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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里的《格萨尔》续

作者:周爱明 来源:中国西藏 时间:2018-03-07 09:48:00 点击数:

 
俄珍卓玛说,如果她的马鞭是木雅活佛做的,她说唱时挥动起来就会发出马的嘶鸣声

  吉样的日子

  我们踏进俄珍卓玛的院子,这次,院子里停放了一辆天蓝色小奥拓,不过,没见它的主人。四朗局长又喊了半天,俄珍卓玛才慢慢踱出来,说,“今天我在闭关。不过,既然你们都来了,就请进来吧!”

  走进她小小的起居室,杨教授立刻惊叫起来,“啊呀呀,今天真是吉祥!太吉祥了!你们看,酥油灯花都开出了两个!”

  俄珍卓玛小小的几案上,画着彩凤的一个磁盘里点着两盏酥油灯,各开出两朵灯花来。油灯上爆出吉祥灯花,我打小就经历过。不过,酥油灯里开出并蒂之花,却是头一次碰见。加上当天早上,杨教授递给我的一个煮鸡蛋里出现了“尼达”,就是藏区常见的月亮和太阳相盛的图案,使得杨教授一再惊呼!

  来的路上,我把自己关于俄珍卓玛报道的设想与杨教授和四朗局长相商,得到他们的支持。杨教授承诺帮我拍摄封面。看过灯花,他立刻与俄珍卓玛商量,又拿出我们的杂志,告诉她将会怎么样换上她的照片,这样,她就会让许多国家的人看到了。俄珍卓玛默想了一会,也许是向格萨尔王祈请?很快满面含笑地答应了,“我穿什么?”在进里间换衣服之前,她吐吐舌头问,不待我们回答,她又打起门帘,请我们也进去,并说,“你们照嘛,想怎么照就怎么照,你们不是要报导么?”


第二次采访俄珍卓玛,她家酥油灯开出双蕊,杨嘉铭先生以为大吉

  杨教授立刻跟进去,随即又返身回来,说,这是佛堂,不能照的。我拍完灯花,心想,藏人家的佛堂,从来只有家人和僧侣进出,既然主人允许,加上自己又周身洁净,还是应该进去瞧瞧。

  俄珍卓玛家的佛堂,到处都挂着格萨尔内容的唐卡,没有见到佛盒,也没有佛像。南边有张窄窄的床,墙上仍然是格萨尔唐卡。一个小小的录音机里,播放着一个男声,不知谁的《格萨尔》说唱。我用眼光特意扫了一圈,没有见到她孙子上次悄悄透露给我的那把刀,“奶奶有把格萨尔王用过的刀子,她从不让我碰的!”这种宝贝自然要好好珍藏,我也不便追问,就老实地从门边的一幅小小的唐卡看起,立刻喊道,“杨老师,都是仲唐呢!”

  杨教授再次进屋,和我一起研究起这些唐卡来。这幅小的,他已经搜集到,但第二和第三幅,他却是见所未见,这两幅都将格萨尔王和他的大将画得栩栩如生不说,每个人物下面还特别注上藏文名字,特别是第三幅,俄珍卓玛解释说,这是她在“人民公社”时期,特意请画师专门为她画的,45年了,整个藏区唯她独有,这更使杨教授心花怒放,大叹不虚此行。

  “这怕是格萨尔王对您多年与他缘分的奖赏吧?”我笑着。

  “哦呀!哦呀!”杨教授欣喜之余,脱口说着自己的母语。

  根敦罗布根将

  俄珍卓玛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临到戴上“仲厦”前,向我们吐吐舌头,问:“要不要梳头?”不等我们回答,她已把发辫儿打开,仔细地梳理起来,快编完辫子时,她醮些口水,向发梢上抹去,我一直惊叹她头发的乌黑油亮,对她的这种结“头绳”的方式更是诧异之极。她自自然然地做着这一切,偶尔会羞涩地冲我们一笑。

  梳头毕,她又问:“帽子戴哪个?”问完就戴上了一顶。她也不等我们说话,自动走到院子里,打开另一个小院的栅栏门,司机曲扎给她搬了把椅子,摆到石头大棚前的草地里。我们相随着走进去,里面躺着的那两条狗只是抬眼瞄了瞄主人,又自顾伸展着,继续晒它们的太阳。

  俄珍卓玛再次整理衣物,坐定,右手执马鞭,左手端着一个青色的石头,讲唱起来。

  “这是格萨尔的母亲从龙宫带来的,龙王给他心爱的女儿的一件宝贝,根敦罗布根将(意为‘要什么就给什么的宝贝’)。龙王说,夏天(春天)播的种秋天即将丰收,……神子格萨尔将诞生。”

  “龙王邹纳仁青舍不得把女儿嘎姆嫁到岭国,但是,莲花生大师向上天请求,让千佛的化身格萨尔降生人世。格萨尔要降生,得有生母,嘎姆就被选定为生母,从龙界派到人间,降生在嘎部落。嘎和岭第一次战争的时候,嘎部落的人都跑光了,剩下嘎姆,她往(母牦牛)郭苏止母央拉身上驮了很多东西,准备逃跑时做了俘虏,被带到岭国。

  “为什么是这样呢?

  “格萨尔被派往人界前,向父王母后提出要求,(以下为吟唱)

  要是赐给我:

  父亲是天界的,

  母亲是龙界的,

  战马能听懂人话的,

  我就可以下凡。

  “神子觉如是这样说的。嘎姆的父系是龙王,邹纳仁钦担心公主有受苦,就往那个海里投了许多珍宝,又从天界请来了占卜师东谷尖,他驮了500个骡子的占卜书从夭界下来,用来放占卜书的石头也有,但是我找不到,扔骰子的地方在那里,要不要指给你们看?”

  俄珍卓玛起初闭着眼睛或讲说或吟唱,这时却突然睁开眼睛问。

  “不用了,我们知道。”四朗局长赶紧回道,唯恐她从“仲”里出来。

  俄珍卓玛于是继续闭目说唱:

  “从天界来了占卜师东谷结巴,他驮了500个骡子的占卜书从天界下来,在那个地方扔骰子,大家问什么情况?

  神界的占卜师东谷尖,

  格尔那洁白的佛珠,

  手中有什么结头,

  算了三百六十天,

  今天请你把骰子投下来,

  今天你来给我们解卦吧。

  把结头的绳子系起来,

  给我们预言。

  “结头就是一根线上穿着四五颗珍珠,有四串,就这么摔着卜卦,卦上说,要迎请莲花生大师,莲花生大师也就去了天界。天界的人问:让穷人摆脱痛苦,让恶人得到惩治的话,该怎么办?莲花生大师讲完经,人们把根敦罗布根将等很多金银财宝献给他做供奉,但他不要,他要了龙王的第二个女儿,三姐妹中大姐是阿司赤吉尼崩,老三是亚嘎智丹,老二郭将嘎姆,莲花生大师要了老二。神界很奇怪,这个喇嘛怎么会要一个老婆?这时,岭国也形成了,莲花生让老二郭将嘎姆降生在嘎·东巴将参家里,嘎和岭不和,岭国降服了嘎十八部落。嘎姆成了俘虏,之后有了觉如……”

  俄珍卓玛微微仰着脸,沐浴着近4000米高原上的阳光,恣意地说唱着。她偶尔会睁开眼睛,问我们要不要换一顶帽子?她可是有两顶啦,曲扎转问杨教授,杨教授问我,我说,既然有,不妨换一下。换上,她又继续说起来。有次,她向我招手,让我过去,要与我合影。我赶紧把自己的背包挪到她身旁,挨着她坐下。她摸着我的头发,“啧啧,你有白头发了。”

  “早有了,你看你都没有。你会讲汉语嘛?!”

  “不会,马马虎虎一两句。”她又笑了,“你有小娃娃吗?”

  “只有一个儿子,听说你有4儿4女?”

  这次,她的脸上堆满了笑,深深的皱纹里满是一个母亲的骄傲和荣耀。莲花生大师放弃的根敦罗布根将,多少个世纪之后,却落到她手里,给了她讲“仲”的本事,也给了她满堂的儿女子孙。如今,他们有的做生意,有的当牧民,每天过着传统而宁静的生活。作为母亲,她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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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珍卓玛为我们说唱《格萨尔王传》

  传奇中的传奇

  俄珍卓玛生肖属猪,1947年出生,父亲丹洛、母亲达金,祖籍都是石渠县人,后来迁移到修塔村(牧区),相遇成婚。

  俄珍卓玛小时没上过学,不识字,却十分喜欢听人说唱《格萨尔》“仲”,她记得邻居波啦(爷爷)有顶好奇怪的帽子,波啦最爱捧着这顶帽子说唱“帽赞”,他一开口,牛羊都忘记吃草,小鸟们也忘记展翅,村里人都会停下手里的活,聚到他周围,听他说唱三天三夜都不过瘾。波啦唱完,村里人献给他哈达、酥油、糌粑,只要他们手头有的,都会送给他。小小的俄珍卓玛就想,要是自己也能说唱“仲”,该有多好!洁白的哈达挂满自己的脖子,一定很好看……

  一天放牧时,她捡到一颗小小的石子,那颗洁白得像海螺一样的石头在阳光下熠熠的,折射出五彩光芒,她的眼前起了迷雾,仿佛看见许多人在打仗,又仿佛看见许多人在赛马……她想,会不会是格萨尔王呢?那天晚上,她果然梦见了格萨尔王,他还对她说了什么,但她醒来后,却什么也记不得。

  从此,她就迷上了石头,那些好看的石头,都被她带回家中。对着这些石头,她想,这是格萨尔的大将,这是他的威尔玛,这是她的珠牡……有时,一两句“仲”会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张口说唱,它们却又不见了。

  1998年,丈夫和她把家搬到城郊,她捡到的石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奇特;她接触到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闪现又消失的句子又回来了,而且自动联成串,她真的能说唱了!有人说她唱的是“仲”,也有人说她疯了,或者只是她的幻觉,但她相信这是格萨尔大王赐给她的“仲”,她确信自己的清醒,也确信自己唱的就是“仲”。县上的专家和活佛,也都认为她确实会唱“仲”。

  “这个是格萨尔王在降服阿里色宗时从那里取出来的,还有这个是他战马的蹄印,这个是觉如的脚印,这个呢,是格萨尔王的宝座。”她讲完根敦罗布根将后,又把我们领到堆在石头大棚外桌上的石堆前,跟我们——数起她的宝贝,这时,那个原本可发出马嘶的马鞭就成了教鞭了。

  “这个是晃同的寄魂石,就是前面这个,上面有圆形的标记;这个是药王石,原本麦哇钦木活佛说好,他要在本月十五过来取的,他很爱抽烟,有时还会说谎,但他是个大活佛。


益邛主任收藏的格萨尔手抄本

  “我的石头还送过确吉嘉措活佛,他非常高兴,问我,是不是你的药袋子?我想,如果给他药袋子,他会不会觉得他会得病,不高兴呢?所以我说,活佛,您可能会病,这个药袋子是释迎牟尼做德孜(甘露)曼(药)宗的时候做的,当今不管上天界、下龙界,或者五行里,任何疾病都可以治疗,哪怕现在医生认不出来的病症也能治疗。活佛非常高兴地收下了,过了一段时间,他还特别派人来告诉我,那个药袋子真的管用,帮他治过病。

  “森公布珠日(色达的神山)两边都有格萨尔王战马的蹄印,再往下到色廓,有尼崩达雅的城堡。这里有很多格萨尔的遗迹,很多人都不知道。它们都是凭我自己的感觉,这个可能是这样,那个可能是那样,就像唱歌,到底是不是真的?别人说我疯疯癫癫,我不觉得。不过,要我自己说呢,你们要把我写到文字里的话,像我这样一个老人胡说的,大概也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吧。我的孩子们都笑我,说我自己给一个石头取一个名字,再想出些故事,不过,我真的觉得就是这样呀。‘仲’就在石头里,我不过是把它们说唱出来。”

  “我偶尔好像特别能说,有时候某人来了,我本来想说的话却忘了,感觉没对上;有时候我又特别能说,就像你们来的这两次,我的话特别特别长,你们都嫌我了口巴?”

  “我们就是来听你说‘仲’的,当然希望你说得越长越好。”想着将来的某天,或许我们可以请她到内地或国外,让更多的人见证,我追问她,“你是不是只能在家里,对着那些石头说?如果请你到外面,可以带些石头的话,你还能说吗?”

  “没有问题!虽然我只是个普通人,但石头和‘仲’,就是我的命根子呢。”她乐呵呵地应承。

  7年前,俄珍卓玛拜次仁洛珠为上师,跟着他吃起了素。除了有些骨殖增生,她的身体很好。上师还劝她时不时地闭关,当然,她不需要像僧尼一样把自己关到山洞里,她也照办了。正因为这样,碰上闭关日,她仍然可以接受我们的采访。

  我们无法精确计算她的石头,也不能听她——讲述这些石头里的故事,但谁能说她的这些石头不是一个宝库呢?至于这个宝库里的《格萨尔》,究竟有多少?多深?多长?只能留待有缘人了。

  分手前,俄珍卓玛从小桌下摸出一颗珠子,拽出一根线,对着珠子穿进去,线太软,钻不进珠子,她一次次地划火柴,烧线头,仍然不行;我取出旅行针线包,穿上针,珠子眼儿却是曲折的,直的针进不去,她笑了,抢过去,继续划火柴,穿线,终于成功!她拿着做成的项链,对着我,噗地吹了一口气,“瞧,我有魔法!”

  我们都被她逗得大笑。

  四朗局长接过链子,递给我,“这是她送给你的!”

  我错愕之极,大概我的嘴巴张得太大,大家再次笑了。俄珍卓玛却伸过手来,慈母般地摩起了我的头。她在给我摸顶呢。送到门外,她又低下头来,跟我行起了碰头礼!

  “这个阿妈呀,真是神奇中的神奇,传奇中的传奇!”曲扎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挥向俄珍卓玛,嘴里感叹道。

  看着她佝偻的身影坚定地伫立在院门外,越来越小,却不肯在我们的车消失前回转,我在心里祈愿:

  顶礼格萨尔王!

  祈愿俄珍卓玛阿妈啦白日吉祥夜吉祥!祈愿她的传奇传遍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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