལའ། བཙན་པོ་དབྱར་སྟོད་ཕོ་དམ་མདོ་ན་བཞུགས་ཤྀང། དབྱར་སྨད་སུམ་ཆུ་བོར་སྤོསྟེ་། འདུན་མ་འདོང་ཀའྀ་ནེ་ཙོ་ལུང་དུ་མགར་བཙན་སྙ་ལྡོམ་བུ་དང། ཁྲྀ་འབྲྀང་བཙན་བྲོད་གཉྀས་གྱིས་བསྡུསྟེ་། འབྲོག་མཁོས་ཆེན་པོ་བགྱིས། དགུན་ཕོ་བྲང་ཤངས་གྱྀ་རབ་ཀ་ཙལ་དུ་གཤེགས་ཤྀང་། འདུན་མ་དུངས་གྱྀ་སྟག་ཙལ་དུ་བསྡུསྟེ། མུན་མགྀ་རྐང་ཏོན་བགྱྀས། ཕ་ལོས་བཀུག་པར་ལོ་གཅིག［及至鸡年。赞普初夏驻于“帕登木”谷，仲夏迁至孙波河。于“董噶”之鹦鹉谷，由噶尔·赞业多布、钦陵赞婆二人集会义盟。行牧区大料集。冬，（赞普）牙帐巡临“襄”之“让噶园”，于“董”之虎苑集会义盟，以征调后备军事征集青壮户丁。是为一年］。值得注意的是，该条文第二部分，即“དགུན་ཕོ་བྲང་ཤངས་གྱྀ་རབ་ཀ་ཙལ་དུ་གཤེགས་ཤྀང་།”一句中，“ཕོ་བྲང”替代了前半部分作为施事主体的“བཙན་པོ”一词，且其谓语动词为不及物动词“གཤེགས”，并且下文的“བསྡུས”“བགྱིས”“བཀུག”等一系列自动词，都说明句法关系中的主语是“ཕོ་བྲང”。王尧、陈践在其译文中括注“赞普”一词，意在说明此处省略了主语。然而，如果下半句意欲省略主语“བཙན་པོ”，为何不直接作“དགུན་ཤངས་ཀྱི་རབ་ཀ་ཚལ་དུ་གཤེགས།”（冬，巡临至“襄”之“让噶园”），反而使用“ཕོ་བྲང”一词在句子中充当主语呢？对此现象，本文认为有两种解释可供选择：（1）“ཕོ་བྲང”与“བཙན་པོ”同义，二者可替换使用；（2）“ཕོ་བྲང”的所指包含了“བཙན་པོ”。通读《纪年》可发现，该文本自始至终从未在记载赞普驻地时直接省略主语，且相关主语仅有“བཙན་པོ”“བཙན་པོ/པོའི་ཕོ་བྲང”“ཕོ་བྲང”等3种形式，同时，“ཕོ་བྲང”从未单独在某一年首句中充当主语。由此可知，“ཕོ་བྲང”并不与“བཙན་པོ”完全等义，二者亦不能同义替换。就《纪年》而言，第二种解释方式似乎更为合理，即“ཕོ་བྲང”一词的所指中包含“བཙན་པོ”义。因此，从“ཕོ་བྲང”在《纪年》相关表述中充当主语以及“ཕོ་བྲང”与“བཙན་པོ”的语义关系看，本文同意邓伍德提出的基本观点，即古藏文“ཕོ་བྲང”的语义包含王室住所和赞普在内的统治集团。
除了《纪年》外，敦煌古藏文文献ITJ 1368即《吐谷浑大事纪年》亦出现相同的叙事模式，该文献以“年份（或季节名称）+ཕོ་བྲང+地名+虚词+动词བཞུགས/བཏབ”的句型记载其统治集团驻地，如：“དེའི་སྟོན་ཕོ་བྲང་ཙོག་གི་སྲ་བལ་གྱི་གཡང་ཅན་མཁར་དུ་བཏབ་ནས”（该年秋，颇章驻扎在佐之萨白的央坚城）。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引文中出现了“ཕོ་བྲང”与“མཁར”，并由作为城堡类建筑名称的“གཡང་ཅན་མཁར”充当地点状语，“ཕོ་བྲང”的迁移性、抽象性与“མཁར”的静止性、具态性似乎构成了某种对立。《吐谷浑大事纪年》与《纪年》除了在体例和句法上高度相似之外，“ཕོ་བྲང”等核心词汇之语用的一致性，反映了两者的互文性。此前，学界对于《吐谷浑大事纪年》所载史事的年代考证形成了两种观点。据笔者观察，该文献中“ཕོ་བྲང”一词的语用与《纪年》记载赞普驻地的第三种句型相同，鉴于《纪年》中直到8世纪初才开始固定该句型，可证实乌瑞和伯戴克（L.Petech）等学者所持观点，即《吐谷浑大事纪年》记载了706/707—715/716年而非7世纪中叶的史事。
以“ཕོ་བྲང”替代“བཙན་པོ”的特殊句式似乎并非个案，“ཕོ་བྲང”作为包含吐蕃赞普在内的最高行政体之概念似乎亦非孤例。从现有材料看，此义项自8世纪初期开始纳入吐蕃官方叙事。除了上述两部纪年体文本外，一些吐蕃金石铭文在提供年代信息时亦使用了“ཕོ་བྲང”一词。如《协拉康碑》（812）载：འབྲུག་གི་ལོ་ཕྱི་མ་ལ། ཕོ་བྲང་འོན་ཅང་དོ་ན་བཞུགས་པའི་ཚེ། གཙིགས་གསར་དུ་བསྐྱེད་དེ（后龙年，颇章驻于温江多时，新立告令……）。不同于以往解读，笔者认为，该句明显符合上述以“ཕོ་བྲང”替代“བཙན་པོ”的《纪年》的第三种句型，意为那一年吐蕃赞普驻扎于温江多，而非“温江多宫”之意。此外，祈愿文P.T.999载：ཤ་ཅུའྀ་དགེ་འདུན་སྡེ་གཉིས་གྱྀས། །ཤ་ཅུ་ཡུལ་ཕྱོགས་གྱྀ་ཁྱིམ་པ། སྐུ་ཡོན་དུ་བསྔོསྟེ་མཆོད་སྟོན་གཅྀག་སྩལད་པར། །ཕོ་བྲང་གྀ་མཛད་བྱང་དང་འཕྲིན་བྱང་། །ཆོས་གྱྀ་གཞྀ་འཛིན་དང་བདེ་བློན་གྱི་འཕྲིན་བྱང་ལས་འབྱུང་ནས། །ཁྱིམ་པ་ཉྀ་སྟོང་བདུན་བརྒྱའ་མཆོད་སྟོན་སྩལ་པའྀ་དུ་སུ། །（依据宫廷的指令及信函，教法大臣及安抚使之信函，为在家俗人二千七百人众举行修福供套法会之时……）。该告牒将“ཕོ་བྲང”与“ཆོས་ཀྱི་གཞི་འཛིན”“བདེ་བློན”（节度使）一同列为从王廷至地方的三级行政机构，且等级次序明显，形成了一个自“ཕོ་བྲང”至“བདེ་བློན”（节度使）的立体直通的政务文书机制，凸显了“ཕོ་བྲང”的行政内涵，反映出“ཕོ་བྲང”作为一个与权力与治理相关的抽象集合体的语义所指，且位于三级行政机构之首，符合上述最高行政体之义项。此外，古藏文占卜文书ITJ 740第二部分明确记载，该答复文书由“ཕོ་བྲང”下发，并提到由“ཕོ་བྲང་ཁོར་གྱི་ཞལ་ཅེ་པ”负责一些具体案例的解释和判罚。可见，作为集体的“ཕོ་བྲང”中不仅包含了行使行政权的王室成员和高级官员，负责司法问题的其他专职臣僚也包含在“ཕོ་བྲང”中。据此，本文初步推测，赞普的“ཕོ་བྲང”中除了赞普本人和王室成员外，还可能包括吐蕃大论（བློན་ཆེན་པོ）、大囊论（ནང་བློན་ཆེན་པོ）、副大论（བློན་ཆེའི་འོག་དཔོན）、大尚论（ཞང་བློན་ཆེན་པོ）等高级官僚群体。虽然，图齐等学者曾提出吐蕃赞普只掌握有限的权力，仅为“同侪之首”（a primus inter pares）。然而，从“ཕོ་བྲང”的句法和语用看，《纪年》以属格标记注明赞普与“ཕོ་བྲང”的从属关系，足见赞普对其“ཕོ་བྲང”的绝对权力。
综上，在以《纪年》为主的古藏文历史文献记录年代信息的固定句法中，“ཕོ་བྲང”一词通常出现在“བཙན་པོ”之后，并在特定语境中包含赞普之义项，且常接自动类谓语动词，在从王廷到地方的文书行政和政务运行中，“ཕོ་བྲང”也承担了重要的行政功能。“ཕོ་བྲང”既是具象的物理体，是最高统治者的住所，又是一种抽象的、以最高统治者为核心的最高权力。“ཕོ་བྲང”在吐蕃官方文书中的使用频率之上升，表征了吐蕃权力架构的更新，表明吐蕃政权的核心从一个具体的、个体的赞普逐渐过渡为以赞普为核心的抽象的、集体的最高统治集团，即“ཕོ་བྲང”。
8世纪初，吐蕃王臣争权以噶氏家族退出历史舞台而暂时趋于稳定后，赞普墀堆松又连年在外征战，终卒于军中。此时，正值王子年幼、祖母当权，吐蕃陷入了一段多事之秋，为“ཕོ་བྲང”这一共同体的产生埋下了伏笔。
2.“ཕོ་བྲང”作为宫殿
现代藏语中，“ཕོ་བྲང”的通行语义为“宫殿，王宫”。该义项明显源自上述表王室住所的义项，二者的区别在于建筑形态的差别。在《纪年》等吐蕃本部文本的语境中，“ཕོ་བྲང”定期迁徙，呈现出不规则的流动性。而在不同文化和制度背景下，“ཕོ་བྲང”则指代王宫类建筑。一些古藏文文献中可见“མཁར་ཕོ་བྲང”一词，以“མཁར”字限定“ཕོ་བྲང”的物理形态。如P.T.1082载：ཀམ་ཅུ་ཞིག་རལ་དུ་གྱུར་པ་འི་མཁར་ཕོ་བྲང་བགྱིས། བཟོ་བོ་མ་མཆིས་བཟོ་བོ་གཡར་པ་ལས་བཟོ་བ་བརྫངས་པ་གློ་བ་དགའ།［修缮损毁的甘州的城颇章，缺少工人时，很高兴（你）派遣工人］。值得注意的是，在《纪年》和《吐蕃赞普传记》等古藏文历史文书中，“ཕོ་བྲང”的住所义似乎并不包括城廓类建筑。然而，佛教语境中的“ཕོ་བྲང”则指涉王宫类建筑。如 P.T.366载：རིགས་གྱི་བུ་ཁྱོད་དེ་ནས་རི་རབ་གྱི་བྱང་ཕྱོགས་གྱི་བྱང་ཕྱོགས་རྩེ་ན། །ཕོ་བྲང་ལྕང་ལོ་ཅན་ཞེས་བྱ་བ་ན། །བཅོམ་ལྡན་འདས་དཔལ་ཕྱག་ན་རྡོ་རྗེ་འི་ཁྲོ་བོ་མང་པོ་འི་འཁོར་དང་བཅས་པ་བཞུགས་བས་་་（善男子，须弥山以北极北之巅之绿叶宫，世尊金刚持与忿怒众俱……）。在上述引文中，“ཕོ་བྲང”只可能是城堡或宫殿类建筑物的统称。后世学者们习惯于把出现在教法史中的“ཕོ་བྲང”完全理解为宫殿之义，而忽视了其指涉以赞普为主的抽象行政体的义项。实际上，早期的后弘期教法史仍然延续了《纪年》的语用传统。例如，从后世教法著作对松赞干布与其“ཕོ་བྲང”的记载便可窥见这一“前理解行为”。如《第吴史记》（12世纪）载：སྐུ་སྟོད་ལ་ལྷ་ས་སྟག་རི་ལ་ཕོ་བྲང་བཅས། ཇོ་མོ་རྒྱ་བལ་ཞང་ཞུང་བྱུང་ནས་བླངས།（前半生驻于拉萨达日山，自唐朝、尼波罗、象雄迎请妃子……）；《柱间史》（11—14世纪）载：ཡུལ་དབུ་རུ་སྐྱི་ཤོད་ན་སྔོན་གྱི་མེས་པོ་ལྷ་ཐོ་ཐོ་རི་གཉེན་ཤེལ་ཞེས་བྱ་བ་བྱང་ཆུབ་སེམས་དཔའ་ཀུན་ཏུ་བཟང་པོའི་སྐུའི་སྤྲུལ་པ་དེས་ལྷ་ས་དམར་པོ་རིའི་རྩེ་མོ་ལ་བཞུགས་པ་མཁྱེན་ནས་་་་་་དེ་ནས་དམར་པོ་རིར་ཕོ་བྲང་བཏབ་ནས［得知普贤菩萨的化身，先祖拉妥妥日年协驻扎在卫茹吉雪之红山之巅。于是，（松赞干布）决定驻扎在玛布日山］。上述早期教法史记载松赞干布驻扎于红山的句型结构结构明显承袭自《纪年》记录吐蕃赞普驻地的第三种句型。然而，有学者将其“前理解”为“松赞干布在红山修筑宫殿”，并结合《旧唐书·吐蕃传》所载“其国都城号为逻些城”，从而提出“松赞干布迁都逻些”之观点。
3.“ཕོ་བྲང”作为赞普尊号
作为吐蕃赞普身份表述的重要面向，吐蕃赞普的尊号问题引起了学界较大的关注和讨论。常见的尊号包括“བཙན་པོ”“འཕྲུལ་གྱི་ལྷ”“ལྷ་སྲས”“རྒྱལ་པོ་ཆེན་པོ”“ཁྲི”等，围绕“བཙན་པོ”“ཁྲི”“འཕྲུལ་གྱི་ལྷ”3种尊号的研究较为深入。据笔者观察，除了“བཙན་པོ”和“ཁྲི”外，《纪年》中并不见“ལྷ”和“རྒྱལ་པོ”等尊号。然而，在《琼结桥碑》（797）中，墀松德赞被冠以“འཕྲུལ་གྱི་ལྷ་བཙན་པོ”（神圣赞普）、“ཆོས་རྒྱལ”（法王）、“འཕྲུལ་གྱི་ལྷ་བྱང་ཆུབ་ཆེན་པོ”（神圣大菩萨）等诸多名号。《协拉康碑文》西面（800—810年）和东面（812）皆称吐蕃赞普为“རྒྱལ་པོ”，而《长庆会盟碑》（823）中称吐蕃赞普为“ བོད་ཀྱི་རྒྱལ་པོ་ཆེན་པོ་འཕྲུལ་གྱི་ལྷ་བཙན་པོ”（蕃之大王神圣赞普），将“རྒྱལ་པོ”与“ལྷ་བཙན་པོ”两种尊号并列叠加。由此可知，8世纪下半叶，随着佛教的引入，赞普的尊号越来越多，而不断叠加的尊号反映出赞普的身份表述趋于多样化。
与上述尊号相比，作为赞普尊号的“ཕོ་བྲང”并没有得到学界很大关注。“ཕོ་བྲང”作为尊号的语义演变路径似乎源于上述表最高行政体的义项，将抽象的、群体的最高行政体具象化、个体化后，成为指涉赞普本人的尊号。虽然图齐（G.Tucci）、卡尔梅（S.karmay）、扎西当知等学者注意到“ཕོ་བྲང”可作为赞普尊号使用，但对其语用和语义却持有不同见解。图齐认为“ཕོ་བྲང”是专用于王室次子的尊号，黎吉生（H.Richardson）则认为指涉非王室血统出身的王子，卡尔梅否定了上述两种观点，提出“ཕོ་བྲང”指暂未即位或未登王位的王室男性成员。
截至目前，古藏文文献中作赞普尊号的“ཕོ་བྲང”只出现在P.T.999和P.T.131两部祈愿文书中，且均指涉吐蕃末代赞普卫松。P.T.999载：བྱི་བ་ལོའི་དབྱར་སླ་ཐ་ཅུངས་ཚེས་བརྒྱད་ལ། ཇོ་མོ་བཙན་མོ་འཕན་གྱི་ཡུམ་སྲས་གྱི་ཕོ་བྲང་འོད་སྲུང་གི་སྐུ་ཡོན་དུ་་་་་（鼠年六月八日，为觉姆赞姆潘与颇章卫松母子的增福……），而P.T.131同样载：བོད་ཡོངས་ཀྱི་རྒྱལ་པོ་ཆེན་ཕོ། ལྷ་བལ་དུམ་ན་བཞུགས་པ། ཇོ་མོ་བཙན་མོ་འཕན་གྱྀ་ཕོ་བྲང་འོད་སྲུང་། རྗེས་འབངས་འཁོར་དང་བཅས་པ་དང་་་་་་“（蕃之大国王，驻拉白登木者，觉姆赞姆潘之颇章卫松众王臣……）。可见，作为尊号使用的“ཕོ་བྲང”应出现在吐蕃末期。卡尔梅、扎西当知等学者根据上述祈愿文书，提出“ཕོ་བྲང”指代暂未即位或未继承王位的王子。然而，需要注意的是，P.T.131对卫松同时使用了“ཕོ་བྲང”“རྒྱལ་པོ་ཆེན་པོ”和“བཙན་པོ་ལྷ་སྲས”等不同名号，由于“རྒྱལ་པོ་ཆེན་པོ”与“བཙན་པོ་ལྷ་སྲས”并不专指暂未即位的赞普，因此，“ཕོ་བྲང”是否专指暂未即位或未继承王位的王子身份，仍有待考究。不过，可以肯定的是，“ཕོ་བྲང”作为尊号的用法从吐蕃末期一直沿用至古格时期。据《阿里王统记》（མངའ་རིས་རྒྱལ་རབས）载“古格王拉德（མངའ་བདག་ལྷ་ལྡེ）的次子扎西沃（བཀྲ་ཤིས་འོད）于四十岁出家为僧后，取名颇章强曲（ཕོ་བྲང་བྱང་ཆུབ）”，可见“ཕོ་བྲང”的该语用沿用至古格时期。
三、“ཕོ་བྲང”的迁徙性及其历史地理意义
本文认为，“ཕོ་བྲང”的迁移是赞普在其疆域内彰显其权力和威望的重要形式之一。虽然后世藏文文献鲜有记载，但从《纪年》看，这种迁移模式已然制度化。对此，汉文文献也提供了一些佐证，《册府元龟》记载：“赞府春夏每随水草，秋冬始入城隍，但施庐帐，又无屋宇。”对于“ཕོ་བྲང”的迁徙性，哈佐德（G.Hazod）曾提出“移动的中心”（mobile center）或“移动王廷”（mobile court）之概念解释赞普及其“ཕོ་བྲང”在每年夏冬两季定期迁徙的现象。在学界既有讨论之基础上，本文试图从制度史的视角，探讨该制度的渊源及其政治意义，并结合个案，分析吐蕃赞普及其“ཕོ་བྲང”的驻地选择对吐蕃历史地理产生的深远影响。
（一）政治意义
由于相关记载有限，我们对吐蕃迁移“ཕོ་བྲང”的了解极为有限，基本上只停留在年份和部分地名的考证上，对这一现象的历史背景、制度安排，以及其政治和战略意义等问题尚需进一步探讨。有学者从我国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的“行国政治”概念出发，认为吐蕃迁移“ཕོ་བྲང”是一种属于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场景。吐蕃建立初期，赞普通过与权贵氏族缔结盟约，完成了政体的建立和扩张。吐蕃统一各部后，旧的权贵氏族们通常延续了其原有领地的所有权，据此，本文初步推测，赞普通过在吐蕃核心疆域内不停地迁徙，其目的是加强王室与当地氏族的联系，调适王臣关系。哈佐德甚至认为吐蕃赞普只有在得到权贵氏族的邀请后，其“ཕོ་བྲང”才能够在其领地内驻扎。通过《纪年》可以发现，吐蕃赞普迁徙时，有时其随行队伍中甚至不包括全部王室成员。例如，墀祖德赞幼年时期，通常与祖母没卢氏分居两处。可见，赞普的随行队伍除了王妃（བཙན་པོ་དཔྱལ）和王子（སྲས）之外，可能并不包括所有王室成员。
此外，根据《纪年》的记载，公元676—689年，墀堆松一直驻扎在年噶尔（ཉེན་ཀར）地区，呈某种“静止”状态。690年，墀堆松开始迁移驻地，自墨竹工卡一带的年噶尔地区，沿着拉萨河流域往西巡访，夏天到达位于羊卓雍措（ཡར་འབྲོག་གཡུ་མཚོ）湖旁的跋尔布（བལ་པོ）地区。冬季，又沿着雅鲁藏布江流域，到达了雅鲁藏布江北部的温之阿嘎蔡（འོན་གྱི་ཨ་ག་ཚལ）地方，来年返回到年噶尔，呈“频繁移动”状态。又同一年始，“墀堆松不假他手自行集会义盟，并任命官员”，开始掌权。墀堆松频繁迁移驻地与其掌权几乎同时发生，因此可以推测，赞普及其“ཕོ་བྲང”的迁徙与赞普掌权之间具有一定的内在联系。尽管暂时无法确定迁移“ཕོ་བྲང”是否为赞普继位或掌权的特定仪式或表现之一，但这一定期的、制度性的巡访活动是赞普基于灵活的空间策略行使权力、加强联系、传播威望的重要途径之一。故而本文认为，赞普及其“ཕོ་བྲང”的迁徙是一种具有政治战略和行政内涵的政务行为，而非单纯以逐水草为目的的游牧行为。
赞普及其“ཕོ་བྲང”的驻地和吐蕃会盟集结地是吐蕃行政管理和军事决策的中心，而这一中心并非是静止的，在吐蕃核心区域定期迁移，形成了一种“移动的中心”。这一迁徙制度是权力运作与各种社会经济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也影射出一种基于氏族政治的竞争性权力格局，有助于加强各地氏族的向心力，巩固王室权威，分布于吐蕃核心区域的各级各类驻地，共同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控制网络，并把层级官僚体系“物化”为以驻地为标识的空间体系，使赞普及其“ཕོ་བྲང”既在“移动”中维系旧的关系，又在“移动”中构建新的关系。
（二）历史地理意义
据本文统计，《纪年》共记录了66处赞普与“ཕོ་བྲང”的驻地。有些驻地在一定时期内成为常住地，而有些地名只出现一两次。于巴赫（H.Uebach）、哈佐德、阿贵等学者对吐蕃时期赞普与“ཕོ་བྲང”的驻地以及历年盟会集结地的地望考证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尽管个别地名仍待进一步考证，大部分古地名的大致地望现均已基本确定。相关研究显示，这些驻地以吐蕃中部卫茹（དབུ་རུ）为中心，向西南延伸至约茹（གཡོ་རུ）北部地区。可见，自芒松芒赞到墀松德赞时期，这一区域是政治与军事交叠的核心区域。此外，尽管目前仍然无从得知为何选择特定地区作为当年赞普与“ཕོ་བྲང”的驻地，但是通过一些反复出现的高频地名，可以得知有关驻地的更多信息。赞普及其“ཕོ་བྲང”频繁驻扎在某地后，形成稳定的人地关系，使得该区域成为吐蕃政治和文化的核心区域，其中，最为典型的是札玛（བྲག་མར）地区。札玛在墀德祖赞（ཁྲི་ལྡེ་གཙུག་བཙན）时期逐渐成为冬季主要住所，而墀松德赞亦在此地出生。史籍记载，墀德祖赞在札玛一带修建了5座寺庙。墀松德赞时期，又在札玛一带修建了西藏历史上首座佛法僧俱全的寺院桑耶寺。据此，札玛的空间史为：原先是上任赞普的主要驻地和新建寺庙的所在地，后来成为新任赞普的出生地及其“ཕོ་བྲང”的常驻地，最后发展为影响吐蕃政治文化格局的桑耶寺所在地。吐蕃王室与札玛之间这种持续且稳定的人地关系，使得札玛逐渐成为吐蕃中后期“中心中的中心”，其在整个空间体系中的崛起揭示了人地关系对重合政治地理、行政地理与文化地理的重要作用，而札玛本身所承载的多重空间用途和意义则是促使这一人地关系进一步走深走实的主要原因，不仅凸显了人地关系对赞普及其“ཕོ་བྲང”所在地的影响，也从微观层面说明了赞普及其“ཕོ་བྲང”所在地对吐蕃社会历史文化进程所产生的影响，而这点似乎也解释了《纪年》为何在每年首句始终如一地记录此事。
最后，对于哈佐德提出的“移动的中心”，本文认为还可以补充两点。首先，“移动”不是无秩序的“移动”，而是一种受特定人地关系支配的规律的“移动”，赞普及其“ཕོ་བྲང”只能在一定地理范围内“移动”，也只能在一定时间范围内“移动”，“移动”本身有其自身的时空秩序；其次，“中心”也不是无差别的“中心”，受自然条件、人地关系和竞争性权力格局等主客观因素影响，“中心”有主次和等级之分，有些“中心”可以通过整合重组成为“中心中的中心”或“超级中心”，而有的“中心”只是在《纪年》中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中心”本身似乎也有其发展规律。
四、结语
从词源学角度分析，“ཕོ་བྲང”的两个语素皆表示具有移动性质的事物，形成复合词后，表帐篷类可移动的住所之义。在古藏文文献中，“ཕོ་བྲང”在其原始语义的基础上，成为一种包含多种义项的词汇。在其核心语义，即王室可移动的住所之基础上，延伸为具有行政功能的吐蕃最高统治集团之意。《纪年》在记载墀德祖赞和墀松德赞的驻地时专门使用“ཕོ་བྲང”一词，详细记载了赞普及其“ཕོ་བྲང”的所在地，由赞普、其他王室成员和高级官员组成的“ཕོ་བྲང”，是这个时期的权力核心。赞普及其“ཕོ་བྲང”的定期迁徙既是一种移动空间里的权力运作，又是在一定地理范围内定期迁移的空间实体，赞普通过在一定区域内制度性迁徙“ཕོ་བྲང”，灵活治理其治下的广阔空间。吐蕃末期，“ཕོ་བྲང”又成为吐蕃末代赞普卫松的诸多尊号之一，一直沿用至古格时期。赞普及其“ཕོ་བྲང”的迁移制度源自吐蕃初期基于盟约的王臣关系，这一制度不仅反映了吐蕃的权力结构和社会生活，更是在文化层面影射出特殊的空间利用策略，空间的“流动性”和“适应性”为权力展示、关系构建、凝聚人心提供了场所。在此背景下，一些与吐蕃王室保持特殊人地关系的特定地区逐渐上升为新的核心区域，改写了吐蕃历史地理的面貌和格局。
关键词：“ཕོ་བྲང”；语义演变；移动的中心；吐蕃历史地理
引言
文本前半部分，即公元700年之前的记录中，《纪年》一般使用“年份+བཙན་པོ+地名+虚词+动词བཞུགས/གཤེགས”之句法结构记录赞普居于何地，而“བཙན་པོ”是句子的施事主体。进入8世纪后，一向以规范性著称的《纪年》则开始频繁且不规律地使用“བཙན་པོ་ཕོ་བྲང”“བཙན་པོའི་ཕོ་བྲང”“ཕོ་བྲང”等3种表述指涉赞普驻地，这3种成分在句子中均作施事主体。据笔者统计，“ཕོ་བྲང”及其不同变体在《纪年》中共出现65次之多，且其使用频率逐渐增高。本文认为，上述词汇变更和句法嬗变不仅仅是一种表述和修辞问题，实则反映了吐蕃权力结构的变化、空间政治的演进和阶层等级的演变，即赞普通过与众臣共享一定的政治权力，吐蕃政权的核心结构从一个个体的、具体的统治者“བཙན་པོ”逐渐过渡为以“བཙན་པོ”为核心的一个集体的、抽象的最高统治集团——“ཕོ་བྲང”，而厘清“ཕོ་བྲང”这一古词的词源、语义、语用及其历史地理意义，则是管窥吐蕃政体的集团化演进及其相关问题的有效窗口之一。
在释读和翻译《纪年》时，巴考（J.Bacot）将古藏文“ཕོ་བྲང”翻译为“palais”（宫殿），而托马斯（F.W.Thomas）将其译为“residence”（住所），乌瑞（G.Uray）认为出现在上述句法中的古藏文“ཕོ་བྲང”一词并无实义，只是一种具有历法功能的词，邓伍德（P.T.Denwood）则提出“ཕོ་བྲང”的基本含义为“court”（朝廷），含有“royal household”（王室住所）和“nucleus of the government”（政府的核心）两种义项。以王尧、陈践为主的多数国内学者将其译为“牙帐”，而黄布凡、马德等学者则译为“行宫”。实际上，上述译法已在一定程度上表明“ཕོ་བྲང”一词的复杂性。目前，除了邓伍德对该词语义的研究外，其他研究并未关注该词及其所折射的吐蕃政体和历史地理问题。鉴于此，本文基于《纪年》对吐蕃赞普驻地的记录，通过分析古藏文“ཕོ་བྲང”的词源，探讨该词的多义性及其多种义项间的内部关联和历时演变，论述该词所反映之赞普居所、行政中心、空间政治等多维历史地理概念对理解吐蕃王权、政体、制度和文化所具有的重要学术价值。
一、词源问题
《藏汉大辞典》收录了“ཕོ་བྲང”的4种义项，分别为宫殿、国王的称呼、场所，以及枪膛之义。然而，并未提及其词源和多种义项间的语义演变问题。有关“ཕོ་བྲང”的构词和语义问题，学界一致认为该词是一个复合词。对于第一个音节“ཕོ”，根敦群培提出“ཕོ་བྲང”由“བཙན་པོ”与“བྲང་ས”复合而成，并认为其中的“ཕོ”表“བཙན་པོ”，是一个词缀语素；而张济川则认为，“ཕོ་བྲང”由表男性义之“ཕོ”与表住处义的“བྲང”两个词根语素复合而成。关于“ཕོ་བྲང”的后一音节，《藏汉大辞典》载：“བྲང，名词，表胸脯与住宅义”。多数学者亦认同“བྲང”表住宅义，例如，根敦群培将“ཕོ་བྲང”解释为“བཙན་ཕོ”之“བྲང་ས”——即“赞普住处”，并提出“བླ་བྲང”与“ཕོ་བྲང”构词形式相同。
首先，根敦群培的上述观点有待商榷。“བཙན་ཕོ+བྲང་ས=ཕོ་བྲང”由“བཙན་ཕོ”的后缀“ཕོ”与“བྲང་ས”的词根语素“བྲང”结合而成，而“བླ་མ+བྲང་ས=བླ་བྲང”则不同，由两个名词的词根语素“བླ”和“བྲང”复合为名词性复合词。倘若两者构词相同，那么前者应作“བཙན་བྲང”而非“ཕོ་བྲང”。此外，根据古藏文复合词的基本构词原则：一般保留第一个和具有词汇意义的成分，由于“བཙན”是“བཙན་ཕོ”的第一个且具有词汇意义的成分，按照此原则，“བཙན་ཕོ”和“བྲང་ས”亦理应复合为“བཙན་བྲང”，而非“ཕོ་བྲང”，较言之，“བླ་བྲང”则符合古藏文典型构词原则。从古藏文构词法看，“ཕོ་བྲང”不可能由“བཙན་ཕོ+བྲང་ས=ཕོ་བྲང”复合而成，可见，虽然“ཕོ་བྲང”的语用包含王室住所之意，但这类从语用反推构词形式和词源的方法并不可取。
其次，张济川将“ཕོ་བྲང”一词中的“ཕོ”解释为男性义，该释读亦不能令人信服。“ཕོ”“མོ”作为性别标记应是基于亲属称谓语法化的后起现象。作为复合词中的后置语素时，“ཕོ”“མོ”确为表性别义的构词成分。如，“བཙན་པོ”“བཙན་མོ”“ཇོ་བོ”“ཇོ་མོ”等。然而，当二者作为复合词的词根语素，且作为第一音节时，并不指涉性别义。如，“ཕོ་ཉ”“མོ་པ”“ཕོ་རོག”等词。显然，“ཕོ་བྲང”属于后者。
古藏文一般通过添加词缀转化词类，表达使动、及物和不及物概念。独立语素“ཕོ”除了充当名词，表男性义之外，亦充当动词，为及物动词“དབོ”的过去时（དབོ-འབོ-ཕོ），表泼洒义。当连接自动标记前缀“v-”时，表迁徙和死亡义（འཕོ-འཕོ-འཕོས），而当带有使动标记前缀“s-”且辅音为不送气清唇音“p”时，为使动词“སྤོ”，同样表迁徙和移动义，二者形成了自动与使动、送气与不送气的对立。泼洒是液体从聚到散的状态，死亡在藏族文化中是灵魂从一处到另一处的迁徙。因此，动词“ཕོ”“འཕོ”“སྤོ”的各种义项，即泼洒、迁徙和死亡都表达一种能动或移动性质的动作，可见三者为同源词，其动词词根是“ཕོ”，其他两种形态由通过添加有意义的屈折词缀形成。在藏文词汇中，可找到“ཕོ་ཉ”“ཕོ་ཉ་མོ”“འཕོ་བ”“སྤོ་བ”等一组有关移动与迁徙的词汇群，其主要的动词词根均为“ཕོ”或“ཕོ”的变体。
如上文所述，在辞典中，“བྲང”作名词，表胸脯和住处两种义项，而带前缀“v-”的“འབྲང”作名词时，表牛毛帐篷等住所；作动词时，表追随、随从义。帐篷是一种可移动的住所，“འབྲང”的两种义项都与移动或迁徙有关。在古藏文文献中，“བྲང”与“འབྲང”经常交替使用，说明二者的语义并没有严格差异。虽然辞典并未明确界定表住处义的“བྲང”之具体物理形态，但本文认为，表帐篷类住处义的“བྲང/འབྲང”应是动词“འབྲང”名物化后的语义。因此，从语义史的角度可以推测，表跟随义的“འབྲང”为源，表帐篷类住所和胸脯义的“བྲང”为流。此外，“བྲང”在“མཆིས་བྲང”“བྱེས་བྲང”等古藏文双音节词汇中亦充当主要语素。“མཆིས་བྲང”既是离心复合词，又为向心复合词。作离心复合词时，“མཆིས་བྲང”表妻子或妇女义，不及物动词“མཆི”表走、去、前往义，而后缀“-s” 表示某一动作的完成状态，即“མཆིས”是“མཆི”的完成体，与未完成体“མཆི”对立，二者分别表示动作的两种状态。由此可以推测，“མཆིས་བྲང”（妻子）是“来到（丈夫）帐篷”的人。作为向心复合词，“མཆིས་བྲང”又表住所义。至于“བྱེས་བྲང”一词，相关文献和辞典很少收录，古藏文占卜文书P.T.1047载：“སྐང་པར་ལ་རྡུད་རྱགས་བབ་ནའ། རྒྱལ་པོ་ཕོ་བྲང་ཅུ་ངུ་དང་བྱེས་བྲང་ནའ། བཞུགས་པའི་ངོ་། ” ［岗巴处若出现物甲（裂纹），则为国王驻于小宫殿和野外帐篷之兆］，陈践将“བྱེས་བྲང”译为“野外帐篷”，扎西当知则译为“外地宫殿”。总之，这类以“བྲང”为核心语素的向心复合词都一致指向一种具有移动性质的住处义。在游牧生活场景中，移动住所自然以牛毛帐篷为主。笔者发现，敦煌古藏文文献ITJ 753中出现了多个表建筑物名称的词汇，如“ཁང་པ”（房屋）、“ས་མ”（土屋？）、“སྦྲ”（黑帐篷）、“བང་བ”（粮库）、“ཁྲོམ་གྱི་བྲང”（军镇住所）等，其中以“བང”为核心语素的“བང་བ”（粮库）、“བང་སོ”（墓地）、“བང་མཛོད”（仓库）等词多指静止的房屋类建筑，似乎与表移动住所的“བྲང”在语义上形成了某种对立。
综上所述，构成“ཕོ་བྲང”的两个语素的词源分别为“ཕོ<འཕོ”“བྲང<འབྲང”，是表移动与迁徙义的动词“འཕོ”与表跟随义的动词“འབྲང”复合而成的名词性复合词，两个音节中的鼻冠音前缀“v-”在构词过程中脱落了。此类构词现象在古藏文中并非个案，如“མཇལ་དུམ”一词，源自动词性短语“མཇལ་ཞིང་འདུམ་པ”，形成名词性复合词后脱落了后者的前缀。从词源看，“ཕོ་བྲང”的两种语素都含有移动或迁徙之义，证明其词源与具备移动性质的事物有关。由“ཕོ<འཕོ”“བྲང<འབྲང”构成名词性复合词后，“ཕོ་བྲང”表示帐篷等可移动的住所之义。在现有的古藏文材料中，“ཕོ་བྲང”的语义多指王室可移动的住所。同时，《新唐书·吐蕃传》等汉文史料亦记载吐蕃赞普居于“拂庐”中。日本藏学家佐藤长推断“拂庐”是古藏文“ཕོ་བྲང”的对音，认为其特指“赞普的帐篷”。然而，学界并不普遍认可“ཕོ་བྲང”与“拂庐”的对音关系，例如，伯希和（P.Pelliot）认为“拂庐”是藏文“ཕྲུ”的对音，而部分学者则认为该词对应藏文“སྦྲ”。从中古藏汉语对音角度分析，伯希和的观点似乎更加可信，但在古藏文文献中，目前并未找到有关“ཕྲུ”的确切记载。因此，“ཕོ་བྲང”与“拂庐”的关系问题及“拂庐”的对音问题仍有待进一步探讨。
围绕其作为王室可移动住所的核心语义，古藏文“ཕོ་བྲང”延伸出多种义项。下文将重点探讨其语义延伸轨迹，分析各种义项之间的演变。
二、“ཕོ་བྲང”及其多义性
在现代藏语中，“ཕོ་བྲང”是王宫类建筑的统称，如在“ཕོ་བྲང་པོ་ཏ་ལ”一词中，“ཕོ་བྲང”用于限定“པོ་ཏ་ལ”的王宫属性。然而，在《纪年》中，“ཕོ་བྲང”的语用却不尽相同。如《纪年》之673—674年的条文载：དགུན་ཕོ་བྲང་ཤངས་གྱི་རབ་ཀ་ཙལ་དུ་གཤེགས་ཤིང་། འདུན་མ་དུངས་གྱི་སྟག་ཙལ་དུ་བསྡུསྟེ།［冬，（赞普）牙帐巡临“襄”之“让噶园”］，而684—685年的条文载：དགུན་འདུན་ཤངས་ཀྱྀ་རབ་ཀ་ཚལ་དུའ་འདུས་ནས། རྩང་ཆེན་གྱྀ་མངན་བཞྀ་ལས་གཉིས་སུ་བཅོས་པར་ལོ་གཆིག（冬，于“襄”之“让噶园”集会义盟。合并大藏只四岸为二。是为一年）；又如745—746年的条文载：བྱ་གགྀ་ལོ་ལ། བཙན་པོ་དབྱརད་འོ་དང་ན་བཞུགས་ཤྀང། དགུན་བྲག་མར་ན་བཞུགས།（及至鸡年。夏，赞普驻于倭塘，冬，驻于札玛），而729—730年的条文载：དགུན་ཕོ་བྲང་བྲག་མར་གྱྀ་དབུ་ཚལ་ན་བཞུགསྟེ། རྒྱའྀ་པོ་ཉ་ལྀ་ཙོང་ཀན་པྱག་འཙལད། ［冬，（赞普）驻于札玛牙帐之上首园。唐廷使者李总管前来致礼］。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地名“ཤངས་ཀྱི་རབ་ཀ་ཚལ”与“བྲག་མར”前的“ཕོ་བྲང”一词时有时无，可见该词并不是两处地名的一部分，与其后的地名并无特定联系，即“ཕོ་བྲང”并不用于限定两处地名的性质，与现代藏文的通行用法有所不同。那么，《纪年》中的“ཕོ་བྲང”到底何义？承担何种句法功能？据本文观察，“ཕོ་བྲང”一词一般出现于记录赞普驻地的特定句子中，该词与句中充当主语的成分有直接关系。
（一）记载赞普驻地的3种句型
记录赞普的驻地是《纪年》在每年首句必交代的头等大事。如上文所述，虽然在记载赞普驻地时，其叙事结构相对稳定，但也有微妙的变化。根据笔者统计，《纪年》中叙述赞普驻地的句型可分为三种：第一种为“生肖年（或其季节）+བཙན་པོ+地名+虚词+动词བཞུགས/གཤེགས”，典型例句如《纪年》651—652年的条文:ཕག་གི་ལོ་ལ་བབ་སྟེ། བཙན་པོ་ཉེར་ཀར་ན་བཞུགས་ཤིང་།（及至猪年，赞普驻于辗噶尔）等，《纪年》自开篇到公元700年之前的条文，一直使用该句型。虽然后期占比有所减少，但可以说，该句型是3种句型的“母版”。
进入8世纪的记载之后，《纪年》记载赞普驻地的句型有所变化，开始出现第二种句型。该句型为“生肖年（以及季节）+བཙན་པོ/པོའི་ཕོ་བྲང+地名+动词བཞུགས”，其典型例句如《纪年》742—743年的条文：རྟའྀ་ལོ་ལ། བཙན་པོའི་པོ་བྲང་དབྱརད་མཚར་བུ་སྣ་ན་བཞུགས། （及至马年，夏，赞普牙帐驻于册布那）等，属格标记“འི”表明“བཙན་པོ”与 “ཕོ་བྲང”的从属关系。这一句型首次出现在公元700—701年的条文中，此后其频率逐渐上升。虽然该句型在全文中的占比只有25%左右，但在公元733年之后的条文中，其占比高达73%。在语义上，尽管两种句型的含义并无大的区别，但从句法看，《纪年》下半部分特意强调赞普的“ཕོ་བྲང”之迁移，值得引起注意。
第三种句型可以看作是第二种句型的从属句型。通常而言，“བཙན་པོ་ཕོ་བྲང”作首句的主语时，下半句的主语常以“ཕོ་བྲང”替代“བཙན་པོ”，其典型例句如公元736—737年的条文：བྱྀ་བའི་ལོ་ལ། བཙན་པོ་ཕོ་བྲང་དྲོན་གྱྀ་མང་སྟེ་ལུང་ན་བཞུགས། ཅོག་རོ་མང་པོ་རྗེ་ཁྱྀ་ཆུང་གྱྀས། དྲུ་གུ་ཡུལ་དུ་དྲངས། དགུན་ཕོ་བྲང་བྲག་མར་ན་བཞུགས། རྒྱའི་ཕོ་ཉ་ལྀ་ཞང་ཤོ་པྱག་འཙལད་པར་ལོ་ཆིག （及至鼠年，赞普牙帐驻于“准”之芒岱垅，属庐·莽布支琦穷领兵赴突厥。冬，驻牙帐于札玛，唐廷使者李尚书前来致礼。是为一年）等，与第二种句型一样，该句型也在公元725年之后的条文中占比较高。因此，从年代看，上述3种句型在《纪年》中的分布呈现出一定的阶段性特征。例如，第一种句型出现最早，一般出现于公元700年之前的条文中，且该句型几乎不出现“ཕོ་བྲང”一词；第二种句型首次出现在700—701年的条文中，随后其频率逐渐上升，在墀德祖赞执政中后期（733年之后）达到最高峰。在该阶段，几乎所有句型均以“བཙན་པོའི་ཕོ་བྲང”的形式出现，第二种句型逐渐成为记载赞普驻地的标准句型。此后，除非赞普远征边地，极少使用第一种句型。同时，从语用情况看，上述3种句型似乎亦有其自身规律。例如，第三种句型从未出现在某年的开头部分，说明“ཕོ་བྲང”一词并不能完全取代“བཙན་པོ”一词而单独使用。相较于《纪年》在体例、用词、格式上的规范和统一，高频词“ཕོ་བྲང”在《纪年》中的出现、分布和使用似乎呈现出一种“有规律的混乱”，其在各种句法和语境中产生的不同语义亦似有迹可循。
（二）“ཕོ་བྲང”的多义性
1.“ཕོ་བྲང”作为最高行政体
作为极度精简的格式化文本，《纪年》通常将每年（其公元年份为跨两年，即前年夏到第二年夏）的事件分为夏冬两部分叙述，并在季节名称后明确交代赞普所在地，如公元673—674年的条文载：བྱ་གགྀ་ལོ་ལའ། བཙན་པོ་དབྱར་སྟོད་ཕོ་དམ་མདོ་ན་བཞུགས་ཤྀང། དབྱར་སྨད་སུམ་ཆུ་བོར་སྤོསྟེ་། འདུན་མ་འདོང་ཀའྀ་ནེ་ཙོ་ལུང་དུ་མགར་བཙན་སྙ་ལྡོམ་བུ་དང། ཁྲྀ་འབྲྀང་བཙན་བྲོད་གཉྀས་གྱིས་བསྡུསྟེ་། འབྲོག་མཁོས་ཆེན་པོ་བགྱིས། དགུན་ཕོ་བྲང་ཤངས་གྱྀ་རབ་ཀ་ཙལ་དུ་གཤེགས་ཤྀང་། འདུན་མ་དུངས་གྱྀ་སྟག་ཙལ་དུ་བསྡུསྟེ། མུན་མགྀ་རྐང་ཏོན་བགྱྀས། ཕ་ལོས་བཀུག་པར་ལོ་གཅིག［及至鸡年。赞普初夏驻于“帕登木”谷，仲夏迁至孙波河。于“董噶”之鹦鹉谷，由噶尔·赞业多布、钦陵赞婆二人集会义盟。行牧区大料集。冬，（赞普）牙帐巡临“襄”之“让噶园”，于“董”之虎苑集会义盟，以征调后备军事征集青壮户丁。是为一年］。值得注意的是，该条文第二部分，即“དགུན་ཕོ་བྲང་ཤངས་གྱྀ་རབ་ཀ་ཙལ་དུ་གཤེགས་ཤྀང་།”一句中，“ཕོ་བྲང”替代了前半部分作为施事主体的“བཙན་པོ”一词，且其谓语动词为不及物动词“གཤེགས”，并且下文的“བསྡུས”“བགྱིས”“བཀུག”等一系列自动词，都说明句法关系中的主语是“ཕོ་བྲང”。王尧、陈践在其译文中括注“赞普”一词，意在说明此处省略了主语。然而，如果下半句意欲省略主语“བཙན་པོ”，为何不直接作“དགུན་ཤངས་ཀྱི་རབ་ཀ་ཚལ་དུ་གཤེགས།”（冬，巡临至“襄”之“让噶园”），反而使用“ཕོ་བྲང”一词在句子中充当主语呢？对此现象，本文认为有两种解释可供选择：（1）“ཕོ་བྲང”与“བཙན་པོ”同义，二者可替换使用；（2）“ཕོ་བྲང”的所指包含了“བཙན་པོ”。通读《纪年》可发现，该文本自始至终从未在记载赞普驻地时直接省略主语，且相关主语仅有“བཙན་པོ”“བཙན་པོ/པོའི་ཕོ་བྲང”“ཕོ་བྲང”等3种形式，同时，“ཕོ་བྲང”从未单独在某一年首句中充当主语。由此可知，“ཕོ་བྲང”并不与“བཙན་པོ”完全等义，二者亦不能同义替换。就《纪年》而言，第二种解释方式似乎更为合理，即“ཕོ་བྲང”一词的所指中包含“བཙན་པོ”义。因此，从“ཕོ་བྲང”在《纪年》相关表述中充当主语以及“ཕོ་བྲང”与“བཙན་པོ”的语义关系看，本文同意邓伍德提出的基本观点，即古藏文“ཕོ་བྲང”的语义包含王室住所和赞普在内的统治集团。
除了《纪年》外，敦煌古藏文文献ITJ 1368即《吐谷浑大事纪年》亦出现相同的叙事模式，该文献以“年份（或季节名称）+ཕོ་བྲང+地名+虚词+动词བཞུགས/བཏབ”的句型记载其统治集团驻地，如：“དེའི་སྟོན་ཕོ་བྲང་ཙོག་གི་སྲ་བལ་གྱི་གཡང་ཅན་མཁར་དུ་བཏབ་ནས”（该年秋，颇章驻扎在佐之萨白的央坚城）。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引文中出现了“ཕོ་བྲང”与“མཁར”，并由作为城堡类建筑名称的“གཡང་ཅན་མཁར”充当地点状语，“ཕོ་བྲང”的迁移性、抽象性与“མཁར”的静止性、具态性似乎构成了某种对立。《吐谷浑大事纪年》与《纪年》除了在体例和句法上高度相似之外，“ཕོ་བྲང”等核心词汇之语用的一致性，反映了两者的互文性。此前，学界对于《吐谷浑大事纪年》所载史事的年代考证形成了两种观点。据笔者观察，该文献中“ཕོ་བྲང”一词的语用与《纪年》记载赞普驻地的第三种句型相同，鉴于《纪年》中直到8世纪初才开始固定该句型，可证实乌瑞和伯戴克（L.Petech）等学者所持观点，即《吐谷浑大事纪年》记载了706/707—715/716年而非7世纪中叶的史事。
以“ཕོ་བྲང”替代“བཙན་པོ”的特殊句式似乎并非个案，“ཕོ་བྲང”作为包含吐蕃赞普在内的最高行政体之概念似乎亦非孤例。从现有材料看，此义项自8世纪初期开始纳入吐蕃官方叙事。除了上述两部纪年体文本外，一些吐蕃金石铭文在提供年代信息时亦使用了“ཕོ་བྲང”一词。如《协拉康碑》（812）载：འབྲུག་གི་ལོ་ཕྱི་མ་ལ། ཕོ་བྲང་འོན་ཅང་དོ་ན་བཞུགས་པའི་ཚེ། གཙིགས་གསར་དུ་བསྐྱེད་དེ（后龙年，颇章驻于温江多时，新立告令……）。不同于以往解读，笔者认为，该句明显符合上述以“ཕོ་བྲང”替代“བཙན་པོ”的《纪年》的第三种句型，意为那一年吐蕃赞普驻扎于温江多，而非“温江多宫”之意。此外，祈愿文P.T.999载：ཤ་ཅུའྀ་དགེ་འདུན་སྡེ་གཉིས་གྱྀས། །ཤ་ཅུ་ཡུལ་ཕྱོགས་གྱྀ་ཁྱིམ་པ། སྐུ་ཡོན་དུ་བསྔོསྟེ་མཆོད་སྟོན་གཅྀག་སྩལད་པར། །ཕོ་བྲང་གྀ་མཛད་བྱང་དང་འཕྲིན་བྱང་། །ཆོས་གྱྀ་གཞྀ་འཛིན་དང་བདེ་བློན་གྱི་འཕྲིན་བྱང་ལས་འབྱུང་ནས། །ཁྱིམ་པ་ཉྀ་སྟོང་བདུན་བརྒྱའ་མཆོད་སྟོན་སྩལ་པའྀ་དུ་སུ། །（依据宫廷的指令及信函，教法大臣及安抚使之信函，为在家俗人二千七百人众举行修福供套法会之时……）。该告牒将“ཕོ་བྲང”与“ཆོས་ཀྱི་གཞི་འཛིན”“བདེ་བློན”（节度使）一同列为从王廷至地方的三级行政机构，且等级次序明显，形成了一个自“ཕོ་བྲང”至“བདེ་བློན”（节度使）的立体直通的政务文书机制，凸显了“ཕོ་བྲང”的行政内涵，反映出“ཕོ་བྲང”作为一个与权力与治理相关的抽象集合体的语义所指，且位于三级行政机构之首，符合上述最高行政体之义项。此外，古藏文占卜文书ITJ 740第二部分明确记载，该答复文书由“ཕོ་བྲང”下发，并提到由“ཕོ་བྲང་ཁོར་གྱི་ཞལ་ཅེ་པ”负责一些具体案例的解释和判罚。可见，作为集体的“ཕོ་བྲང”中不仅包含了行使行政权的王室成员和高级官员，负责司法问题的其他专职臣僚也包含在“ཕོ་བྲང”中。据此，本文初步推测，赞普的“ཕོ་བྲང”中除了赞普本人和王室成员外，还可能包括吐蕃大论（བློན་ཆེན་པོ）、大囊论（ནང་བློན་ཆེན་པོ）、副大论（བློན་ཆེའི་འོག་དཔོན）、大尚论（ཞང་བློན་ཆེན་པོ）等高级官僚群体。虽然，图齐等学者曾提出吐蕃赞普只掌握有限的权力，仅为“同侪之首”（a primus inter pares）。然而，从“ཕོ་བྲང”的句法和语用看，《纪年》以属格标记注明赞普与“ཕོ་བྲང”的从属关系，足见赞普对其“ཕོ་བྲང”的绝对权力。
综上，在以《纪年》为主的古藏文历史文献记录年代信息的固定句法中，“ཕོ་བྲང”一词通常出现在“བཙན་པོ”之后，并在特定语境中包含赞普之义项，且常接自动类谓语动词，在从王廷到地方的文书行政和政务运行中，“ཕོ་བྲང”也承担了重要的行政功能。“ཕོ་བྲང”既是具象的物理体，是最高统治者的住所，又是一种抽象的、以最高统治者为核心的最高权力。“ཕོ་བྲང”在吐蕃官方文书中的使用频率之上升，表征了吐蕃权力架构的更新，表明吐蕃政权的核心从一个具体的、个体的赞普逐渐过渡为以赞普为核心的抽象的、集体的最高统治集团，即“ཕོ་བྲང”。
8世纪初，吐蕃王臣争权以噶氏家族退出历史舞台而暂时趋于稳定后，赞普墀堆松又连年在外征战，终卒于军中。此时，正值王子年幼、祖母当权，吐蕃陷入了一段多事之秋，为“ཕོ་བྲང”这一共同体的产生埋下了伏笔。
2.“ཕོ་བྲང”作为宫殿
现代藏语中，“ཕོ་བྲང”的通行语义为“宫殿，王宫”。该义项明显源自上述表王室住所的义项，二者的区别在于建筑形态的差别。在《纪年》等吐蕃本部文本的语境中，“ཕོ་བྲང”定期迁徙，呈现出不规则的流动性。而在不同文化和制度背景下，“ཕོ་བྲང”则指代王宫类建筑。一些古藏文文献中可见“མཁར་ཕོ་བྲང”一词，以“མཁར”字限定“ཕོ་བྲང”的物理形态。如P.T.1082载：ཀམ་ཅུ་ཞིག་རལ་དུ་གྱུར་པ་འི་མཁར་ཕོ་བྲང་བགྱིས། བཟོ་བོ་མ་མཆིས་བཟོ་བོ་གཡར་པ་ལས་བཟོ་བ་བརྫངས་པ་གློ་བ་དགའ།［修缮损毁的甘州的城颇章，缺少工人时，很高兴（你）派遣工人］。值得注意的是，在《纪年》和《吐蕃赞普传记》等古藏文历史文书中，“ཕོ་བྲང”的住所义似乎并不包括城廓类建筑。然而，佛教语境中的“ཕོ་བྲང”则指涉王宫类建筑。如 P.T.366载：རིགས་གྱི་བུ་ཁྱོད་དེ་ནས་རི་རབ་གྱི་བྱང་ཕྱོགས་གྱི་བྱང་ཕྱོགས་རྩེ་ན། །ཕོ་བྲང་ལྕང་ལོ་ཅན་ཞེས་བྱ་བ་ན། །བཅོམ་ལྡན་འདས་དཔལ་ཕྱག་ན་རྡོ་རྗེ་འི་ཁྲོ་བོ་མང་པོ་འི་འཁོར་དང་བཅས་པ་བཞུགས་བས་་་（善男子，须弥山以北极北之巅之绿叶宫，世尊金刚持与忿怒众俱……）。在上述引文中，“ཕོ་བྲང”只可能是城堡或宫殿类建筑物的统称。后世学者们习惯于把出现在教法史中的“ཕོ་བྲང”完全理解为宫殿之义，而忽视了其指涉以赞普为主的抽象行政体的义项。实际上，早期的后弘期教法史仍然延续了《纪年》的语用传统。例如，从后世教法著作对松赞干布与其“ཕོ་བྲང”的记载便可窥见这一“前理解行为”。如《第吴史记》（12世纪）载：སྐུ་སྟོད་ལ་ལྷ་ས་སྟག་རི་ལ་ཕོ་བྲང་བཅས། ཇོ་མོ་རྒྱ་བལ་ཞང་ཞུང་བྱུང་ནས་བླངས།（前半生驻于拉萨达日山，自唐朝、尼波罗、象雄迎请妃子……）；《柱间史》（11—14世纪）载：ཡུལ་དབུ་རུ་སྐྱི་ཤོད་ན་སྔོན་གྱི་མེས་པོ་ལྷ་ཐོ་ཐོ་རི་གཉེན་ཤེལ་ཞེས་བྱ་བ་བྱང་ཆུབ་སེམས་དཔའ་ཀུན་ཏུ་བཟང་པོའི་སྐུའི་སྤྲུལ་པ་དེས་ལྷ་ས་དམར་པོ་རིའི་རྩེ་མོ་ལ་བཞུགས་པ་མཁྱེན་ནས་་་་་་དེ་ནས་དམར་པོ་རིར་ཕོ་བྲང་བཏབ་ནས［得知普贤菩萨的化身，先祖拉妥妥日年协驻扎在卫茹吉雪之红山之巅。于是，（松赞干布）决定驻扎在玛布日山］。上述早期教法史记载松赞干布驻扎于红山的句型结构结构明显承袭自《纪年》记录吐蕃赞普驻地的第三种句型。然而，有学者将其“前理解”为“松赞干布在红山修筑宫殿”，并结合《旧唐书·吐蕃传》所载“其国都城号为逻些城”，从而提出“松赞干布迁都逻些”之观点。
3.“ཕོ་བྲང”作为赞普尊号
作为吐蕃赞普身份表述的重要面向，吐蕃赞普的尊号问题引起了学界较大的关注和讨论。常见的尊号包括“བཙན་པོ”“འཕྲུལ་གྱི་ལྷ”“ལྷ་སྲས”“རྒྱལ་པོ་ཆེན་པོ”“ཁྲི”等，围绕“བཙན་པོ”“ཁྲི”“འཕྲུལ་གྱི་ལྷ”3种尊号的研究较为深入。据笔者观察，除了“བཙན་པོ”和“ཁྲི”外，《纪年》中并不见“ལྷ”和“རྒྱལ་པོ”等尊号。然而，在《琼结桥碑》（797）中，墀松德赞被冠以“འཕྲུལ་གྱི་ལྷ་བཙན་པོ”（神圣赞普）、“ཆོས་རྒྱལ”（法王）、“འཕྲུལ་གྱི་ལྷ་བྱང་ཆུབ་ཆེན་པོ”（神圣大菩萨）等诸多名号。《协拉康碑文》西面（800—810年）和东面（812）皆称吐蕃赞普为“རྒྱལ་པོ”，而《长庆会盟碑》（823）中称吐蕃赞普为“ བོད་ཀྱི་རྒྱལ་པོ་ཆེན་པོ་འཕྲུལ་གྱི་ལྷ་བཙན་པོ”（蕃之大王神圣赞普），将“རྒྱལ་པོ”与“ལྷ་བཙན་པོ”两种尊号并列叠加。由此可知，8世纪下半叶，随着佛教的引入，赞普的尊号越来越多，而不断叠加的尊号反映出赞普的身份表述趋于多样化。
与上述尊号相比，作为赞普尊号的“ཕོ་བྲང”并没有得到学界很大关注。“ཕོ་བྲང”作为尊号的语义演变路径似乎源于上述表最高行政体的义项，将抽象的、群体的最高行政体具象化、个体化后，成为指涉赞普本人的尊号。虽然图齐（G.Tucci）、卡尔梅（S.karmay）、扎西当知等学者注意到“ཕོ་བྲང”可作为赞普尊号使用，但对其语用和语义却持有不同见解。图齐认为“ཕོ་བྲང”是专用于王室次子的尊号，黎吉生（H.Richardson）则认为指涉非王室血统出身的王子，卡尔梅否定了上述两种观点，提出“ཕོ་བྲང”指暂未即位或未登王位的王室男性成员。
截至目前，古藏文文献中作赞普尊号的“ཕོ་བྲང”只出现在P.T.999和P.T.131两部祈愿文书中，且均指涉吐蕃末代赞普卫松。P.T.999载：བྱི་བ་ལོའི་དབྱར་སླ་ཐ་ཅུངས་ཚེས་བརྒྱད་ལ། ཇོ་མོ་བཙན་མོ་འཕན་གྱི་ཡུམ་སྲས་གྱི་ཕོ་བྲང་འོད་སྲུང་གི་སྐུ་ཡོན་དུ་་་་་（鼠年六月八日，为觉姆赞姆潘与颇章卫松母子的增福……），而P.T.131同样载：བོད་ཡོངས་ཀྱི་རྒྱལ་པོ་ཆེན་ཕོ། ལྷ་བལ་དུམ་ན་བཞུགས་པ། ཇོ་མོ་བཙན་མོ་འཕན་གྱྀ་ཕོ་བྲང་འོད་སྲུང་། རྗེས་འབངས་འཁོར་དང་བཅས་པ་དང་་་་་་“（蕃之大国王，驻拉白登木者，觉姆赞姆潘之颇章卫松众王臣……）。可见，作为尊号使用的“ཕོ་བྲང”应出现在吐蕃末期。卡尔梅、扎西当知等学者根据上述祈愿文书，提出“ཕོ་བྲང”指代暂未即位或未继承王位的王子。然而，需要注意的是，P.T.131对卫松同时使用了“ཕོ་བྲང”“རྒྱལ་པོ་ཆེན་པོ”和“བཙན་པོ་ལྷ་སྲས”等不同名号，由于“རྒྱལ་པོ་ཆེན་པོ”与“བཙན་པོ་ལྷ་སྲས”并不专指暂未即位的赞普，因此，“ཕོ་བྲང”是否专指暂未即位或未继承王位的王子身份，仍有待考究。不过，可以肯定的是，“ཕོ་བྲང”作为尊号的用法从吐蕃末期一直沿用至古格时期。据《阿里王统记》（མངའ་རིས་རྒྱལ་རབས）载“古格王拉德（མངའ་བདག་ལྷ་ལྡེ）的次子扎西沃（བཀྲ་ཤིས་འོད）于四十岁出家为僧后，取名颇章强曲（ཕོ་བྲང་བྱང་ཆུབ）”，可见“ཕོ་བྲང”的该语用沿用至古格时期。
三、“ཕོ་བྲང”的迁徙性及其历史地理意义
本文认为，“ཕོ་བྲང”的迁移是赞普在其疆域内彰显其权力和威望的重要形式之一。虽然后世藏文文献鲜有记载，但从《纪年》看，这种迁移模式已然制度化。对此，汉文文献也提供了一些佐证，《册府元龟》记载：“赞府春夏每随水草，秋冬始入城隍，但施庐帐，又无屋宇。”对于“ཕོ་བྲང”的迁徙性，哈佐德（G.Hazod）曾提出“移动的中心”（mobile center）或“移动王廷”（mobile court）之概念解释赞普及其“ཕོ་བྲང”在每年夏冬两季定期迁徙的现象。在学界既有讨论之基础上，本文试图从制度史的视角，探讨该制度的渊源及其政治意义，并结合个案，分析吐蕃赞普及其“ཕོ་བྲང”的驻地选择对吐蕃历史地理产生的深远影响。
（一）政治意义
由于相关记载有限，我们对吐蕃迁移“ཕོ་བྲང”的了解极为有限，基本上只停留在年份和部分地名的考证上，对这一现象的历史背景、制度安排，以及其政治和战略意义等问题尚需进一步探讨。有学者从我国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的“行国政治”概念出发，认为吐蕃迁移“ཕོ་བྲང”是一种属于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场景。吐蕃建立初期，赞普通过与权贵氏族缔结盟约，完成了政体的建立和扩张。吐蕃统一各部后，旧的权贵氏族们通常延续了其原有领地的所有权，据此，本文初步推测，赞普通过在吐蕃核心疆域内不停地迁徙，其目的是加强王室与当地氏族的联系，调适王臣关系。哈佐德甚至认为吐蕃赞普只有在得到权贵氏族的邀请后，其“ཕོ་བྲང”才能够在其领地内驻扎。通过《纪年》可以发现，吐蕃赞普迁徙时，有时其随行队伍中甚至不包括全部王室成员。例如，墀祖德赞幼年时期，通常与祖母没卢氏分居两处。可见，赞普的随行队伍除了王妃（བཙན་པོ་དཔྱལ）和王子（སྲས）之外，可能并不包括所有王室成员。
此外，根据《纪年》的记载，公元676—689年，墀堆松一直驻扎在年噶尔（ཉེན་ཀར）地区，呈某种“静止”状态。690年，墀堆松开始迁移驻地，自墨竹工卡一带的年噶尔地区，沿着拉萨河流域往西巡访，夏天到达位于羊卓雍措（ཡར་འབྲོག་གཡུ་མཚོ）湖旁的跋尔布（བལ་པོ）地区。冬季，又沿着雅鲁藏布江流域，到达了雅鲁藏布江北部的温之阿嘎蔡（འོན་གྱི་ཨ་ག་ཚལ）地方，来年返回到年噶尔，呈“频繁移动”状态。又同一年始，“墀堆松不假他手自行集会义盟，并任命官员”，开始掌权。墀堆松频繁迁移驻地与其掌权几乎同时发生，因此可以推测，赞普及其“ཕོ་བྲང”的迁徙与赞普掌权之间具有一定的内在联系。尽管暂时无法确定迁移“ཕོ་བྲང”是否为赞普继位或掌权的特定仪式或表现之一，但这一定期的、制度性的巡访活动是赞普基于灵活的空间策略行使权力、加强联系、传播威望的重要途径之一。故而本文认为，赞普及其“ཕོ་བྲང”的迁徙是一种具有政治战略和行政内涵的政务行为，而非单纯以逐水草为目的的游牧行为。
赞普及其“ཕོ་བྲང”的驻地和吐蕃会盟集结地是吐蕃行政管理和军事决策的中心，而这一中心并非是静止的，在吐蕃核心区域定期迁移，形成了一种“移动的中心”。这一迁徙制度是权力运作与各种社会经济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也影射出一种基于氏族政治的竞争性权力格局，有助于加强各地氏族的向心力，巩固王室权威，分布于吐蕃核心区域的各级各类驻地，共同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控制网络，并把层级官僚体系“物化”为以驻地为标识的空间体系，使赞普及其“ཕོ་བྲང”既在“移动”中维系旧的关系，又在“移动”中构建新的关系。
（二）历史地理意义
据本文统计，《纪年》共记录了66处赞普与“ཕོ་བྲང”的驻地。有些驻地在一定时期内成为常住地，而有些地名只出现一两次。于巴赫（H.Uebach）、哈佐德、阿贵等学者对吐蕃时期赞普与“ཕོ་བྲང”的驻地以及历年盟会集结地的地望考证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尽管个别地名仍待进一步考证，大部分古地名的大致地望现均已基本确定。相关研究显示，这些驻地以吐蕃中部卫茹（དབུ་རུ）为中心，向西南延伸至约茹（གཡོ་རུ）北部地区。可见，自芒松芒赞到墀松德赞时期，这一区域是政治与军事交叠的核心区域。此外，尽管目前仍然无从得知为何选择特定地区作为当年赞普与“ཕོ་བྲང”的驻地，但是通过一些反复出现的高频地名，可以得知有关驻地的更多信息。赞普及其“ཕོ་བྲང”频繁驻扎在某地后，形成稳定的人地关系，使得该区域成为吐蕃政治和文化的核心区域，其中，最为典型的是札玛（བྲག་མར）地区。札玛在墀德祖赞（ཁྲི་ལྡེ་གཙུག་བཙན）时期逐渐成为冬季主要住所，而墀松德赞亦在此地出生。史籍记载，墀德祖赞在札玛一带修建了5座寺庙。墀松德赞时期，又在札玛一带修建了西藏历史上首座佛法僧俱全的寺院桑耶寺。据此，札玛的空间史为：原先是上任赞普的主要驻地和新建寺庙的所在地，后来成为新任赞普的出生地及其“ཕོ་བྲང”的常驻地，最后发展为影响吐蕃政治文化格局的桑耶寺所在地。吐蕃王室与札玛之间这种持续且稳定的人地关系，使得札玛逐渐成为吐蕃中后期“中心中的中心”，其在整个空间体系中的崛起揭示了人地关系对重合政治地理、行政地理与文化地理的重要作用，而札玛本身所承载的多重空间用途和意义则是促使这一人地关系进一步走深走实的主要原因，不仅凸显了人地关系对赞普及其“ཕོ་བྲང”所在地的影响，也从微观层面说明了赞普及其“ཕོ་བྲང”所在地对吐蕃社会历史文化进程所产生的影响，而这点似乎也解释了《纪年》为何在每年首句始终如一地记录此事。
最后，对于哈佐德提出的“移动的中心”，本文认为还可以补充两点。首先，“移动”不是无秩序的“移动”，而是一种受特定人地关系支配的规律的“移动”，赞普及其“ཕོ་བྲང”只能在一定地理范围内“移动”，也只能在一定时间范围内“移动”，“移动”本身有其自身的时空秩序；其次，“中心”也不是无差别的“中心”，受自然条件、人地关系和竞争性权力格局等主客观因素影响，“中心”有主次和等级之分，有些“中心”可以通过整合重组成为“中心中的中心”或“超级中心”，而有的“中心”只是在《纪年》中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中心”本身似乎也有其发展规律。
四、结语
从词源学角度分析，“ཕོ་བྲང”的两个语素皆表示具有移动性质的事物，形成复合词后，表帐篷类可移动的住所之义。在古藏文文献中，“ཕོ་བྲང”在其原始语义的基础上，成为一种包含多种义项的词汇。在其核心语义，即王室可移动的住所之基础上，延伸为具有行政功能的吐蕃最高统治集团之意。《纪年》在记载墀德祖赞和墀松德赞的驻地时专门使用“ཕོ་བྲང”一词，详细记载了赞普及其“ཕོ་བྲང”的所在地，由赞普、其他王室成员和高级官员组成的“ཕོ་བྲང”，是这个时期的权力核心。赞普及其“ཕོ་བྲང”的定期迁徙既是一种移动空间里的权力运作，又是在一定地理范围内定期迁移的空间实体，赞普通过在一定区域内制度性迁徙“ཕོ་བྲང”，灵活治理其治下的广阔空间。吐蕃末期，“ཕོ་བྲང”又成为吐蕃末代赞普卫松的诸多尊号之一，一直沿用至古格时期。赞普及其“ཕོ་བྲང”的迁移制度源自吐蕃初期基于盟约的王臣关系，这一制度不仅反映了吐蕃的权力结构和社会生活，更是在文化层面影射出特殊的空间利用策略，空间的“流动性”和“适应性”为权力展示、关系构建、凝聚人心提供了场所。在此背景下，一些与吐蕃王室保持特殊人地关系的特定地区逐渐上升为新的核心区域，改写了吐蕃历史地理的面貌和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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