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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卡垫文化探秘

作者:韩书力 来源:中国西藏 时间:2009-02-24 15:16:08 点击数:
 岗巴是喜马拉雅山中段北坡的一个边境县,属西藏日喀则地区管辖,在后藏l8个县市中大概是最小最穷的县了,平均海拔4800米,人口7400多人。由于这片高山谷地的草场与水质好,适宜放牧,所产牛羊肉质细嫩鲜美,闻名前后藏区。除此之外,人们便很少知晓岗巴县的其他情形了。
    1984年笔者曾与画家巴玛扎西、翟跃飞首闯岗巴,14年后的1998年1999年、2000年、200l年因工作与创作需要,笔者又先后多次赴岗巴考察采风,几乎走遍了岗巴的每个乡、每个村和百分之九十的农牧人家。让我们不顾路途遥远、高寒缺氧而连连眷顾这个边境小县的因素固然很多,但契机主要是因为两块卡垫引发的。
    1998年深秋,笔者一行路过岗巴县加油站,进屋交款时无意间发现会计室木床上铺着两块我等从未见过的美轮美奂的长毛卡垫,可惜当时已是夜幕降临,全体人员必须按计划赶往下一站投宿。无奈,笔者向房主人请教此物产自何方?当被告知“龙中乡”后,大家便匆匆上了路。

 这个意外的发现,令全体人员惊喜不己,以笔者对西藏宫廷、寺院和民间卡垫与图像的了解与认知,这两块岗巴卡垫毫无疑问当属西藏纺织作品中的上乘之作。拉萨日喀则近于千篇一律的龙凤花草类型化的图案卡垫和它相比真是一股老气横秋,除了坐卧的实用性外很难有美感可言;而藏东与藏北地区图案与色彩过份夸张渲染的卡垫和它相比,则显得太离谱和粗俗,令人视觉上不舒服;即使是笔者一向认为的后藏地区生活气息与艺术水准并俱的昂仁、拉孜的卡垫与定纳(斗篷)也难出其右。那么,这个文化亮点是广阔的大油田边际的一眼忽然喷涌的信息井呢?还是昙花一现的偶然一例?
    正是带着这样的问号,笔者一行才有了再三再四的岗巴之行。所谓再三再四,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通常我们能自己支配的时间大部是漫长的冬季,而冬季喜马拉雅山高地的含氧量还不足海平面的二分之一,人们在这里走路相当于跑步,搬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相当于平地的百斤。身体热能的来源又只是每人几包快餐面和老乡家推出来的粗糌粑。所以,每一回下乡(这里应是上山),最长也只能坚持二三周,体能与智能似乎便消耗殆尽,必须撤回海拔3600米的拉萨进行“充氧、充电、充热”的三充,才在能逐渐恢复常态。
    老实讲,同行的美术摄影朋友,各个都是拼命三郎,每日里早早起来混吃几口东西就进入工作状态,直到天黑人困马乏地回到住地,连饭都懒得吃了,夜里又是靠安眠药和藏白酒才能睡上几个小时。拿走村串户为例,藏胞住宅门户大部低矮,据说一是可防风沙侵漫;二是家家都有一间人神共居的经堂,或是一个佛鑫,最不济者也有一张佛像唐卡,做为凡人每日出出进进,必须取弯腰低首之姿以示对佛菩萨之敬畏;三、是可以拒鬼魅进屋,传说中鬼在黑夜间走路是直撞直行,且不会弯腰与拐转,这样的门户可起到保家人平安的作用。其实还有就是雪域旷野木料奇缺,能省则省。本来大家都知道这种习俗,但由于院外屋内大明大暗的强烈光线反差,瞬刻间肉眼光圈根本调不好,故平均每个人的额头每天至少要结结实实地撞到门框上几次,那种眼冒金星疼痛欲绝的滋味非亲历者不能言说。
    然而也正是深藏于这边寨村落家家户户纺织艺术高光和执迷于藏文化的长久亢奋吸引着笔者一行前前后后历时三年有余,克服种种困厄,初步完成了对岗巴卡垫文化的考察与探究,其过程本身对于一个美术工作者也是有意义并终生难以忘怀的。对于这块喜马拉雅北坡高地与河谷之间产生的一件件纯粹意义上民族民间艺术品的审美意义与文化高度,应该留待读者朋友做出自己的评判,但笔者认为将岗巴卡垫中代表性作品,及其作者的相关生活与文化背景,依原始笔录和现场摄影介绍出来,显然是一件有益并有趣味的事情。
    拉萨至岗巴的公路距离800公里,由于旅人和车辆稀少,司机说进入岗巴段的土路比柏油公路还要平整好走。翻过一道道岭,前面仍是一座座山。当见到牦牛少而绵羊多的高山谷地便是进入岗巴县境了。从地图上看,岗巴左侧是康马、亚东、洛扎等县,右侧是有着4座8000米以上著名雪峰的吉隆、定吉、定日县,左右数百公里之外又各有通往印度与尼泊尔的两个口岸。前面是终年积雪的喜马拉雅天然屏障,屏障的南坡是山地王国锡金。这个布局使得岗巴成为一块不折不扣的封闭隔绝之地,难怪县上的干部抱怨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岗巴的农牧民们却丝毫没有干部们的那种强烈的奉献感与失落感。他们世世代代依赖着这片高天厚士,种田活命放牧养家,他们生活得很自然、很本分,也很恬静,家家都满足于一圈牛羊,一畦青稞,一架织机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生活,户户都是物质(毛毯、卡垫)与精神(观念、审美)产品的作坊。而作坊的主创者往往是二十岁上下的巧姑娘、小媳妇或家庭主妇,其他如剪毛、捻线、染色等附属工种则多交由家庭男性成员去做。一块长2.5米,宽1米的卡垫纯编织时间大约在十天左右。由于地远天高,现代社会拜物拜金等所谓先进观念尚未能传及至此,所以岗巴人的卡垫创意与制作,完全是以家庭实用与精神(包括视觉)享受、情感寄托为出发点,人们想怎么织就怎么织,喜爱什么图像色彩就织出什么图像色彩,想铺在哪里就铺在哪里,一切与外界无关或关系不大。
    正是由于3年前加油站两块卡垫的引导,笔者2001年8月又一次来到岗巴县龙中乡,滔滔的亚如河将该县的4个村分割成南北两边,人们习惯上便称北村和南村。此次有幸得到乡长嘎桑伦珠先生的帮助,遍访北村的家家户户(前一年的冬天,二村村长曾引笔者遍访过南村)。过了亚如桥,最显眼的建筑是龙中乡小学,虽是暑期放假,但校门洞开,校门上端挂着“无酒学校”的牌子格外显眼。后藏人嗜酒如命,男女老幼几乎个个都是酒中仙,所谓“瓮中青稞满,杯中酒不空”,更有不少婴儿是从小吃青稞酒拌糊糊长大的。酒可以解渴、解忧,也可以醉人误事,所以后藏的许多中小学校都要求在校师生不得带酒饮酒。拐过校园,便进入北村中心,只见三五成群的妇女沿街而坐,疏线、捻线、纺线,谈笑风生。乡长问先看哪家?大家异口同声说:“挨家挨户”。
    在仓木决(女,35岁)的家,我们选出了两块卡垫,她自己就是作者,下面是当时的对话:“你们为什么总喜欢在黑底子上编图案?不能在红黄或者别的颜色底子上编吗?”她说:“黑虽说不上是颜色,但再漂亮的颜色也是靠黑色来衬才好看。”这个图案上的阶梯形斜线有什么意思?"她说是水纹,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岂止是水纹,那永仲(万字符)的处理别具匠心,她把万字的四个内角空间都填满亮丽的色块,令初视者耳目一新。
    格桑央珍(女,50岁)家的卡垫不如念郭(枕垫)有特色,尤以那块措(供敬品)与天梯最为精彩,笔者私心惴度,一个人能长年枕着这块布满了卓玛折松(人参果甜米饭)与天梯的念郭,保证三百六十天夜夜好梦,日日好运。笔者偶有失眠症,所以很想得到这块念郭也做几个好梦,便与之商量可否割爱,价钱不限。她直爽回答:“您真的喜欢拿去就是了。”
    与格桑央珍家为邻的边巴扎西家的门户上高悬着避邪符,用以禳解流年不顺。老汉家中殷实,楼上楼下各一台织机,老伴与儿媳正忙着织卡垫,我们被引入库房,层层叠叠的卡垫、藏被、念郭任大家随便翻检。笔者依自己的审美标准选出六七块之多,且各具特色,如一块满地锦式的卡垫图像居然是足不出乡里的老阿妈对汉地明清五彩瓷图饰的大胆借鉴,主人不道破这一点,大家还难解其妙哪!可不是,请看寿字、甲纳结日连环纹、云头彩纹正是五彩瓷器上最长用的装饰纹样。
    阿旺(女,5l岁)是村里公认的编织高手,她的作品多呈现严整有致而又落落大方的风格。她告诉笔者,在娘家时就从老辈人那里学会自想自编的本事了,嫁到龙中几十年间,也记不清到底织过多少块卡垫了,反正有空有料就编,就像吸鼻烟的人上瘾一样,季节忙编不成索性就想花样悟点子。
    与藏域腹地相比,岗巴县的宗教气氛是非常之淡的,龙中乡竟连一处玛尼拉康也没有。一早一晚老人们只是围着半山腰处的简易玛尼堆转经祈祷。然而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龙中卡垫上那变形变异,兼收并蓄而又丰富多彩的动人图像,似乎又正得益于这种散淡无形的宗教桎梏环境,才显露出独树一帜的妄为大胆的标新立异。
    坚索(女,37岁)编织的两块棕色底子的卡垫,为我们如上认识提供了例证。请看:永仲(万字符)、酥油灯盏、曲登(佛塔)和钱(金、银十字图案)这些通常都是宗教壁画、哈达画与唐卡上出现的有着确定的神圣喻义的符号图案,纡尊降贵地落入寻常百姓人家,任男女老少或坐或卧,摸爬滚打。这在前后藏腹地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僭越行为。难怪一向中规中矩的日喀则人送给这些不懂或不甚懂宗教仪轨的边民们一个轻蔑的称号,堆巴或卓巴(乡巴佬)。
    从形质上看,这两块卡垫已有些年辰了,但其色调仍是那么饱和悦目,这不能不归结踏嘎玛(编织者)所选用的优质原材料棕褐色的羊毛本色和高原矿植物染料的功劳。
    岗巴镇是一个行政乡的建制,顾名思义,即旧时岗巴县城所在地。远远望去,俨然一座美丽的山庄,镇中心还有一座小寺,这样的建筑布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西藏传统壁画上的佛地净土图。其实,这里也同样是一块人间净土,是20世纪的香格里拉。岗巴镇人不富足,但勤勉安分,屋不华美,但坚固舒适,门户邻里之间友善祥和。  加达村,潘多(女,75岁),她的自然年龄与编织年龄在镇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当得知我们来意后,她很高兴地让儿孙们翻腾出她的得意之作,果然不俗。
    岗巴镇人似乎格外钟情于满地锦样式的卡垫,而且是又厚又长不计工本。我们已经知道的藏传佛教文化符号、汉地的甲纳结日系列图饰和一山之隔的锡金王国的阿依嘎珠(五彩条阳案)的图案早已被她们的先人吸收借鉴,文化意义上的“化合”任务早已完成。如今她们的课题主要是别出心裁,是唯用和唯美,是门户间、村落间的争奇斗艳和出奇制胜。
    普布卓玛(女,42岁)非常关心编织缜密绚烂又富于变形的图形,蒙得利安要是看过她的作品也得甘拜下风。当然,她的才华又不限于织这种密不透风的构图,她用边角料织出的念郭也同样清爽可人。
    强巴(女,59岁)与她的三个儿子组成的共居家庭生活在一起,而这类家庭一般都很殷实富裕,其乐融融,所以很为邻里们钦羡。强巴家果然如此,羊满圈,粮满仓,藏毯藏被数不清,屋里院外整洁有序。她织的卡垫又厚又长,并且都要剪平梳匀,透出一股与众不同的劲头。
    亚依(女,39岁)的丈夫常年在日喀则打工挣钱,只是到寒冬腊月时节才回家一趟。她带着一堆孩子,养着一群牛羊,种着一小块青稞地,居然还挤出时间来编织卡垫,其实她能挤的时间都是孩子们熟睡后的二更天,借助一盏油灯或是天顶月色的照明。知道了这些背景的读者,对亚依织出的这些又像大写意义点彩派的卡垫是不会太多挑剔了。
    吉鲁村,龙觉(女,39岁)与亚依相反,龙觉的丈夫以前在拉萨当兵,复原回乡后,脱了绿军装,换上黄衬衫,担当起村里玛尼拉康的主持人,由无神论者一百八十度变成有神论者。笔者进他家还未坐稳,他便滔滔不绝地央求我们能在乡政府为他家申请点生活补助。反倒是没有见过世面的龙觉显得热情与达观。笔者十分欣赏她织的两块念郭,估计是她们夫妇自己用的,其中一块竟赫然把永仲、切玛和象征佛教由物质层向精神层修持的曼扎供饰统统编织在一起,真是胆大妄为。当问及她为什么要在枕垫上织曼扎,就不怕佛爷怪罪吗?龙觉先是楞了一下,但很快又憨态可掬地笑道:我只是觉得曼扎、切玛很富贵很好看,别的并不懂,也没有多想。我相信龙觉讲的是真心话,因为她编的织物,一不供奉寺院,二不进入市场,只是自享自用的私用品,完全用不着在乎谁人的评说。至于那些神圣和平凡的符号和图像,在龙觉和她的先人或她的后人那里则只因“物在灵府,不在自目,故得于心,应于手”。
    达村,才珍(女,38岁)由于劳碌,她的容貌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不过,这可是一位具有绘画天分的边寨村妇,她编出的卡垫,色块与线条布局谋篇繁简得当,富于创意。当被问即何以与村里村外人家编得都不一样时,才珍平静地回答说:就是为了和村里村外不一样才如此这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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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为一个既有审美个性又可自由表达的踏嘎玛 (编织者),在编织创作中不仅是要与众不同,还会自觉地要求自己今年的作品应与往年不同,这一件与另一件各异。这个不低的标准,从索村尼玛(女,25岁)家的几块卡垫新作里找到了答案。尼玛和母亲、妹妹各自一架织机,她家固守的创作基本语汇就是人们在日喀则、江孜等地习见的“秀秘”式(方块色阶),但这样很容易变成单调乏味的几何图形,出自于尼玛手的真是错落有致,变幻无穷。这里选刊的几块似乎都可圈可点。尼玛家的卡垫现象,在岗巴县也是比较独特的,表面上看,她们运避信仰符咒与世俗民风,可仔细品味,除了直觉上的愉悦外还应体会出尼玛们说不明白但却条理清楚的秩序与变化的统一,恬静与律动的协调。从尼玛家走出的时候,笔者不禁想起过去读过的一段话,“大多数象征符号代表着都是肉眼可见的宇宙之物,然而有许多引人入胜的象征却只来自一些设计图案和各种色彩几何图形,甚而只是一些简单的线条。最伟大的观点常常由最简单的图形来阐释和表述。”(杰克·特里西德)
    陪同的副村长朗杰说,这里一年也难得来个外人,所以我们的到访会成为全村人长时间的谈资,如谁家照的多,谁家用的少,谁家油糊糊的念郭被买走。这当然不难理解,笔者暗暗隐忧的只是希望我们的喜闻乐见不要干扰乡亲们原本自由自在的编织创作,更不要成为他们日后创作的导向。
    昌龙乡,算来笔者已是第四次来到该乡了,昌龙位于喜马拉雅与增雄山脉的风口走廊间,四季寒风凛冽,三季滴水成冰,故得名昌龙(寒风)。前两次因手续不全而被拒绝拍照、速写,还险些被扭送至县武警中队。也算是不打不相识,2001年2月与8月,竟然两次顺利访问昌龙乡的五个自然村落。
    乃村,村长多吉热心地领笔者一行到他认为编织技艺最好的几家,第一家的女主人是吉录(女,41岁),她热情地让我们喝青稞酒吃风干羊肉,又要进厨房去打酥油茶,当被一心想多看多照的笔者劝阻后,吉录竟大惑不解地问村长:他们什么都不喝,那从老远的地方来这干什么呐?此情此境,做为不速之客的我们只有感慨的份儿。
    吉录编的卡垫,用料、用色与其他村没有什么不同,要说突出的地方,便是她能把藏胞日常生活情趣中的可视形象提炼放大出来,并又得心应手地表现在藏胞坐卧起居“一日不可无此君”的长绒卡垫上。我们知道,西藏人有许多娱乐方式。如“锅庄”(圆圈舞)、打“吉韧”(一种坐式克郎球)、打“秀”(掷骰子)和达旦通宵的过林卡等等。其中又以打“秀”最为普及与便利,所以在雪域大地随处都可见到三三两两边饮酒边打“秀”的男子。“秀”的最大值或称最好的牌相是巴拉秘,吉录家出产的每块卡垫都要织出巴拉秘牌的创作主旨,希冀幸运与福气永在。这种祈福避祸的普遍心态,在乃村的许多人家的卡垫图像上都可以得到印证。
    与乃村l8公里之遥的乃加村,是昌龙乡的第四个自然村,该村建于一排摩崖修行洞窑类似麦积山的山岗之下,如今洞窟里尚保存有后宏期年代的观音与天女的影雕,所以这里又被当地人称为增雄切玛拉康(沙漠中的宫殿)。从这个名字便可知道乃加村老百姓的生存环境是很严峻的。但这里的人们对春天、对美好事物追求的心气却丝毫无减。让我们欣赏普赤(女,50岁)编织的一块长生鸟卡垫,和以往看过的许多卡垫佳作相比,这块简直很难上得台面,尤其是粉红粉绿那些品色的运用更是不敢恭维。笔者根据每块必看必问的原则,请教普赤卡垫中端坐的两个小人是否在舞蹈? (因为其让人联想到彩陶舞人盆)她正色道:不是人,是两只长生鸟。也叫比比古秀鸟,这种鸟在西藏农区很普遍,但在喜马拉雅北坡山地则很稀罕。当地人传说该鸟每至寒冬便飞进雪山岩洞里冬眠,待来年冰融草长时再飞临人间报春孵蛋。普赤说她记得编这块卡垫时正是初夏,便随缘即兴地把两只比翼齐飞的长生鸟也编了进去,那么这是为了标记作品完成的时间,还是为了使春风夏雨在这片近乎于贫瘠的地方多留一些时日?普赤坦率地讲这两种念头都有。
    边却(女,55岁),是笔者遇到的对自己作品最不满意的作者,她开始几乎是坚决不许看、不许照她家的卡垫,经村兽医反复解释,才勉强让我们进屋。直到我们认认真真地选照了两块后,她才把心绪调整过来,那“多云见晴”的表情分明在说,原来我织的这些还不错嘛。
    在乃加村,笔者以为还值得一提的是罗布(男,57岁)家的卡垫,因为这种曾所未见的卡垫图像会让人想起儿童在黑板上涂鸦,想起米罗那姿意自由的绘画,想起时髦的巴黎电脑广告,想起河北禹县的染色剪纸,其实它们之间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关联,罗布家的女人不用说巴黎,连百里外的岗巴县城也未到过。如果要说这之间有什么的活,也只是异曲同工,也只是藏族妇女的审美多样性与表达与陈述这种美感的天分与能力。
    帖布工村是昌龙乡最边缘的第五自然村,也是该乡人口最少的村落,大概不过二十户人家。前几次路过此地根本没留意到这里居然会有个村子,因为它是夹在两座不同的山梁中间,若是从路边的一侧望去,只是一片怪石嶙峋。比起岗巴县城,这里更是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岗巴卡垫文化的亮点在其领地的边缘末端是否呈哀微状态,带着这个疑虑,我们登上了这座小山村。令人想不到的是这里的边民,竟各个都梳理穿戴得干净利落,人们全然不知道什么太阳黑子爆炸和巴米扬大佛的厄运。午后的阳光下,老人们悠哉悠哉地聚集在一处谈天说地,妇女们从各自的门户间隙用审视天外来客的眼光向我们行注目礼,年轻人则跟着我们背箱提包跑前跑后,消耗着过盛的热情与热能。一位在拉萨读职业高中暑假返乡的小伙子(可惜忘记了大名)自告奋勇地当起向导兼方言翻译,这真是再好不过了,他首先把我们领到他自己的家,他的母亲白玛卓嘎(女,48岁)正忙晒奶渣,便由他领我们在卧房、灶房、库房一块一块地翻选,能入选者仅一块而己,正是应了那句话剧台词:好容易有花生豆啦,可又没了牙!把这块聊胜于无的卡垫拿到天井处细看,暖灰羊毛本色的底子是不多见的,加上构图中一段提炼概括成几何形的曼扎、曲登、酥油灯的设计,也算得上朴茂而写意。
    走进小伙子姨妈家时,只见三位阿妈正坐在天井下悠然哼着山歌小调,用一只银碗你推我让地喝着青稞酒。当得知笔者一行的来意后,她们第一个反映是分别从衣襟里掏出精美的手饰赶忙佩戴好,竟像要结伴赶墟的小姑娘般地精心着意地打扮起来,大大方方地任我们又拍又照。
    由于帖布工村与定结县毗邻,草场逐渐呈退化或沙化之势,羊只和羊毛产量都不高,所以帖布工村人编织的卡垫宽度与长度都缩减了一截。正所谓因地制宜,但形制与风格仍属于岗巴特色。形制连缀上的工序并不缩水,就连给孩子铺的小卡垫也通通是三条连缀而成。一块一米多的黑底子卡垫,边饰着粗犷的白色甲纳吉日纹饰,中心部位织出两个相反的万字符,岗巴人多信奉藏传佛教之萨迦派和宁玛派,所以不会推想这会是佛教徒与苯教徒共处的家庭。笔者问作者才旦(女,30岁)为什么不织两个转向相同的万字。才吉反诘道:您不觉得这样更好看吗?她接着告诉我们,这块小卡垫是她婆婆为即将出生的孙儿织的。编的时候婆婆总是不停地哼唱着永仲成双成对,儿孙成双成对……。经历或知道二战的人们,对希特勒亵渎的万字符绝不会有任何好感。其实万字符自身的历史却要古远得多,并和十字符、米字符、旋转符一样是世界上许多民族的“线条符号之一,在世界各地流行至今。其名来源于梵文的‘美好’与‘永存’。万字符还是吠陀印度教和希腊神话中众神的象征。万字符以十字交点为中心向外伸延的四个分支将宇宙分为四个部门,它也由此成为四大风神;四季和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标志”。
    做为边地百姓,人们不见得会知道一个简单的万字符会有如此多的涵义,他们只需要懂得这些符号与他们世代信奉的宗教有关,只需要懂得它在视觉上是美的,是可以编织到卡垫上的,是可以让自己简单素然的生活多些色彩,这就足够了。或许这种有信仰而无禁忌(或少禁忌)的人文环境,在帖布工村、在昌龙乡,在岗巴县已形成了千百年。习惯成为自然,也就是讲这里的人们千百年间形成的习俗、理念,早已成为随顺与适应其自然环境的一部分了。
    由于信仰使然,西藏人珍惜今生,也注重来世,编织了一辈子卡垫的老阿妈终归要将纺锤、织梭和一系列符号语言的接力棒交给儿媳,若干年后,儿媳又会将其传递给她的女儿或儿媳。古往今来,岗巴人便是如此这般地创造与传承着外界所不知的文明薪火。
    近三年间,笔者有机会两次访问喜马拉雅南麓的尼泊尔王国。由于岗巴卡垫的情结在先,所以在尼泊尔的城镇与山村,笔者特别留意于这一山之隔的友好邻邦的各种织物与图饰。而后再将岗巴卡垫现象与其毗邻的十几个县乡作客观比较,得出了我们所期望的结论:岗巴卡垫文化的独特性与唯一性是不容置疑的。这也正是笔者敢于斗胆向读者朋友郑重其事地推介它的前提。岗巴卡垫存在的意义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意义可否归结为集物质与精神于一身的岗巴的卡垫文化,是喜马拉雅北坡高地民族生存方式的真实反映,是那里的人们生活智慧的结晶体现。
    英国诗人华蒂哈滋曾经讲过一句经典名言:“诗歌就是在翻译过程中丢掉的东西。”出自于雪域边地人们奇思妙想的佳构——卡垫文化,而由笔者这样的异族人士来释意与推介,可以想见丢掉甚至是谬误的东西肯定会更多。所以我在遥远的高原古城拉萨期待着读者朋友们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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