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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湟吐蕃“王子”称号新探

作者:刘凤强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23-11-09 15:35:23 点击数:
从赞普到王子:河湟吐蕃“王子”称号新探
刘凤强

摘要:宋金时期河湟吐蕃“王子”称号很受学界关注。关于“王子”是否为王号,国内外学者对此有不少探讨和争论。结合藏汉文献记载,进一步联系吐蕃赞普名号内涵的变化可以看出,“王子”称号是伴随赞普名号的衰弱而出现的,是河湟吐蕃根据当时社会形势为加强统治采取的一项措施。该称号兼具政教双重内涵,反映出当时藏族地区逐渐走向政教合一道路的历史趋势。
关键词:赞普;河湟吐蕃;王子

       赞普是吐蕃对本族最高统治者的称号。因统治需要,该称号被赋予神的色彩,成为吐蕃王室维护其统治合法性的手段。然9世纪中期,吐蕃统一政权瓦解后,西藏进入分裂时期,赞普名号逐渐失去了原有号召力,根据社会形势变化,不同割据势力又开始探索新的称号及统治方式。
一、佛教对赞普名号内涵的冲击
       应该说,赞普涵义的变化及名号的衰弱不始于分裂时期,而是佛教在吐蕃兴起后,对赞普形象的重新塑造,致使原本赞普的内涵发生了变化。从史书记载第一代赞普——聂赤赞普的来历看,赞普之名最初与苯教有密切关系,是苯教信仰中天神观念赋予王权合法性的手段,聂赤赞普被人为地塑造成天神之子入主人间的形象,对悉补野部统一青藏高原起了重要作用,此后吐蕃掌权者基本都以赞普为名,并冠以很多天、神的词汇,如“
ལྷ་སྲས་མྱི་ཡུལ་གྱི་རྒྱལ་མཛད་ཅིང་བཞུགས་པ་ལས་(天神之子做人间之王)”, “ལྷ་བཙན་པོ་ཁྲི་སྲོང་ལྡེ་བཙན་(天神赞普赤松德赞)”, “མྱིའི་རྒྱལ་པོ་ལྷས་མཛད་པ།།འཕྲུལ་གྱི་ལྷ་བཙན་པོ་ཁྲི། ལྡེ་སྲོང་བཙན་(天神来做人主,天神化身赞普赤德松赞)”, “འཕྲུལ་གྱི་ལྷ་བཙན་པོ་ཁྲི་གཙུག་ལྡེ་བཙན་(天神化身赞普赤祖德赞)”,表达赞普为神人合一的观念。通过这种方式,吐蕃时期有效增强了赞普的地位,保证赞普之位始终掌握在悉补野部家族中。有学者指出:“吐蕃赞普的神性,从未受到质疑,在整个唐代吐蕃史上看,也未曾有过贵族想取而代之”,这不仅与中原王朝有别,与突厥、回鹘等也不同。然佛教的引入并在吐蕃广泛传播,对赞普名号内涵逐渐产生冲击,以苯教信仰为基础的赞普称号,与佛教不可避免地出现矛盾。佛教在从赞普到王子:河湟吐蕃“王子”称号新探吐蕃传播,经历了一番本土化过程,方被接纳并广泛传播,其中对赞普名号的改造即是其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赞普为观世音化身的说法,随着佛教的发展也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吐蕃时期成书的《于阗大授记》记载,于阗两名僧人在文殊菩萨的喻示下,前往吐蕃瞻仰观世音的转世——松赞干布,松赞干布显示观世音圣容,于是于阗僧人认定松赞干布为观世音的转世。不过,佛教徒对赞普内涵的修订,并没有完全替代早期苯教所赋予的内容,而是借鉴传统苯教说法,对之加以发挥和创造。终吐蕃时代,圣神赞普一直沿用,赤德松赞墓碑应立于赤祖德赞时,已至吐蕃晚期,仍称“བཙན་པོ་ལྷ་སྲས། འོ་སྡེ་སྤུ་རྒྱལ།། གནམ་གྱི་ལྷ་ལས་མྱིའི་རྗེར་གཤེགས་(赞普天子鹘提悉勃野,天神化现,来主人间)”。这也体现出吐蕃时期佛苯并存的事实。然,随着佛教发展越来越占据上风,最初赞普作为天神之子统治人间的说法,开始与佛教新赋予的赞普含义并行,圣神赞普有时会书写为“庄严圣神赞普”,赞普逐渐被誉为推动佛教发展的法王,“群生悟而净眼开,邪魔闻之胆裂,是以广崇正教,匡护于兹者,则我当今赞普之谓欤!”赞普与菩萨的衔接越来越完美,敦煌愿文称:“奉用庄严我当今圣神赞普,伏愿永垂阐化,四海一家,广□人(仁)风,三边镇静,南山作寿,北极标尊,长为菩萨之人王,永应如来之付嘱”。表面上看,圣神赞普仍在沿用,但其内涵却一步一步佛教化,赞普名号衰弱,内在原因正基于此,故分裂时期,佛教徒记载历史时,就很少再用赞普名号了。
       伴随赞普名号的衰弱,吐蕃时代他者不觊觎赞普之位的传统,也发生了变化。朗达玛被杀后,尚恐热对人称:“婢婢,书生,焉知军事。我为赞普,当以家居宰相处之”,已有当赞普之语。当麾下反对其暴行,欲图之,尚恐热又声扬“请唐兵五十万共定其乱,保渭州,求册为赞普,奉表归唐”。自松赞干布始,唐蕃间建立舅甥关系,唐太宗封噶尔东赞为右卫大将军,唐高宗时曾册封松赞干布为賨王,此后再无接受册封者,赞普继承并不经唐册命。尚恐热不具备当赞普的资格,故请唐册封以慑众,尚恐热称:“贼舍国族立綝氏,专害忠良以胁众臣,且无大唐册命,何名赞普!吾当与汝属举义兵,入诛綝妃及用事者”,若依尚恐热之言,认为赞普需经唐朝册封,恐被误导。尚恐热所云只是其依重唐朝以自重的心理,表明割据势力依重唐朝的发展态势。有学者指出,他们在心理上也具备了接受唐朝政治统治和文化的充分条件,分析较为合理。在五代及北宋时期,西北割据地方的吐蕃势力依重中原王朝的心理更加强烈,主动请求册封成为自保以及扩张的手段。
       据史书记载,唃厮啰首次被册封是在大中祥符七年(1014),“己酉,以渭州蕃族首领唃厮啰为殿直、充巡检使,时唃厮啰帅其帐下来归,给以土田,未及播种,求俸给赡用,故有是命”,殿直、充巡检使官职甚微,与唃氏作为赞普血统地位似不相符,然史书也明确指出唃厮啰归附目的在于“求俸给赡用”,在其势力尚微之时,求册封的动机可能源于经济诉求。此后,李立遵屡上表求宋廷册封赞普号,李立遵本是“西域胡僧”,利用唃厮啰赞普血统,建立地方势力。尚恐热求唐册赞普只是对属下宣扬,并没有付诸实践,而李立遵不止一次向宋廷求赞普名号,说明他姓可以公然求赞普之位。与此同时,吐蕃赞普陵墓被毁,种种迹象表明,分裂时期赞普的神性已消失殆尽。还应注意的是,唃厮啰作为赞普后裔,在其统治河湟期间,也屡求册封,但从未提出封其为赞普的要求,而且,他自动放弃了本名“欺南陵温籛逋”这一明显具有赞普含义的称号,而接纳了“唃厮啰”之名。同样,唃厮啰之兄名扎实庸咙,亦没有采用赞普之号。
二、河湟吐蕃“王子”名号问题
       随着赞普名号的衰弱,唃厮啰家族因时制宜,在内部自称“王子”,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称号。在所有政权中,一般都是王掌握最高政权,很少有称为王子者。令人疑惑的是,宋朝知其称王子,但从未对这一称号做过公开封赐,在册封时基本上用宋臣官职,唯有称“首领”表示其少数民族属性,而唃厮啰及其后裔也从未请求宋册封为“王子”。据史书记载,元丰八年(1085)十二月,权管勾煕河兰会路经略司公事赵济奏:“西蕃阿里骨差首领结廝鸡赍到蕃字译称,‘蕃家王子结施揽哥邦彪籛阿里骨文字,送与煕州赵龙图,探得缅药家日煞点集人马,告汉家边上做大准备,早奏知东京阿舅官家著’。臣却写文字送与蕃家王子阿里骨,‘亦探得缅药家日煞点集,已着将官做了大准备,更体探缅药日煞家待于甚处作过报来。’诏:赵济回答阿里骨文字,不先奏及,便称为蕃家王子,特放罪,其今后往回文字即依已回报称呼”。宋不仅熟知王子称号,在交往中有时亦以王子相称,但从目前史书记载看,“王子”称号仅局限于宋朝边境地方官员与吐蕃交往中,宋廷从未封赐过这一名号。在没有朝廷正式认可情况下,宋官员在与吐蕃交往中,不能随便用“王子”称号,暗示着“王子”属于吐蕃内部称谓,宋廷对此予以默认,却不公开封赐,这就形成了宋廷与吐蕃对最高首领称谓认识上的差别。
       关于唃厮啰家族称“王子”的问题,学界已有不少讨论。日本学者岩崎力指出:“丛昌厮均及河州其他蕃部的其他成员不仅仅仰仗着唃厮罗(啰)的血统,也利用藏族部落的佛教信仰,有目的地接受钦南陵温逋的新名‘嘉拉’,把‘佛子’加上‘王子’之意,以便促进蕃部的统一。这可能是一种巧妙的策略,由此可以加重他们作为皇室成员‘佛陀现世’的份量,并在人们的心目中留下印象。”日本学者铃木隆一否定了岩崎力的看法,提出“唃厮啰”藏文为“
རྒྱལ་སྲས་”,译为“王子”,是青唐吐蕃政权的王号。汤开建撰文对铃木隆一加以反驳,认为唃厮啰并非青唐“王子”之汉译,而是“佛子”,并举出十条史料,佐证青唐政权的首领称“王”或“国王”,并非“王子”。张秀清对汤开建的观点提出质疑,就汤氏所举十条例证加以辨析,认为青唐政权的首领并不是称“王”或“国王”,而是称“王子”。欲澄清这一问题,我们需要将王子称号来历考察清楚,方能确定河湟吐蕃是用王还是王子的称号。
       张秀清认为,早在8至9世纪的敦煌藏文文献中,赞普就被称为“王子”,其依据是《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及敦煌文书P.T.1286小邦世系名录,文中共列出七条史料,但该文完全依赖今人汉译文,未能核查原藏文,故其依据并不可信,笔者将这些史料出现“王子”之处的藏文标出,可探其实。
       《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共六条史料,原书后附有拉丁文转写,笔者在此一并将拉丁文转写列出:

       第一条:“种福田者为王子(lha sras)”
        第二条:“祝愿王子赤祖德赞(vphrul kyi lha btsan po khri gtsug lde brtsan)陛下……坚不可摧的王子(lha sras)和……”
        第三条:“王子赤祖德赞(lha sras khri Gutsug lde brtsan)脑海的目标即将实现”
        第四条:“祝愿王子赤祖德赞(rje lha sras khri gtsug lde brtsan)陛下”
        第五条:“牛年仲春初四日,王子(lha sras)……”
        第六条:“祈求借助王子(lha sras)赤祖德赞的善行……”

       张氏还引用了敦煌文书P.T.1286小邦世系名录,可惜没有利用敦煌文书原文,而是转自法国A·麦克唐纳著、耿昇译《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考释》一书,其译文为:“在每一个小王国中,在各自的小城堡内都居住着一位王子和这位王子的大相们”,语言辗转翻译,难免失真,不求敦煌文书原文,而以译文为据,很可能会出问题。查敦煌文书原文为“རྒྱལ་པྲན་ཡུལ་ཡུལ་ན། མཁར་བུ་རེ་རེ་ན་གནསྟེ། རྒྱལ་པྲན་བགྱིད་པ་དང། རྒྱལ་པྲན་གྱི་བློན་པོ་བགྱིད་པ་འི་རབ་ལ”,王尧译为“遍布各地之小邦,各据一个堡寨,任小邦之王与小邦家臣者,其历史如下”,并没有王子相应词汇出现,故这条史料不必再加讨论。
      《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所列六条史料,称赞普为“
ལྷ་སྲས་”,被译为“王子”,这种译法值得商榷。在《藏汉大辞典》中“ལྷ་སྲས་”确有王子、公子王孙的译法,然该译法的前提,“ལྷ་”是帝王、人王,“ལྷ་སྲས་”仍是指王之子,而不是王的代称。其实,“ལྷ་སྲས་”用来指赞普在敦煌文书及吐蕃时期石刻文献中经常出现。敦煌文书述吐蕃祖源称:“གནམ་ལྷབ་ཀྱི་བླ་ན་ཡབ་བླ་བདག་དྲུག་བཞུགས་པ་འི་སྲས། གཅེག་གསུམ་གཅུང་གསུམ་ན། ཁྲི་འི་བདུན་ཚིགས་དང་བདུན།། ཁྲི་འི་བདུན་ཚུགས་ཀྱི་སྲས། ལྡེ་ཉག་ཁྲི་བཙན་པོ། ས་དོག་ལ་ཡུལ་ཡབ་ཀྱི་རྗེ་དོག་ཡབ་ཀྱི་ཆར་དུ་གཤེགས་ནས། ལྷ་སྲས་མྱི་ཡུལ་གྱི་རྒྱལ་མཛད་ཅིང་བཞུགས་པ་ལས། མངོན་དུ་ཐལ་དགུང་དུ་གཤེགས་པ་(降世天神之上,天父六君之子,三兄三弟,连同墀顿祉共七位,墀顿祉之子即岱·聂墀赞普,来做雅砻大地之主,降临雅砻地方,天神之子做人间之王,后又为人们目睹直接返回天界)”,此处“ལྷ་སྲས་མྱི་ཡུལ་གྱི་རྒྱལ་མཛད་”,不可能译成“王子来做人间之王”,只能是“天神之子”,后世赞普自称“ལྷ་སྲས་”,均源于此,赞普乃天神之子的观念也被反复重申。赤德祖赞时,南诏王阁罗凤归降吐蕃,赞普君臣高歌“དགུང་སྔོ་ནི་བདུན་རིམ་གྱི།། ལྷ་ཡུལ་ནི་གུང་དང་ནས།། ལྷ་སྲས་ནི་མྱི་འི་མགོན……ཕ་སྐྱབས་ནི་སྡུག་བཙལ་པའ།།ལྷ་སྲས་ནི་བཙན་ལ་བཙལ།།ལྷ་སྲས་ནི་གཙུག་ཆེ་ལ་(在七重天之苍穹,从神境苍天之中,降一天子为人之救主……他为了救护父辈免受苦难,投靠天神之子赞普,天神之子教化广备)”。歌词先追溯赞普为天神之子(ལྷ་སྲས་),然后亦以“ལྷ་སྲས་”称赤德祖赞,故也不能译为“王子”。《赤松德赞墓碑》“བཙན་པོ་ལྷ་སྲས། འོ་སྡེ་སྤུ་རྒྱལ།། གནམ་གྱི་ལྷ་ལས་མྱིའི་རྗེར་གཤེགས(赞普天子鹘提悉勃野,天神化现,来主人间)”, “ལྷ་སྲས་”亦是指天神之子。在敦煌文书和吐蕃石刻文献中,我们经常看到赞普与“ལྷ་སྲས་”连用,都是赞普为天神之子入主人间的延伸,表达赞普的神性,“ལྷ་”是天神之意而不是王,故而译为“王子”不当。张氏指出在敦煌汉文吐蕃史料中不见赞普被称为王子者,其实藏文也不称王子,所谓王子情结由来已久,系在误译基础上的推断。若吐蕃时期已有赞普称王子的情况,为何分裂时期古格王国更多的运用国主、国王,而不称王子?在卫藏地区,王子一词从未见用于最高首领,只有汉文文献称河湟吐蕃最高首领为“王子”,其地位都是王,而不是王之子,由此判断王子不是“ལྷ་སྲས་”的汉译。吐蕃时期赞普之子,即王之子,不称“ལྷ་སྲས་”而是“བཙན་ཕོ་སྲས་”,如敦煌文书中称赤德祖赞之子拉本王子为“བཙན་པོ:སྲས་”,《恩兰·达札路恭纪功碑》称未继位的赤松德赞“བཙན་ཕོ་སྲས་ཁྲི་སྲོང་ལྡེ་བརྩན་”,可译为“王子赤松德赞”。
       凉州六谷蕃部首领都不具备赞普血统,在汉文文献中也没有提及王子一词,五代、北宋对凉州六谷蕃部的册封,都完全是按内臣职官封赐。直到唃厮啰的出现,西北一带具有赞普血统的统治者方登上历史舞台。据笔者考证,汉文文献的“唃厮啰”,并不是宋人对藏文的汉译音,而是汉文对羌语的汉译,结合清以前即有“罝勒厮啰”,清人改译为“嘉勒厮赉”的情况,可还原藏文为“
རྒྱལ་སྲས་ལགས་”,是“རྒྱལ་སྲས་”的尊称,二者含意相同。“རྒྱལ་སྲས་”汉译有两种含意,一是རྒྱལ་བུ་王子;二是བྱང་སེམས་佛子,菩萨的异名。最高首领称号具有双重含义,在吐蕃时期已经开始得到运用,《谐拉康碑》称赤德松赞为“གནམ་ལྷབ་ཀྱི་རྒྱལ་པོ། འཕྲུལ་གྱི་ལྷ་བཙན་པོ་”(天降之王圣神赞普),《唐蕃会盟碑》中“大蕃圣神赞普”对应的藏文应为“བོད་གྱི་རྒྱལ་པོ་ཆེན་པོ་འཕྲུལ་གྱི་ལྷ་བཙན་པོ་”,都包含国王和天神赞普双层含义,这是沿袭传统神人合一的称呼,其意为具有神性的国王。“རྒྱལ་སྲས་”可译为王子和佛子(菩萨的异名),可能是随着吐蕃佛教的发展,佛教徒欲将赞普血统与佛教联系起来添加上去的,如果“རྒྱལ་སྲས་”亦可作菩萨理解,恰与赞普乃观世音化身相吻合。前人对“王子”争论不休主要缘于认定王子乃王之子,或吐蕃王室的后代,而忽略了“རྒྱལ་སྲས་”(王子)具有双层含意。河湟吐蕃在放弃赞普名号的同时,赞普乃天神之子的观念也随之消失,“ལྷ་སྲས་”被“རྒྱལ་སྲས་”代替。
       吐蕃分裂以后,走政教合一的道路,似乎是西藏各地方政权的唯一出路。尼玛衮之孙松艾,初名赤德松祖赞,与唃厮啰的原名欺南陵温籛逋,都是典型的赞普名字,松艾最终也没有使用具有赞普色彩的名称,而以拉喇嘛·益西沃名字享誉藏族历史。据学者研究,益西沃在出家之后并没有放弃最高权力,有些文献中称其普兰国王拉喇嘛,或吉祥天赞普拉喇嘛·益西沃,既是国王或赞普,又是高僧,其名称具有双重含义,而且“
ལྷ་བླ་མ་”与吐蕃时期的“ལྷ་བཙན་པོ་”很相似,明显具有模仿痕迹。
       回鹘在给宋朝的表文中称,“宗哥李遵送马百匹,与赞普王子定问公主……”,应是唃厮啰在与回鹘交往时的自称,此时,唃氏已放弃了吐蕃时期“
ལྷ་སྲས་བཙན་པོ་(天神之子赞普)”或“ལྷ་བཙན་པོ་(天赞普或圣神赞普)”,而称“赞普王子”,全称应是“བཙན་པོ་རྒྱལ་སྲས་”,可译为赞普王子,亦可译为赞普菩萨(或佛子),回鹘采纳了唃厮啰政权的说法,在给宋的表文中用河湟吐蕃的自称。“བཙན་པོ་རྒྱལ་སྲས་”与天喇嘛·益西沃的称号非常相似,反映出吐蕃分裂以后,各地分裂势力谋求发展,充分利用赞普血统与佛教双重作用的历史特征,这是藏族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
       相对阿里地区,遗留在西北一带的吐蕃民众面临着更为复杂的民族交错的社会局势,汉族、羌族、吐谷浑、氐族等与藏族交错杂居,不过,经历吐蕃长期统治后,西北地区民众对赞普血统已产生了心理认同,而且吐蕃崇佛之风对西北佛教发展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因此,北宋时期,河湟地区的特点是,一方面“西蕃种类皆尊大族,重故主。诸族有承唃氏之后者,羌人皆畏服之”;另一方面,“西羌之俗,自知佛教,每计其郡人之多寡,推择其可奉佛者”。这两点构成唃厮啰能统治藏、羌等民众的基本条件。李立遵作为高僧仍要依赖唃厮啰的身份,李氏急切地向宋廷求赞普名号,正是因为他在血统方面有欠缺,一旦没有唃厮啰这面旗帜,加之李立遵连续兵败,将再也不能重振雄风。同样,李立遵手下僧人鱼角蝉(清人改译为裕木扎卜沁)于渭州吹麻城立文法,欲聚众起事,结果很快破散。有些僧人在政治方面能力很强,有较大势力,甚至可以充当部族酋长,但他们往往迎请有赞普血统者出面立文法,以增强自身实力,如蕃僧结吴叱腊(清人改译为结斡恰尔)“极有力量,过俞龙珂远甚”,但他并不能自立旗帜,“蕃僧结吴叱腊及康藏星罗结两人者,潜迎董裕诣武胜军,立文法,谋姻夏国,有并吞诸羌意”,说明仅有僧人身份很难统众。再一方面,具有赞普血统的唃厮啰家族,离不开佛教的支持,高僧始终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对河湟地区社会发展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作为世俗首领,不仅要兴建寺庙,重用僧人,还要具备佛教承认的身份,而不是单纯的世俗之王,他们需要类似于法王之类的称号,如同阿里的“天喇嘛”,“
རྒྱལ་སྲས་”的双重含意正好适应了当时社会的需求,故以此为号远比衰弱的赞普名号更有影响力。
       河湟吐蕃自唃厮啰始,对外交往时都以王子自称,前文已提到回纥称唃厮啰为赞普王子,西夏给宋表文称“夏国累得西蕃木征王子差人赍到文字”,显然,河湟吐蕃在与西夏交往时自称王子。阿里骨在给宋臣文字中自称蕃家王子,其他如瞎征、溪巴温等称王子,均出自宋西北地区官员向朝廷的奏报,这些官员与吐蕃交往多,已习惯于将“
རྒྱལ་སྲས་”称为王子。另外,王子作为最高首领的称号,在河湟吐蕃具有惟一性,如同回纥的可汗名号一样,可以承袭,如唃厮啰、董毡、阿里骨、瞎征都有王子的称号,属于承袭。在不同势力争夺权力时,胜者方可称王子,如溪巴温杀鬼章子阿苏,夺锡勒噶尔城,自称王子。溪巴温乃扎实庸咙之孙,赞普血统,王之后裔,此前不敢称王子,说明王子乃是王号,而不是王之子或赞普之后裔,溪巴温一旦称王子,部族多归服,原具有王子称号的瞎征弃印逃走。可以推断,王子作为河湟吐蕃王号应没什么疑问,但王子并不是仅具有政治权力或佛子的含义,而是政教合一的巧妙结合,故此,笔者认为岩崎力的观点可能比较符合历史实际。
       对于汉文文献中赞普、王、王子同时出现,我们不必过于追究,唐代藏文文献中有时也称赞普为王,《敦煌吐蕃历史文书》称“
མྱི་འི་ནི་མྱི་བུ་སྟེ། ལྷ་འི་ནི་སྲས་པོ་བཞུགས།། རྗེ་བདེན་ནི་བཀོལ། དུ་དགའ་”(有一人,是人之子,实为天神之子,唯真正的王,吾等方乐于受差遣),《唐蕃会盟碑》“བོད་ཀྱི་རྒྱལ་པོ་ཆེན་པོ་མཛད་པ་”(来做大蕃之王)。汉文文献中称赞普为王的也很多,如“其国人号其王为赞普”, “赞普,戎王也”。有时还称赞普为主,如敦煌文书称,“尽用庄严当今圣主”、“伏惟圣主览图握镜”。在汉文文献中,王、主可以指代任何地方政权的首领,而不管其本民族的称号如何,虽有王、主等不同称法,但赞普作为吐蕃最高统治者的名号是没有任何疑问的,正如汉文文献将吐蕃的“尚”或“论”称为宰相一样,只是采用汉语语境的说法而已。同样,回鹘称可汗,敦煌文献中亦有“回鹘王”的称呼,王只是汉文文献中对少数民族首领的称谓。汤开建在反驳铃木隆一所列十条史料中,第一条出自《辽史》,我们不排除辽曾册封唃厮啰为王的可能,故称“吐蕃王”,也有可能只是元代修史时的叙述方法,另外九条均是汉文献的叙述,并非河湟吐蕃的自称。众所周知,在宋朝给河湟吐蕃的封号中有大首领的称呼,但我们并不认为首领是河湟吐蕃自称的王号,此外,汉文文献还有称首领为酋、主者,如“蕃酋木征遁去”, “青唐遣人前去迎瞎养咓前来青唐为主”、“当元符中,青唐主瞎征弃其国”,并不代表河湟吐蕃以酋、主作为王号。“རྒྱལ་སྲས་”无疑应是河湟吐蕃内部的王号,宋人将之译为“王子”,然并没有得到宋朝廷的认可。
       学术界长期以来对河湟吐蕃“王子”称号的争论,主要局限在宋代汉文文献中的称呼,而缺乏对赞普名号衰弱的历史考察,也没有对“王子”的藏文作进一步探究。宋金时期河湟吐蕃政权,既需要赞普血统得到民众的心理认同,也需要佛教支持,两个必备条件促使唃厮啰放弃原有的赞普名号,改称“
རྒྱལ་སྲས་”(王子),兼具政教两层因素。新的称号适应了当时社会形势,有利于加强唃厮啰家族的统治,这也是河湟吐蕃能够兴盛的重要原因。

作者:刘凤强,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教授。
原文刊载于《西藏研究》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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